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的愚钝和英国人的矫情近来使得我们使用两个最讨厌的词汇机会大大增加,两个由讨厌的玄学家所杜撰的词,亦即“客观的”和“主观的”两个词。

任何词都不会像这两个词那样在各个方面都毫无用处,我谈起这两个词只想一劳永逸地让它们从我及读者眼前消失。不过要想这么做,必须对它们进行解释。

有些哲学家说“蓝色”一词是指人眼望着天空或者龙胆时所获得色彩的感觉。

然后他们进一步说,这种感觉只有在眼睛对着物体时才会获得,所以,当没有人看着这些物体时,这些物体就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因此物体没有人看时,就不是蓝色,所以(他们说),事物有很多特性,不仅仅依赖于其本身,而且也同样依赖于别的事物。某个东西要想变成甜的,则必须有尝试者;它只有在有人尝试时,才是甜的,倘若舌头没有品尝的能力,那么糖就不具备甜的特性。

继而他们承认,依赖于我们的感觉、依赖于受其影响的人性的事物的特性将被称为是主观的;那些不依赖于其它特性、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特性如圆或方,将被称为是客观的。

由这些巧妙的观点,我们很容易推出另一个观点:事物本身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它们唯一的真理就是它们的表象或对我们的影响。哲学家从这一立场出发,出于神秘需要,也出于自私自利和浅薄无礼,也许很容易会相信并且说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所见及所想,因此除了其所见及所想外,一切都不存在。

为了立刻消除这些含糊的意义以及麻烦的词语,请注意“蓝色”一词的意义并不是龙胆在人眼上形成的感觉,而是指产生那种感觉的力量;这种力量不管我们能否感受到,时时刻刻都存在于事物当中,即使地球上的人已经灭绝,这种力量仍然会存在。这就如同火药拥有爆炸的力量一样。你不用火柴去点,它就不会爆炸。但是它总是具有这样的爆炸力量,所以是一种爆炸性物质,不管哲学家怎样颠倒黑白,它都毫无疑问是爆炸性物质。

与此类似,倘若你不去看,龙胆并不产生蓝色的感觉。但是它却时刻拥有这样的力量,造物主就是将其粒子这么安排的。所以,不管哲学家怎么说,龙胆和天空总是蓝色的,可以证明;但是望着它们,发现它们并不是蓝色的时候,那不是它们的错,而是你的错[71]。

因此我要对这些哲学家说,假如你不用那么响亮的词语“客观上如此”,那么你就会使用简朴的旧说法“的确如此”;假如不用响亮的词语“主观上如此”,你就会用简朴的古英语说“是如此”或者“在我看来似乎如此”,你在总体上就会让同胞们觉得更好懂;此外,假如你发现某件事对别人来说“是如此”(比如龙胆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蓝色的),但是对你来说却不是如此,那么请你不要无礼地说某件事并非如此,而应当简单地说(假如你越早发现这一点,越好)你觉得如何。假如你发现自己不能让火药爆炸,你千万不要宣称火药都是主观的,一切爆炸都是主观想象的;你只要简单地怀疑并且宣称自己不是根好火柴。尽管也许有可能会犯错误,不过在总体上这却是你在新的试验之前,所能得出的最明智的结论。[72]

所以,我们在把这些令人厌烦、可笑的词语从眼前扫清之后,也许就可以轻松自如地讨论需要讨论的东西了,亦即事物的普通、正常、真实的外表与我们在收到情感或者奇思怪想影响时事物的超常或虚假的外表之间的差别;[73]我之所以说是虚假的外表,是因为和客体的真正的力量或特征毫不相干,只是我们赋予它的。

比如——

“节俭的番红花带着金碗,

从土丘中迸出,**,颤栗。”[74]

这很美,但是却也很不真实。番红花并不节俭,只不过是一种耐寒的植物;其黄色并非金色,而是橘黄色。我们在头脑中非常乐意把它想象为别的东西而不是一朵普通的番红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过去对艺术所作的思考中,我们总是发现凡是不真实的,就不可能好或有用,最终也不可能带来快乐。但是在诗歌中,尽管不真实,却有某种令人快乐的东西。而且,假如我们想一想最喜欢的诗歌,我们就会发现其中充满这种谬误,而且正因为这种错误而更加喜欢。

当我们考虑这个问题时,这种错误似乎也有两大类型。或是像番红花这样,出于臆想,根本不指望会被相信,或者是由感情高度激动状态造成的,这种状态使我们暂时多少失去理智。关于臆想所造成的欺骗,我们不久就会讨论,不过在本章,我想讨论其它错误的性质,因为人受到情感的强烈影响时,就会犯下这类错误。因此,比如在“奥尔顿湖”中,

“他们划船把她载过翻滚的泡沫——

残酷、爬行的泡沫。”

泡沫既不残酷,也不爬行。赋予泡沫以这些生物的特征的思想状态是那种因为悲伤而使得理智失常的状态。一切狂暴的情感都有相同的效果。它们在我们对外界事物的一切印象中产生一种虚假,我把它总结为“感情误置”。

如今我们习惯于把这种错误看作是诗歌描绘的一个显著特点,看作是得到我们批准的一种心情,一种因为充满**而成为明显的诗歌心情。我认为假如我们深入研究这件事,将会发现最伟大的诗人并不经常允许这种虚假存在——只有二流诗人才会对此乐此不疲。

因此,当但丁描绘鬼魂像“树枝上扑扇的枯叶”一样从地狱神河岸滚落时,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图像,刻画出了他们的轻盈、软弱、被动和绝望地四处奔散的痛苦,但是却没有片刻忘记这些是鬼魂,那些是枯叶;他在两者之间没有留下任何混淆。但是当柯勒律兹谈到

“一片红色叶子,其家族的最后一个,

能跳则跳,舞个不停”

时,他对叶子有一个病态的,也就是说极其虚假的,概念;他想象叶子中有生命,还有意志,而实际上并没有;他把叶子的无力和选择混淆起来,把叶子的渐渐失去和寻欢作乐混淆起来,把摇撼叶子的风和音乐混淆起来。不过此处甚至在这个病态的段落中,却有某种美,不过请从荷马和蒲伯的诗歌中选取一个例子。年轻的埃尔皮诺跟着尤利西斯学习,但是却没有后者的知识,所以从喀耳刻宫楼上的一个房间摔下来,躺在那里气绝身亡,被他的首领或同伴在匆忙离开时,完全给忘记。他们渡海前往西米里大陆,而尤利西斯则从塔耳塔洛斯中召唤起鬼魂。最先出现的是丢失的埃尔皮诺的鬼魂。尤利西斯感到很惊奇,痛苦、惧怕而又轻浮,就像《汉姆雷特》[75]中看到的那样,用简单、吃惊的言语对鬼魂说:

“埃尔皮诺!你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影憧憧的黑暗中来的?难道说你两条腿比我的黑船还要快?”

蒲伯把这一段改成:——

“噢,什么样愤怒的力量让埃尔皮诺

在冤海滑行,在死灵中央徜徉?

你的灵魂飞越过断续的陆地和大海,

快过灵巧的风帆,把慢腾腾的风儿甩在背后?”

我真心希望读者无论是从灵巧的风帆,还是懒洋洋的风儿中,都得不到任何快乐!但是这些比喻为何在另一种情况下令我们欣喜,而此刻却让我们如此痛苦?

原因很简单。它们根本不是“感情误置”,因为它们出自错误的情感之口——永远也不可能说出这些比喻来的痛苦的好奇。尤利西斯想知道事实,此刻他最不想做的就是闭口不问,或者暗示这不是事实。前三行中的延误和最后一行中的比喻非常刺耳,就像音乐中最可怕的不和谐之音。任何真正具有想象力的诗人都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段落来!

所以,我们发现真理精神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指引我们,甚至在我们欣赏感情误置时也如此。柯勒律兹的谬误中并不包含任何不和谐,但是蒲伯的确让人感到气恼。不过我将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努力把有关这件事的主要方面的讲出来。

就像我上面说过的那样,承认这种感情误置的心情是那种身心过于羸弱、不能完全对付眼前或身上的事情的人的心情,受感情左右,因感情而气恼,或者因为感情而感到迷惑,并且根据情感的力量不同,呈现为不同的高贵状态。但是一个人没有任何感情力量去扭曲自己的认识时,自己的认识并不病态或者不准确并非值得荣耀的事;一般来说,感情的力量足以部分战胜理智,使理智相信感情的选择,这是较强的能力和较高的地位的一种标志。不过当理智的力量也有所增加,直到强大得足以从**手中夺回统治权利或者与**分享权力时,这却是一种更壮观的条件;整个人像是烧红的铁,也许处在白热状态,但是仍然很强韧,不会汽化;即使他熔化了,也不会失去任何重量。

所以,我们有三等人:第一等人看什么是什么,因为他没有感觉,对他来说樱草花准确无误地就是樱草花,自己并不爱它。第二等人看什么不是什么,因为他有感觉,对他来说樱草花什么都可以是:星星、太阳、仙女的盾牌或者被遗弃的少女,但是就是不是樱草花。最后一等人尽管有感觉,但是却看什么是什么,对他来说樱草花永远都是其本身——无论环绕着它的是什么联想和**,有多少联想和**,它都是一种小花,通过简单多叶的事实去了解它。一般说来,这三个等级可以按照相对高低进行排列,亦即压根不是诗人的人、二流的诗人和一流的诗人;只是不管一个人有多么伟大,却总是有某些话题把他打翻在地;这些话题让他那可怜的凡人思维能力感到计穷,只好让它们模糊、不精确的认识状态,这样充满最高级灵感的语言在比喻中变得断断续续、模糊、狂野,就像被软弱的事物战胜了的软弱的人的语言一样。

因此,总的说来共有四等:什么感受都没有因此看到的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感受强、思维弱、看不真的人(二流诗人),感受强、思维强、看得真的人(一流诗人),以及尽管非常强但是却受到更强的影响左右、因为所见远远超出其范围而看不真切的人。这最后一种就是预言式灵感的一般情况。

我对这些等级进行区分,旨在让读者可以清楚地理解它们,不过毫无疑问,它们彼此相联,中间的过渡无法觉察,并且根据所受的影响不同,同一种思想在不同时刻会陷入不同的状态。另外,伟大的人和渺小的人之间的差别在总体上就体现在这种可改变性上。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对过去和未来,对直接影响自己的旁边和周围的事情,知道得太多,认识感受到太多,已经处变不惊。他的决心已下,他的思想已形成一种习惯,他的处世方式已成定式,因此这个或那个新看法并不能立刻让他彻底改变。他在表面上给人留下温柔的印象,就像长着青苔的石头,但是却本性难移。渺小的人倘若也同样敏感,立刻就会失去立场;他想做某件从前不想做的事,透过泪眼,他用心的眼光去看待整个世界,随着事物的来去,他或高兴,或热切,或忧郁,或充满**。所以,创造力强的诗人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被认为冷漠无情(就像浅薄的人认为但丁严厉一样),的的确确充分感受到各种情感,但是却拥有一个伟大的自省和知识中心,恬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情感。

但丁在感情最强烈的时刻,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可以时刻冷静地环顾四周,寻找能够最好地向上界或下届讲述他的所见所闻的图像或言辞。但是济慈、丁尼生等二流诗人通常都受到他们写作时的情感所左右,或者最起码写得好似选择这样做,所以使用一些有点病态或虚假的表达方式或思维模式。

如今只要我们发现这种情感真实,我们就会原谅它坦诚所产生的错误的景象,甚至会以此为乐:比如,我们都喜欢前面引述的金斯利的诗句,这并不是因为他错误地描绘了泡沫,而是因为它们如实刻画了悲伤。然而一旦说话的人思想变冷,那一刻这样的每一个表达方式就变得不真实,在表现外部事实方面永远变得不真实。和冷冰冰地使用这些比喻说法相比,文学上没有更卑鄙的事了。一个灵感勃发的作家在感情冲动之时,也许会聪明而且如实地说出“咆哮的海浪喷吐出其羞耻”,但是只有最差劲的作家谈起大海时才不会说“咆哮的海浪”、“无悔的洪水”、“贪婪的波涛”等;遏制这样的思维习惯,眼睛紧盯着纯粹的事实——假如他或者读者从中感到任何情感,那么他知道那必然是真情实感——,这是作家最高力量的一种标志。

让我们继续谈论波浪,不过我忘记了是谁刻画了一个想投海的绝望之人,

“其不断变化的山岭和消散的泡沫

也许在嘲笑怀疑我躺着的地方的眼睛。”

请注意,此处没有丝毫虚假或者甚至说过度夸张的表达方式。海浪形成的“山岭”非常简单真实,“不断变化”则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散的泡沫”毫不夸张。整个这句话精确地描绘一个事实,其精确程度在诗歌领域我还没有发现相同的。这是因为大多数人对巨浪的笨拙和庞大都没有清晰的概念。“波浪”一词用得太泛,既指微波(ripple)又指碎浪(breaker),还指轻薄的衣物或野草的弯曲:它本身并不传递一个完美的形象。不过“山岭”一词却沉重、巨大、幽暗、明确;对所指的波浪的种类不会有任何误解,也不会遗漏任何景象。然后“不断变化”这一术语也有种特别的力量。大多数人都认为波浪时起时伏。不过倘若他们仔细观察波浪,就会发现波浪并不起伏。波浪在变化。改变地点和形状,但是它们并不倒下;一道波浪前进、前进、继续前进,时低时高,时而像马儿一样扬起马鬃,时而又筑成一堵墙,时而震颤,时而稳定,但是仍然是同一道波浪,直到最后仿佛遭受某件事物打击一般,谁都不知道怎么样,就发生了变化,——成了另一道波浪。

这一行的结尾强调这个图像,刻画得更加完美一些,——“消散的泡沫”。不仅仅消融,消失,而且传递下去,在眼睛看不见处,传递给波浪。然后,诗人把绝对的海洋事实远远地摆在我们的眼前之后,然后让我们自己去感受它,让我们去追寻相反的事实——不变的绿色山岭和不会消散的白色和书写的石头的形象;然后再追寻联想起宁静的坟墓的平静生活以及联想起消散的泡沫的绝望生活的形象:——

“谁都不准动他的尸骨。”

“至于撒玛利亚,她的国王就像水面上的泡沫一般被隔断。”

然而实际上从没有人谈起或指出过这样的事,其表达方式非常严肃、准确,完全不受作家本人受到紧紧控制的情感的影响。甚至连“嘲笑”一词也几乎不是例外,因为它也许仅仅表示“欺骗”或者“击败”的意思,而并不暗示用来表现波浪。

我们也许应该在多举一两个例子,用来表示如此仅仅限于表示纯粹事实的一切段落所拥有的特别的尊严,让听者自行去领悟。这里有一个选自《伊利亚特》的著名例子。海伦从特洛伊城的斯坎门斯坎门望着希腊军队,把将领的名称告诉普里阿摩斯,最后说:

“我看见了其他所有黑眼睛的希腊人,不过有两个我没见到——卡斯托耳与帕洛克斯——他们和我是一母同胞。他们究竟是没有从美丽的拉西第梦[76]过来,还是虽然乘着海船而来但是却不愿参战,担心我所遭受的耻辱和嘲笑?”

然后荷马说道:——

“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当时在拉西第梦,在可爱的祖国,他们早已回归赋予生命的大地!”

此处请注意,诗歌的真理被表现到了极处。诗人不得不悲伤地谈论大地,但是他不会让悲伤影响或改变他的思想。不,尽管卡斯托耳与帕洛克斯已死,但是大地仍然是我们的母亲,果实累累,赋予生命。这些就是事实。除此之外,其它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再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卡西米尔?德拉维涅可怕的歌谣“康斯坦斯的梳妆台”。我必须从中选择几行,从而使得每度过这本书的读者能够明白其结尾。[77]

没错,这就是事实。究竟是对是错,诗人并没有说。你会怎么想,他并不知道。他与此无关。死去的女孩的骨灰就躺在她的房间里。他们在法国大使的房间里跳舞,通宵达旦。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假如读者通读整首歌谣——我只引用了其中的第三部分,他将会发现从头至尾,除了在一个段落中,没有一个(所谓的)诗歌表达方式。女孩说的事在简单不过了的散文,每一个词都是她穿着打扮时所用的词语。诗人就像雕塑一样,不带感情地如实记录她的话语。最后,她遭到了恶运,面对死亡,他自己的情感暂时左右了自己。他不再仅仅记录事实,而是记录他眼中的事实。火焰撕咬着,没有任何情欲——没有任何同情。它很快就会就成为过去。命运永远决定了下来,他退回其真理的苍白、经营的空气之中。最后,他平静地讲了一句大实话,

“他们说,‘可怜的康斯坦斯!’”

在这一段当中,有着最完美的诗歌特性。请时刻清楚地牢记,诗人的伟大取决于两种天赋:感觉的敏锐和对感觉的控制。诗人的伟大程度首先和**的力量成比例,其次和对这种力量的控制程度成比例。不过这种控制中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就会不合人之常情,显得荒唐可笑。所以,这个度就是一切狂热、无稽的想象变得正确、真实的那一点。因此,以色列的先知不可能认真思考亚述王国的灭亡。这一事实太伟大,太奇妙,把他掀翻在地,把他匆匆带来梦中。在饱受惊吓的他想来,整个世界都充满奇怪的声音。“没错,无花果树对你歌唱,黎巴嫩的雪松说:‘自从你进了坟墓,再也没有人站起来反对我们。’”因此,有关神灵存在的思想仍然会让人大吃一惊。“大小群山将在你面前放歌,田野里的一切树木都将会鼓掌。”

不过当情感的高尚程度用产生情感的原因的力量强弱来衡量时,这种情感有多么高尚,那么情感没有理由时,就有多么卑鄙,其中最卑鄙的要数无情而假装有情。正如前面注意到的那样,只要看看有没有使用这些古怪的比喻表达法,把它作为流通的硬币,就可以知道某篇作品是否很坏;然后还有一种比这个更糟糕的写作情况,最起码更有害——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表达方法并不是被无知地毫无感情地使用,而是被某些大师使用,处理技巧高明,但是却不诚实,故意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独具匠心的想象,就好像我们应当在一条古老的熔岩流上覆盖上枯叶,使得它再次看上去红火,或者覆盖上白霜,使得它看上去呈白炽状态。

当扬在刻画一个真正善良、神圣之人的性格、迷失在崇敬之中时,他让自己暂时受到感情左右,惊呼道——

“我到何处去找他?天使,请告诉我。

你认识他。他就在你身边,请指出来。

我会看到荣耀从他的眉宇间射出,

还是通过生长中的花朵追溯他的踪迹?”

这种情感有一个很有价值的原因,因此很真实,很正确。不过现在再来听听冷酷的蒲伯对牧羊女怎么说——

“无论你走向何处,冷风都将催动林间空地;

在你坐的地方,树木将积聚成阴;

在每一座树林,鸟儿将为你唱起赞歌,

风儿把歌声吹向上方的力量。

假如你唱起来,和奥菲厄斯比拚歌声,

惊奇的森林很快就会再次跳舞;

运动中的群山听见有力的召唤,

一意孤行的溪流悬挂在瀑布之中。”

这不是充满**的语言,也不能有任何片刻误以为它是。它将单纯的虚假由虚伪说出,是明确的愚蠢,植根于矫情,从自然和事实的唇齿之间冷冷地说出。的确,**的欺骗性要强得多,但是它必须是非常强烈的情感,而不是情人简单的愿望,想诱使恋人唱歌。请和华兹华斯一个类似的片断进行比较,在这个片断中情人刚刚失去自己的所爱:

“巴巴拉在坟墓里已经躺了三年,

这时他发出这样的呻吟:——

‘啊,小茅屋,从远处的橡树下走开,

或者让古老的树木根朝上躺着,

这样通过某种其它方式,

青烟深入天空。

倘若在松树枝干后面,

瀑布直冲而下,

哦,那么请让它闭嘴——

是什么都行,甜蜜的溪流,但是就是不要成为你目前的状态。’”

这里假如说不是有山要移的话,则有座茅屋要移;假如说不是要聆听瀑布的话,则有一座瀑布要安静下来,不过对思考着它们的人来说,却又有多么不同的关系啊!此处在极度痛苦之中,心灵拼命喊叫呼救,与此同时它却又多少晓得这不可能,但是却又多少有些相信其可能,心中有个模糊的印象:奇迹即将发生,将会拯救一个甚至不那么痛苦的忧伤,——大自然是善良的,上帝是仁慈的,痛苦是强烈的,它不清楚对这样的痛苦来说什么是可能的。让河流闭嘴,移开一堵墙壁,——人们也许会认为它可以做那么许多!

我相信这些例子已经足够说明有关感情误置的主要观点,——只要它是个谬误,那么它总是某种病态的思想状态而且是相对较弱的思想状态的标志。甚至在最受灵感激发的预言家身上,它也是一种标志,显示他缺乏眼力和思想,不能把上帝向他揭示的东西联系起来。在普通诗歌中,假如人们发现它出现在诗人的思想中,它立刻显示他是二流诗人;假如他出现在想象中的人物身上,是对是错取决于产生感情的真实程度,不过却总是暗示人物的某种程度的软弱。

让我们从大师手中选两个优美的例子。申斯通的杰西和华兹华斯的艾伦都曾被背叛,被抛弃。杰西在诉苦时令人坠泪,

“倘若我误入花园的花丛之中,

那里盛开着从前十分诱人的茉莉花,

‘希望不会在我们身上找到快乐,’它们说,

‘因为我们完美无瑕,杰西;我们很纯洁。’”

把这一段和艾伦的一些进行比较:

“‘啊,为什么,’艾伦对自己叹气说,

‘为什么没有话语、请问和郑重的承诺,

还有女人善良的天性,

男人睿智、美好的理由,

以及对那个公正无私的法官的畏惧,——

为什么这些在人生中盛行,

不能让两颗心来到一起,

让他们在春天相爱,

让他们需要相互同情,

让他们给予或接受甜美的宽恕,

哦,可怜的鸟儿!过来听听它的声音!

不忠的人啊,听听它的声音!

尽管只是低等生物,只是上帝纯朴的

子女之一,不知道众生父母,

但是瞧它唱得多么欢快!

好像希望天穹聆听它歌唱,

回应它胜利的永不变心的情爱之声;

听,它的宣告,它的黑暗

远远超过我们微弱的光线。’”

就两位诗人想象的真实和温柔而言,这两段完美绝伦。不过就这两个想象中的人物而言,杰西要弱于艾伦,其程度恰好和她看到大自然中不存在的事物的程度相同。鲜花并没有真正呵斥她。上帝本意用鲜花安慰她,而不是去嘲笑它;假如她正确看待它们,它们本该会安慰她。

另一方面,艾伦一点都不受任何错误的情感的影响。在她的思想中,没有任何错误。尽管鸟儿的歌唱向她暗示希望被上苍聆听的想法,但是她从不承认其真实性。她说的是“好像”,——“我晓得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看上去的确好像那样。”读者通过阅读这首诗的其余部分,将会发现艾伦的个性在这种尽管充满**但是非常明确的力量方面始终如一。[78]

然后我希望读者明白,感情误置仅仅在感情上强大,仅仅在误置时才是错误的,所以真理完全统治着这种情感,就像统治着人类思想的其它自然和正义的状态一样。于是,我们就可以进行讨论下一个主题,而要讨论下一个主题,就不能少了目前这种前言性的探寻,至于为什么少不了,我们将来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