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已经从概念和手艺两方面对一切艺术中一般性的对错问题有了清晰的概念,因此我们必须把这些正确的法则应用到作为我们目前讨论主题的艺术分枝上,亦即风景绘画上。在我们被引导对艺术的崇高任务和理想进行多方面的思考之后,我们也许可以首先问一问——它到底是否值得研究。

读者也许认为那个问题应该在我写了或者他读了两册半之前就提出来,给出答案。在我的头脑中,我的确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如今似乎是为这个答案提供依据的时刻。的确,假如读者从未怀疑过风景绘画是一项美好、正确、健康的工作,那么我要是让他的头脑中产生这样怀疑的念头,会很遗憾,不过我觉得更有可能的却是:假如生活在这个忙忙碌碌、也许还有些不幸的时代的读者有几分怀疑,认为风景绘画只不过是无聊空虚的行当,不值得我们这么长篇大论地进行讨论,然后他兴许很高兴能够消除这些怀疑,不需要进一步麻烦自己进一步进行这些讨论。

我应当很高兴他对这件事有几分怀疑。假如他承认此前所说的有关伟大艺术的每一件事中包含的真理,承认主题的选择,那么在我看来,他到此刻应该问自己路边杂草、老房子、断裂的石头和诸如此类的其它材料是否值得严肃的人忙着模仿。我希望他能够深入探讨这种怀疑,将一切忧虑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我们就知道如何对付它们,或者确定它们的确有根有据,必须加以处理。

为了这个目的,我如今将请他想象自己平生第一次走进旧水彩协会的大门,假定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大门,不是为了静悄悄地对画作逐一进行检查,而是为了抓住水彩协会通常会让人联想起来的有关现代艺术的状态和意义的概念,而现代则是相对于古代艺术而言的。当然,我假定他能够进行这样的比较,在某种程度上熟悉艺术在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时期所形成的不同形式,不过在那一刻之前,却从未见到过任何完完全全的现代作品。如此有所准备,又如此没有准备,所以当他的思想自身开始变得有条有理时,他会首先感到大吃一惊,竟然有那么多的画作表现蓝色的群山、清澈的湖泊、衰颓的城堡或教堂,于是他会对自己说:“这些现代人的脑袋瓜中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从前谁都不关心蓝色的群山,谁都不会去绘制旧墙上破碎的石头。”他对这个问题考虑得越多,他就越会感到奇怪;当他思考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时,他会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仍然会重复:“群山!我一座也不记得。作为艺术家,古希腊人似乎根本不晓得世上还存在这种玩意儿。他们雕塑或者用各种方式表现人物、马匹、野兽、禽鸟等各种生物——没错,甚至还包括乌贼;在某种程度上还有树木,但是却没有山的轮廓;至于湖泊,他们仅仅显示他们晓得海水和淡水之间的差别,在不同的水中放上不同的鱼。”然后他会转向中世纪艺术,但是却仍然会被逼重复:“群山!我一座也不记得。地平线上粗心地犬牙交错地安排着一些蓝色的尖顶,到处都企图表现中间有孔的突起的岩石,不过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分割某些人物背后的光线。湖泊!不,没有这种玩意儿——只有蓝色的海湾,仅仅是在画家想不到其它东西时,用来把背景填满。衰颓的建筑!不,即使有建筑的话,也是大多是很完整、设施齐全的建筑;所有的建筑只是用来为人物活动的某些环境提供空间或解释。”然后他会在抬头看看现代画作,越来越吃惊地注意到此处对人的兴趣在很多情况下都已经完全消失。注意到群山并不仅仅用作蓝色的背景,用来反衬圣人的头颅,相反,其本身就是思考时值得尊敬的主题;注意到绘制峡谷、山峰和森林时,看上去非常热心,就好似从前对美人的酒窝或者苦行者的皱纹一样热心;注意到仍然被看作是对景色来说必不可少的一切活的兴趣也许可以由没精打采地戴着帽子的游客、某个身穿猩红色外套的乞丐,或者在前两者缺失的情况下,甚至由一只苍鹭或者野鸭来提供。

假如他能够完全摆脱现代的思维习惯,用中世纪的骑士或者僧侣的情感对待讨论中的主题,那么那些情感是否飞快地向着轻视转移就成了一个问题。“什么!”他也许会自言自语,“有些人用一生的功夫仅仅画几块石头,几条小河,几根枯枝,几团飞雾,却不画神明,也不画英雄!既不画圣人,也不画殉道者!既不画天使和魔鬼,也不画议会和战场,不画任何值得人类思索的东西!仅仅画些云呀树呀什么的!就好像我想看看树木而有些却看不到似的,好像白天想看而看不到似的,或者说就好像一个人的盔甲只要不会晒得太热,仍然会关心天气是晴是阴似的!”

毫无疑问,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罗马全盛时期的斯巴达士兵或者十三世纪骑士队对我们当前艺术的这些特别形式所具有的思想基调。另外也毫无疑问,他们的判断在很多方面非常正确。的确,出现任何奢侈的行业都会令斯巴达人或罗马人同样愤慨,不过中世纪的骑士却会完全承认艺术的崇高,只是他会把艺术用来装饰教堂或者祈祷书,而不是用来模仿沼泽和云彩。不过有一点却是这三者都同意的——让他们感到气愤的主要是看不到严肃和目标。凡是能够增加神灵的荣耀、增强国力的事物,他们都承认其崇高,但是他们却不明白人生的技巧如何能够聪明地用于那些既不为朱庇特也不为圣母增加荣耀的事物中,用于显然既不能增加财富又不能激起爱国热情或导致道德进步的事物中。

他们的判断正确的程度恰好和风景画在他们及其他人眼中被看作是无价值的艺术的程度相等;其判断的不正确程度则和风景画被看作是取决于或者培养某种敏感有关,这种敏感无论是希腊人还是中世纪人都具备,是之后人性上的异乎寻常的改变所造成的。我们不经过仔细研究,无权假设这种变化是令人变得高尚的改变。我们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和从前的各个伟大的民族都不相同,这一简单事实本身并不能立刻被看作是我们伟大的证据,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在某些感情的影响之下,理应感到自满,而对这些感情无论是米利塔兹还是黑王子,无论是荷马还是但丁,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圣弗朗西斯,都不会有片刻的同情。

不过不管这一事实是否会引起我们的自豪,但是毫无疑问它是一个让我们深感兴趣的事实。事实本身是确定无疑的。近六千年来,人类的经历都花在寻找常规上,在感情上始终表现出某种不变的东西,不同的民族在艺术和政策目标上尽管相以为继或者彼此超越,但是内心却形成某种情谊。因此在这数千年中,整个人类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加以概括。人类是与其它生物不同的生物,因为他本身意识到某种超越自己的存在,而且他的思想和肉体越完美,对上帝存在的感觉就越强烈。人类为了使自己相信神明就在眼前或者相信得到了神明的赞同,自我否定,做出了巨大努力。因此,总的说来,他最拿手的事情总是当着神明的面或者为神明而做;无论是帮助自己想象神明的雕塑,敬神用的庙宇,还是为获得神明的爱而做出的牺牲,他在这一切当中都把自己最好、最擅长的东西拿出来奉献给神明,永远屈从于神明那看不见的力量。此外,他总是渴望知道有关神明的一些很明确的事情;他的主要书籍、歌曲和图画都充满有关神明的传奇,或者特别用来说明他们的生活和性格。

在神明之后,他总是渴望知道其祖先的一些事情,总是喜欢颂扬记忆,讲述或者描绘从前的统治者和恩人的历史,但是却又因为自己在很多方面比过去最优秀的努力更先进,对自己充满热情和信心,热衷于记录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来好获取名声。他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好战生物,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统治;他也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美丽生物,从自己的美丽中获得很大乐趣;他通过衣服上的各种发明来表现其美丽,使得手臂和装备成为身体最具装饰性的一部分。不过除了人事之外,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除非外部世界影响他的命运,他对外部世界漠不关心;他尊重闪电,因为闪电会击中他,尊重大海,因为大海会淹死他,尊重喷泉,因为喷泉给他提供饮料,尊重野草,因为野草为他产出种子,但是却不能从热爱这些食物当中获得任何特殊的快乐,也不能对它们产生真情,认为它们不同于人类,所以根本不花时间去研究它们——对于药草,除了晓得什么有害,什么有医治能力外,几乎一无所知;对于石头,只知道什么在王冠上最明亮,或者什么在墙上最耐久;对于野兽,只知道什么最好吃,什么最难猎获,——因此只把多余的精力、最愚蠢的思想、最无力的情感花在低等动物和无生命事物上,而把聪明才智用来探索自己和神明的个性,把所有意志力量用于获得政治或道德力量上,用于获取对和他个人及生活有直接联系的事物的美感,获取对家庭或者神圣伙伴关系的深情。

用大而化之的话语进行简单描述,这就是五千年的人类历史。这却不再是人类的历史。让我们来看一看他如今是什么样,把对两者的描述逐句进行比较。

I.过去他总是对生命的存在兴趣盎然,在一切推测或工作中都把这一点当成一条公认的事实,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神明。如今他能够对这一主题不形成任何肯定的观点而度过一生——怀疑、恐惧、分析——事实上,什么都做,但是就是不信仰,几乎从来都没有达到此前常常作为一切归纳的起点的高度。因此,人的工作和精神存在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出于爱国或个人兴趣,——或是造福于人类,或是实现某种自私的目的,而不是(我是泛指人的工作)取悦神明。

II.他过去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尽各种方法表现这种美丽,其在同伴中间的权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美丽。所以,大卫红扑扑的脸,亚特里德斯象牙般的肌肤,扫罗挺拔的身材,狮心王蓝色的眼睛,都是他们成为国王的主要原因;一切教育和穿着的一个目标就是使得人的外表看上去庄严而可爱。如今对这种形体之美进行部分贬低或隐藏已经成为严肃哲学的任务;甚至对于那些内心崇尚身体美的人来说,身体美也不是教育的伟大目标之一。从总体上来说,人已经变成为一种丑陋的动物,而且并不为自己的丑陋感到羞耻。

III.他过去显然很好战。他如今渐渐变得对战争的艺术和目标越来越感到羞耻。因此,曾经被老实承认或者作为一种英雄行为而被吹嘘的统治欲望如今受到严厉谴责或者狡猾地否认。

IV.除了和他直接相关的东西,他过去往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今他对事物抽象的性质大感兴趣,就像过去研究统治自己的经济法则那样,非常急切地研究统治物质世界经济的法则,对无生命事物表现出一种充满**的崇拜,在振奋和温柔方面几乎和他对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活生生的事物的情感类似。

我们目前探讨的正是这最后一种变化,不过毋庸置疑,它和其它的变化关系密切,我们只有在这种关系中才能彻底了解它的性质。这是因为从其自身角度来看,我们假设这是人类进步的必然结果也许有些匆忙。在人类进步过程中,自私自利似乎在减少,但是却有着更广泛、更发自内心的渴望,渴望去了解上帝的工作方式;这种情况而且越来越明显,因为这个变化的一个永恒特点就是在对外部事实陈述方面更加准确。当人的眼睛首先盯住自己,其次盯住大自然,仅仅把大自然看作和自己的兴趣有关时,对他来说大自然的最终法则究竟是什么与它们对人类的直接影响相比,就不那么重要。因此,他就可以对现象而不是原理感到满足,于是凡是似乎足够或者优美地对那些现象作出解释的寓言,他都不加细察而加以接受。不过只要人类不把眼睛盯着自己,而是盯住周围无生命的东西,这些结果就不再重要,法则则变得非常重要。

在这些方面,我们也许很容易觉得这种变化肯定是一个稳定、自然的进步。在上述谈到的其它变化中,这种变化只是其中一个分支,或者一个结果,但是我们考虑这些其它变化时,我们也许会怀疑自己在自我庆祝时,有些匆忙,承认仔细分析情感本身及其倾向的必要性。

当然,一篇全面分析之类的东西将会涉及有关整个世界史的专著。我将仅仅努力阐述和这一主题有关的主要的、更有趣的情形,提供足够的实际证据,得出结论:人类对风景画的了解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风景画的确是一门高尚而有用的艺术。所以,我将尽可能讨论风景:首先对古代人的影响,其次对中世纪人的影响,最后对现代人的影响。有关这种影响,有一点颇为有趣,必须首先加以讨论,在下一章我将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