我们既然已经获得了一些有关“伟大艺术”的意义的一般概念,也许就可以继续讨论前一章节里顺便提及的问题,悠闲地进行研究,而不用担心会使自己越研究越糊涂。在这些问题中,两个主要问题之间关系紧密,亦即第12段里提到的“如何不顾真理而探求美?”以及在第23段里提到的“想象如何在对付真理过程表现自己?”由于这两个问题不仅最重要,而且如果回答得好的话,其它很多问题也将迎刃而解,因此我们最宜立即研究这个问题。
通过想象来追求美丽和奇怪的思想或主题,把痛苦或普通的思想或主题排除在外,在当今时代,这被我们被称作是对“理想”的追求;与其它主题相比,现代人这一追求的方式更值得用心研究。读者务必要原谅我在开始时说的一两句话,那些话在他看来有点宽泛,不过(如果他承认说得有道理,)我想他不久就会理解其根源,亦即人类在这个世界上适宜的事业主要落入三大类别:
首先、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必须面对的事物的存在状态。
其次、从事物本身中获得快乐,也从事物的存在状态中获得快乐。
再次、只要事物本身或其存在状态受到损伤或者可以修理,则加以修复。
我认为这些就是世上适合人类所做的三种事情。接下来的三种事情经常被人类用来替代上面这三种事情:
第一、完全忽视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状态。
第二、因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状态而痛苦。
第三、对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状态不加干涉(最起码可以说是有错不纠)。
引诱我们聪明地处理日常事务的性情似乎是:
首先、一种对讨厌的事实的害怕,面对纯洁的光线而选择退缩,这阻止了我们自我检查,并逐渐成长为对所有真理本能的恐惧和对一切光泽、遮蔽物和装饰性的谎言的热爱。
其次、一种普遍的意愿,凡是过去、将来、遥远或别处的事物都喜欢,凡是此时、此刻及附近的事物都不喜欢。这种意愿引导我们渐渐将欢乐主要放在想象上,将满足建在虚假的事物上。这种能力是低等动物不具备的,一旦受到约束,就会有一种很高尚的用途,不管这种能力是不受过约束,我们都为自己拥有这种能力感到自豪,在极大不满及幻想的满足中,心满意足过着我们的生活。
几乎所有对理想事物的艺术和诗意的追求都只是这一卑贱习惯的一个分支——滥用想象力,让它把所有欢乐全都建立在虚幻和不可能的事物上;相反,对理想事物的忠诚追求则是老老实实地使用想象力,赋予可能和真实的事物以全部力量和存在。
我们要检查的正是这两种运用的不同。
首先,让我们想一想什么才是想象的合理运用,也就是说,用大脑去理解或想象感官无法感知的事物。
其首要也是最高尚的运用就是让我们能够把属于未来或隐藏在我们周围的事物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天赋予了我们一种能力——我们可以想象云朵上天入地,明察秋毫,看到正义的灵魂仿佛就在眼前,正等待着我们;我们可以设想天上的大批居民,从中找到我们恨不得永远相随之人;我们可以看到我们身边的天使,看到环绕我们的山顶上的烈火战车[18];而最重要的是要召唤出让我们相信的场景和事实,并且仿佛亲身经历有关救世主的每一个有记载的历史事件。其次要且普通的运用就是赋予我们一定的能力,切断其它所有历史的场景,迫使事实再次变得可见,以便在我们脑海里留下相同的印象,就像我们亲眼目睹时留下的一样:在次要的生活必需品中,让我们能从现有的善之中,通过用欢快的联想来获得最大的快乐,从现有的恶之中,通过唤回往时的映像来照亮恶行。另外,它还赋予了所有精神的真理以某种讽喻、明喻或拟人的可见形式,从而更深地加强这些真理的印象。最后,当思想极度疲劳时,用这种天真的游戏来使其恢复精神,因为这种游戏与自然事物引发的声音最为和谐,使得想象拥有活生生的伙伴而不是一言不发的美人,并为其自身创造草仙子和波女神。
这些就是想象的运用,其滥用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为了愉快而创造虚假的映像,而其职责本应创造真实的映像;二是把仅仅用来让心灵恢复精神的东西变为日常口粮,把一个小时的无辜消遣变成有罪的终身职业。
让我们一个一个检查一下滥用的主要形式。
第一,想象主要因为允许创造幻像而受到扭曲和凌辱,而其职责本是创造真实映像。这在宗教问题上最为危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艺术还处于幼儿期时,想象一直都没有面临这一危险,因为它不能以任何力量实现或创造任何事物。它仅仅存在于简单的轮廓和令人愉悦的色彩中,人们把轮廓和色彩仅仅理解为正在考虑的事物的标志,一种图形文字,用这种文字来表现事物并不比实际文字更自命不凡。这种艺术在愉悦双目的同时,还激发想象。然而它并不断言任何事情,因为它什么也不能实现。读者看到它时,会把它看成一个闪光的符号,然后继续为自己构造更真实的映像。在儿童的日常行为中,比如在故事书中看到色彩鲜艳的图画时,我们也许还会这一思维活动。这样的图画既不会欺骗他们,也不能满足他们;它们只是将创造力设置和运行在要求的方向上。
然而一旦艺术获得了实现的能力,它也就获得了断言的能力。画家在技术上的进步有多快,其获得信任的速度也就有多快,并且凡是表现得完美的,总是得到完全的相信,或者只有旁观者的确想摆脱这种迷人的欺骗时,才会得不到相信。并不强有力坚持的主张否定时也不会痛苦,反过来,凡是强力主张的也很难置疑,因为彼此矛盾而显得无辜的表现也因为强求一致变得有罪。
然而随着艺术进步,表现手段更加完美,一个越来越黑暗的阴影降临到了人类思想之上。早期画家的幻想尽管使信念变暗,却从来也没有使感情变得冷漠;相反,他们很直率,并不讳言自己不可信,这一切主要归功于画家努力表现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自己对事实的那份热情。他用金色填充圣母的衣服,并不想描述人们曾经或将要看到的圣母的样子,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表现出自己心目中她应得到的爱和尊敬。他为马槽建造伦巴第式走廊,并不是因为他假设在提比略时代,伦巴第人就已经在巴勒斯坦建造马厩了,他只是为了表现基督安睡的马槽在他眼中比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都要高尚。他在自己的风景画中画满了教堂尖塔和银光闪闪的溪流,不是因为他假定在伯利恒能见到这些,而是提醒观察者基督教的和平过程和成功力量。人们对艺术家这些思想非常同情,并且清楚理解,因此这样的画作一直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令人感动,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今后将会把它们称为“安吉利科式的理念”的图画——安吉利科是这一画派的中心人物。
在现实中,艺术发展的下一阶段则刚好相反。画家的力量变得越大,画家的思想就越被吸引到实现过程中,就越对展现这种力量感到自满。依靠明亮的色彩,让金色饰物放光,或是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描绘花朵的轮廓,这样的早期艺术并不困难,不会占据画家的思想,或者成为他自负的基础;他轻松地学会了这些基本知识,运用这些知识时并不感到骄傲,其精神就是尽量自由地表达更高的思想。但是当准确的阴影、精妙的色彩、完美的结构还有复杂的透视成为该作品不可或缺之物时,艺术家所有的精力都被运用来学习这些法则,其所有愉悦都体现在展现这些法则之中。他的生命没有奉献给艺术目标,而是奉献给了艺术欺诈;他开始追寻构图及光和影的科学,好象其中有抽象的善似的;——就如数学或天文学一样,其本身就是目标,而丝毫不顾受其影响的事物。人人都奔赴深渊,却无人觉察,整个艺术世界的目标发生了一个致命的改变。早期,艺术被运用来表现宗教事实;现在,宗教事实被运用来表现艺术。这种变迁,尽管不知不觉,却很彻底,涉及了整个绘画的命运。绘画从生之路转向死之路。
一开始,这一改变被一种假象所蒙蔽,这种假象比更古老的艺术更加庄严而真诚,使得这一改变变得致命。新知识最早的结果之一就是将古代画作中大部分的不可能和细腻之处弃置一边,而表面上更紧密地追随在自然和可能性之后。我前面刚刚指责过幻想干扰会信仰的纯朴,如今所有幻想都首先被征服,然后被鄙视,弃置一边。无论什么题材,画家都对自然的外观亦步亦趋,佩鲁吉诺头戴王冠的女王在拉斐尔的“椅子上的圣母玛利亚”中,沦落为了一个纯朴的意大利母亲。
难道说这不是一种健康的改变吗?不是。要是动机纯洁的话,这种改变也许会很健康,而且要是为真理而追求新真理的话,新真理也许会很珍贵。然而人们追求新的真理并不是因为真理的缘故,而是因为骄傲;为了炫耀而追寻真理也许会和心怀叵测说出真理一样有害。古老艺术闪亮的幼稚被抛弃了,不是因为它是虚幻的,而是因为它很容易;而且因为画家再也没有任何宗教的**要表达了,因此被进一步抛弃。他如今想起圣母玛利亚时,可以心如止水,而丝毫不想把全世界的财富倾倒在她脚边,或是为她的额头妆点上天空之箭。他可以将她想象为一个可以表现透明影子、巧妙用色和科学透视的对象,——把她想象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画得好的话,可以成为化妆室角落一件令人愉悦的家具;她是结合所有最漂亮的农妇之美而想象出来的。他可以冷静地想象她在最后失去儿子时的痛苦;首先勾勒出她的骨架,根据宁静的科学,为她加上痛苦的肌肉和悲痛的纤维;然后在她的荒芜的**上披上古时服装的优雅, 而且用泪光和细致描画的苍白来表现出完美的“哀伤的母亲”的形象。
拉斐尔想到的圣母玛利亚就是这样的[22]。
现在请注意,当这一主题被这样科学地完成时,就像我们刚刚说的那样,艺术家要想发挥所有力量,就必须在很多方面比到迄今为止想象得更加忠实。“保持”、“表达”、“历史统一”等画油的纯度和透视的准确一样,被以同一基调、同一意图强加到画家身上。他被告知基督的图像应该是“尊贵的”,使徒的图像应该是“有表现力的”,圣母的应该“谦虚”,儿童是 “无瑕的”。所有这一切都完全正确;然而为了遵从这种指导,画家则发明了一些布局,使得使徒庄严,圣母温和,儿童纯洁无暇,它们没有早期艺术那种古雅的不完善和矛盾, 因而被欧洲民众视如真实的事物,是对宗教历史事件的可信表现。弗朗西亚和贝里尼的画被当作令人愉悦的幻影,而拉斐尔的卡通画却被当作历史事实的描述。
然而无论是它们还是这个时期的其它任何作品,都不是历史,也不是事实的描述。从“构思”一词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它们是按照公式对合适和可爱所进行的冷冰冰的安排,画家从来不会去设想事情究竟如何,而只是将优雅的线条和美丽的脸蛋集中起来,顺应这个主题平凡的构思,从而在整体上获得一种“史诗般统一”或其它某种形式的完美。
我想在基督的整个一生中,与他在加利利湖边向门徒现身相比,再没有任何事情更让人类在一时的怀疑或害怕中渴望去了解最终结局,更让人对整个事件津津乐道了。在这一次现身中,有些事相当开放,自然,直面我们的置疑。而在基督复活之后的其它一些事则十分突兀,像幽灵一般,人们只有在深深悲痛和心灵疲惫之时才会想起,似乎有违于他们的正常判断。然而这种痛苦如今已经结束了。他们回到了日常工作,认为有待处理的事务就已经千头万绪,有如罗网,根本不需要绳索和拖网的比喻。“西门彼得对他们说,‘我打鱼去’。他们说,‘我们也和你同去’。”[23]这些话够真实的了,并且在加利利的群山之外都有回声。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抓到;但是天亮时,在清晰的曙光下,他们看见了海边站着一个人影。他们除了想到毫无结果的捕捞之外,什么也没有想。他们没有去猜那是谁。人影简单地问他们是不是抓到了什么。他们说没有;那人叫他们再撒一次网。约翰用手遮住眼上的晨光去看那是谁;尽管海面闪烁的波光也让他目眩不已,他终于辨认出了那人是谁;而可怜的西门,为了这次不被人超过,穿好衣服,从渔网上越过,冲了过去。人们可能会喜欢看到他游了几百码并摇摇晃晃地跪倒在海滩上的样子。
其他人也及时赶到了海边,如此之慢,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到达真理之岸一样,受到“把那网鱼拉过来”[24]的拖累;但是他们全都到了那里,一共七个人;首先是丹尼尔,然后是最后相信的人,然后是最先相信的人,再然后是那两个寻找王冠的人,还有两个人,我们不知道是谁。
他们坐在海滩上,与基督面对面,并且按基督的要求吃着炙热的鱼。然后,所有的人身上都滴着水,静静地,颤抖而惊讶地看着阳光下篝火另一边的基督,——也许在考虑更冷一些时另一堆篝火边发生的事情,并且从看到基督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和基督说过什么话,——这时,基督向吃惊不已的彼得问道,“西门,你爱我吗[25]?”试着那样感受一下,试着去想一想,直到好像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了一样;然后再看一看那无比的怪异和伪善——拉斐尔的卡通画“质问彼得”。首先要注意这个大胆的谬误——将所有的使徒都安排在那里,仅仅是一个用来证明罗马教皇的彼得至高无上的这个异端谎言,通过在彼得接受这一质问时将他们都放在背景里,并让他们都目睹这一事件。注意那些整夜都在海雾中和泥泞的岩石上的人们漂亮的卷发和整洁的凉鞋。注意他们捕鱼穿的便服,在地上还拖着一码长的拖裾,还有很好的毛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制来与使徒的捕鱼服相配的[26]。尤其请注意彼得(他主要的荣耀在于系束在他身上的湿衣服以及**的四肢)是被怎样裹成褶皱和毛边以便让他跪下,优雅地拿着钥匙。没有任何煤火,也没有孤寂的群山之滨,只有一幅令人愉悦的意大利风景,满是别墅和教堂,以及一群羊让你来指点;还有一群使徒,不是自然地围着基督,而是散开成一条线,让他们都可以得到展现。
简单的事实就是,我们在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就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整件事情来了。可以看出来,在任何地方或是在任何情况下,那群人都不可能存在过。那只不过是一种荒诞的神话,不过是希腊哲学家们褪色的衣边、强健手臂和带着卷发的头的混合物。
接受这种宗教理想主义,把它当真,其恶果立竿见影,花样百出。一旦它为善思的人接受和信任,它只会使所有神圣历史的构想冷却,而这些历史本应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对基督的狂野、奇怪、无限严厉、无限温和、无限多样的真实生活,不管他们怎样想象,这些想象都被拉斐尔毫无生气的装饰掩盖起来:粗鲁的加利利领航员,有条不紊的收税者,以及未受教育的使徒的一切疑问、惊奇和火焰,都在哲学面孔和长袍的一种古老的伪装下变得十分阴暗。圣保罗虚弱、微妙、遭受苦难而无尽的力量和羞辱与赫尔克里斯拄剑沉思的概念混淆起来[27];摩西和以利亚惊人的出现也被引入从跳舞的仙女和上升的黎明女神那里借用的细致和优雅而弱化了[28]。
而今没有哪位思想活跃的宗教人士有可能这样从这种艺术上得到愉悦或帮助了;其必然的结果就是它立即被世界上健康的宗教拒绝。拉斐尔对罗马教庭不虔诚的奢华助纣为虐,并且为此获得掌声,但是却立即被他身前、身后虔诚且立志弘扬福音的基督徒踩在脚下。此后,纯粹的基督教和“高尚艺术”就分道扬镳了,并且各自都尽力分别进展下去。
然而尽管卡尔文、诺克斯、路德及其弟子们带着基督教留下的讲究实际和忠诚,摈弃了这种伪艺术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艺术,(这样做对他们自己也并不是毫无害处,这就像人截去腐烂的肢体一样[29],)但是基督教中某些较弱的部分却继续受到这一伪系统的影响;直到今天,拉斐尔艺术的清澈无味的毒剂仍然影响着数以百万计的基督徒的心灵,将他们催眠,令他们不忠。这就是所有新教徒把神圣艺术的特征称之为令人麻醉的首要原因;这种麻醉十分有害,不仅让年轻人讨厌宗教,而且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也让老年人对一切主要宗教信条感到恶心。一种淡淡的不可能感总是和艺术表现优雅的空虚联系起来;我们本能地感觉到画上的基督和使徒都不是曾经或能够存在的生命,美丽的虚构和精心编织的不可能这种致命的感觉从画面偷偷溜入历史,直到我们发现自己阅读圣马可或圣路加的故事时,怀着和欣赏拉斐尔的作品时一样的崇敬的心情,但是却感到没有意思,感到不可信任。
不过在某个层次的思想上,这些拉斐尔风格的神圣绘画等最近几年却有了另一种影响,很像它们当初对最虔诚的浪漫主义者的影响一样。它们被用来激发宗教梦想或幻想;就像在最早的时期一样,又一次并不被看作是对事实的表述,而是作为与艺术有关的感情的表达。这样,它们中最优秀的部分毫无疑问地有了强大的令人净化和陶醉的能力;它们是对抗各种罪恶的**和弱点的帮手。一股不平的怒火,一阵轻微的恶意,一阵无由的困扰或阴暗的**,在一般人身上,面对根据安吉利科、梅姆林或佩鲁吉诺的任何一幅作品创作的优秀版画,必然会节节败退。但是我却认为笃信这种帮助的人一定会失望,发现需要帮助时,却得不到帮助,发现对一幅画的存在或力量的依赖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对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的力量信心不足。我认为凡是确信上帝就在自己房间里的人,都不会关心墙上挂的是那种基督画;并且,在多数情况下,从这种艺术中获得的快乐实际上只不过是对某些感官体验的一种优雅的纵容,而这些体验在其它方面却为自律的生活所不容。一句话,这种艺术是和尚的戏码。有时它比这还要糟,对它的喜爱实质是一种伪装,在这种伪装下公众对病态**的渴求被当成是宗教。被前一天晚上的舞会搞得疲惫不堪的年轻女士中午起床后,虽然不能进行任何简单或有益健康的修炼,但是却仍然能凝视圣母玛利亚的黑眼睛或梦见自己目睹了一个象牙色的十字架,然后返回到日常生活中,让自己深信早晨的狂热虔诚已经补偿了她夜里的愚蠢。艺术拥有的这些优点令人怀疑,所以一直以来,都以上面讨论的各种方式对内心的虔诚造成损害;它一直都在向愚蠢的传统周围投下一些微妙而可爱的东西,将甜蜜的幻想与正确的教义混淆起来,用不大可能的外观遮掩起真正的事件,用令人愉快的细节来支撑虚假的论断,直到其崇拜者们在本已经困难重重的信仰之路上,又增加了一种习惯,明知是真,却宁可翻脸也要改变,坦承是假,却偏偏爱得死去活来。
那么(读者着重问),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宗教理想了吗?宗教艺术从来都没有为人类服务过吗?总的来说,我恐怕的确没有过。努力表现一种真诚而非矫饰的观念,表现历史上记录下来的事件,这样真正的宗教理想几乎从来没有过。所有优秀的宗教画作几乎都属于已经讨论过的伪理想中的某一分枝,不是安吉利科式的(充满**的理想),就是拉斐尔式的(哲学的理想)。然而在那些充满**表现想象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生命的理想画作中,却有一种真正的宗教艺术形式。既然我们应该试着去想象另一个世界的光辉,并且由于这种想象多少有些因人而异,不受任何法则或事实材料的限制,所以充满**的理想在这里不仅可以充分发挥,而且我们有义务敦促其能力发挥到极致,以便每一种美丽的形式和色彩都可以用来赋予这些场景以更多的欢快(当然,所有的一切都被视作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绝对事实的陈述)。宗教画家们所想象出的所有天堂——荣耀的圣人、天使和精神力量,当它们存在被深信不疑而被画下来时,都是真正的理想;不过我们还远没有对这些东西进行详加讨论,相反,我很相信我们对它们的信任还不够,对它们的接受也还不够,没有把它们作为对真理的珍贵表述。除了纯粹的善外,我们望着奥卡格纳的“最后的审判”或者“死神的胜利”,望着安吉利科的“最后的审判和天堂”或是由其他忠实的宗教画家所画的天堂景象,从中不会获得任何其它想法;我们越是不把它们当作充满想象的艺术作品,而把它们看作是没能够完美再现的实情实景,从中获得的好处也就越多。就像亨特的“世界之光”那样,把基督表现为我们当中的一个活人的作品也同样如此。
至于其余作家,在本诺佐·高佐尼、吉兰达约和乔托的一些作品中有一种虚构的现实,接近于一种真实的理想,甚至接近被记录下来的事实。然而我们现在的目的不是讨论神圣艺术能力的发挥程度,更不是为了过去的艺术对基督徒思想的影响这一无比困难的问题。我希望在另一本著作中对这一主题开展进一步的研究;在这里,能够注意到种种错误的理想,而不用去刨根究底,并且大致讲一下我此前获得的印象就是最好的宗教艺术迄今为止都是笃信基督教的一种结果和伴随符号,而不是基督教的推动者或帮助物,就足够了。我认为,从人类为上帝所做的一切来看,寥寥数语胜过无数画作,几个行动胜过无数话语。
然而,我却不能就此放下这个话题而不强调我们已经观察到的东西主要的实际结果,即那种还远未精疲力竭的神圣艺术还有待发展,才能达到顶峰;人类面临的一个任务或一项特权就是创造一种同时具有娴熟技巧而又完全真诚的艺术。在我看来,《圣经》中的所有历史故事都还有待描绘。摩西从来没有人画过;以利亚也从来没有过;大卫没有过(除了仅仅作为一个脸色红润的美男子之外);底波拉没有过;基甸没有过;以赛亚也没有过。在读者的记忆中,有哪一幅画能够让人想起这些人?想起这些人的行为?哪怕是一点点?当他看着他的卢浮宫或尤斐齐的目录时,他也许会记起穿着盔甲的强壮的人,或长髯飘飘的老人,他发现这些就是原本用来代表大卫或摩西的。但是,如果这些图画总算向他暗示了这些人的话,他是不是就以为看到下一幅画,就像他肯定会做的那样——很可能描绘戴安娜和亚克托安,或是丘比特和美慧三女神,或是小酒馆里的一场因赌博而发生的吵架,——他会没有痛苦或惊讶的感觉?让他好好反省这个问题吧,他最后就会发现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既完整又真诚的宗教艺术从来就不存在。
它会存在的,不止于此,我相信它诞生的纪元已经到来,并且欧洲的公众称之为“老朽”的那些明亮的特纳式的意象,以及称之为“幼稚”的那些平静的前拉斐尔研究,形成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为真正的神圣艺术建立的基础。关于这一点,我们很快就会进一步进行探讨。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我们心怀希望,相信这种神圣艺术的确会出现在我们中央,则应当对两个对立的宗教派别分别给予不同的告戒,因为他们的影响将延迟这一希望的实现。自称为福音传播者的那群人不应该再把宗教仅仅与最粗俗的艺术形式联系起来,从而让世俗之人觉得他们的宗教是一种冒犯。他们没有必要让音乐或绘画为宗教服务;但是,如果他们利用两者之一的话,请不要用糟糕的音乐或是糟糕的绘画:毫无疑问,把对基督的赞美弄得刺耳难听或者把基督的奇迹画得令人难以相信,这并不比布道时语误连连更崇敬基督。然而,有些福音传播者似乎对三种堕落感到一种病态的自豪[30]。
相反,另一类人的本能引导他们把精致的艺术与宗教仪式和惯例混合起来,因此要警告他们不要把享受误作职责,不要将诗歌与信仰混淆起来。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一个人不可能对另一个人做出正确判断,并且永远都不能肯定地说看起来像轻浮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力量,看起来像是心灵放纵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奉献。我很愿意相信唱着短歌而逝的米塔斯塔肖如果祷告时不那么抑扬顿挫,死得会更好些。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很令人担心,担心我们会误把向艺术魅力的屈服当成是向上帝的屈服,担心在我们的艺术中,用感情来代替感觉,用优雅来代替实用。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在这件事上甚至有比纵溺还要大的危险。有艺术伪善主义的危险。在各种骄傲和虚荣中,因为没有比它更微妙的了,所以我认为,罪孽最深重的就是艺术的伪善主义者所表白的那些东西。为出生、地方、智慧和美貌而自豪相对来说是无辜的,原因很简单:这种自豪更加自然,也更加容易察觉。因为我们更喜欢看到玫瑰闺房中的圣母玛利亚,而不是表现平凡事物的平凡之作,因而为我们的圣堂而自豪,向我们的同伴们抛洒轻蔑;用我们这种宗教艺术来表达我们自己永远的自满,日复一日地祝贺自己,祝贺自己的纯洁、礼仪、地位和鼓舞已经超凡脱俗,——这一切,我相信,正是人类的自私自利的最邪恶、最愚蠢的一种形式,并且老实说,我宁愿和伟大、冲动而谦卑的保罗·韦罗内塞一起把“以马忤斯的晚餐”作为两个孩子和一只狗嬉戏的背景(只有上帝才知道,人类如果不是让人们完全看不到的话,确实经常将它作为任何事情的背景),也不愿加入任何现代德国画派,这些画派像妇女佩带钻石一样将其虔诚作为装饰来佩带,在尘土和天露之间炫耀其护身符上的干燥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