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若媛没想到,这个地方的春天也如此阴冷潮湿,绵绵小雨下个不停。
傍晚时分,她打车去了自己曾当过兵的陆军某医院,只见雨越下越大,路边的行人都被淋得透湿,来往的公共汽车也拥挤不堪。闻着扑面而来的混浊气息,望着肮脏的风挡玻璃外,那一片细雨迷蒙的情景,谢若媛更是对自己的心情迷惑不解——她这么巴巴地冒雨赶路,就是为了去寻找那个逝去的青年时代吗?
因为生长在军人的家庭里,谢若媛从小就有当兵的愿望。“文革”时期停止了征兵,让她和部队大院里的一群小姑娘好不伤心。有一天父母带她和弟妹去公园里玩,突然看见一列十多岁的小女兵蹦蹦跳跳地走来,谢若媛望着她们那一身新崭崭的绿军装,还有肩上耀眼的红领章,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父母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问明原因后就责怪了几句,说她太喜欢做梦;不料没过多久,她却梦想成真!
那是“文革”中招的第一批女兵,江州军分区只有三个名额。谢若媛永远不知道职务较低但善解人意的老爸,怎么争取到那除了正副司令员之后的第三张人场券?也许沾了点蔑视权威、打倒一切的光吧?穿上那身国防绿后,谢若媛又变得不开心了,在新兵连经常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她想家了!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得到的东西并不珍惜,而那逝去的反倒变成可爱。所以她才要回到这方来,见证自己的青春。
然而,一切都大大地改变了!部队医院早就迁走,这里成为一片荒地。谢若媛独自在浸人的冷风中走去,只见视野所及,都是些长得半腰高的野草野花,曾经住过的营房也无处找寻。她和女兵们欢笑打闹的地方,仿佛都消失在雨幕背后,唯有那座当年最辉煌的大礼堂建筑,还孤零零地耸立着……谢若媛如坠梦中!
有一阵子,雨势变得越来越大,狂风猛烈地撕扯着那些花花草草,暴雨如水柱般浇下来,谢若媛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在她一生中从未有过此刻的迷茫;难道她跟这片废墟之间,还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东西?她在生活中受了委屈,顺便想拜访一下青春的领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仅此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十分怅然,似乎不想很快离开这里,似乎心灵深处,还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出租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提高嗓音吼道:“喂,你还走不走啊?”
谢若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有些不知所措。她真想再待会儿,但又没带伞来,也怕自己给淋坏了。倘若司机一走,在这风雨交加的时辰,又到哪里去喊出租?在她莫名其妙地和司机的对峙中,风声雨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谢若媛犹像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上了出租。既然没看到过去的光景,她又萌生了下一个主张。
第二天仍是小雨绵绵,谢若媛的心却飞扬了起来。她终于明白, 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她是想打探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命中注定遇上了,却又不能在一起的人……她不要再欺骗自己,她是想打听陆大川的下落。为什么?为什么多年来她从未回想过这段初恋?而只有跟康峻山的关系出了问题,才会去想到陆大川?不,那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她丈夫不爱她了!也许多年来,康峻山对自己就没有任何感情?否则他不会那样做…对了!这就是答案。她来找陆大川,并没有任何出轨的想法,但她在这个时候想到他,倒像是命运的安排!她为什么不可以去了解一下, 自己的初恋情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或者她也在祈求,他们的见面能有个意外结果?那样做可能会毁掉她的后半辈子,甚至一切!谢若媛一面数落自己,一面心里明白,她这次是非要见到陆大川不可了!
然而她却没有见到他,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领导和战友们告诉谢若媛,他已经死了!
陆大川是在二次特别的飞行任务中,为了挽救当地的群众而光荣牺牲的。当时发动机出了故障,在空中停机了。本来陆大川是有时间和机会跳伞的,飞行规则也允许这一条;甚至规定飞行员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应该和必须这么做。跟损失一架飞机比起来,像陆大川那样用金子堆出来的飞行员的生命,或许还要贵重得多。但陆大川正要这么做时,突然发现机翼下有一群正在收割庄稼的农人……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陆大川请示地面指挥,要求迫降。不等地面回答,他就关闭了通讯系统。然后是那个悲壮而又惨烈的结局——迫降失败了,飞机栽倒在田间,随即燃起熊熊大火。无数个农民兄弟的生命保住了,陆大川却为此捐躯!
“他已经是飞行团长了,正要提拔成副师长。”接待谢若媛的一个人惋惜地说,“不过,他还没结婚。他曾经说,不到停止飞行的时候,他就不结婚……”
谢若媛听到这里立刻觉得,对方已经快要认出她的身份,或者读出她来此地的心思了!于是问清了陆大川的墓地所在,她就急急掩面而逃。她不能在他的战友和同事们面前落泪,虽然她已经泪流满面。
陆大川的墓地很壮观,是当地政府和老百姓自发捐款修建的。谢若媛一步步拖延着,极不情愿地走在青石板小路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随即便一发而不可收。当她走到墓前时,觉得眼泪已经快流干了,而四周也变得更加阴郁沉沉。在这之前,她还可笑地抱着几分侥幸,希望自己远道而来探访的那个人并没死,他只不过是躲着她不见,托人给她玩了一个恶作剧,可是她现在就置身于他的坟墓面前,这个地方很阴冷,也很寂静,而他的照片却在墓碑上冲着她微笑,令她的心都要爆裂开来……
哦,他怎么能死呢?他的笑容,为什么要永久地镌刻在这墓碑上,令人心碎欲绝呢?谢若媛睁大了眼睛,看着墓碑上那永恒的笑容,仿佛那笑容已经有血有肉地呈现在她面前。陆大川微笑着向她走来,而她也迈着欢快的步子迎了上去……
那是他们俩在江边的一次见面,是两个好心人——护士长和中队长安排他们,在这江边举行的“告别仪式”。几分钟的**相对,两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若媛永远记得,陆大川还是穿着那身高贵的飞行皮服来见她。这也许代表了他热爱飞行、终生不移的决心,但他对面前这个被吓坏了的小护士,仍然十分关心。其实在两人的关系中,陆大川也是比较现实和非常认真的。听说他已经把她的照片寄给了河北的二老,忠厚老实了一辈子的爹妈,看了心里乐开花。他们哪里知道,这种事需要儿子付出极为沉重的难以想象的代价,也许还将毁了他的一生。
当时陆大川却尽量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他悠然地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冷静地问谢若媛:“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
“不可能好。”当时年轻而幼稚的自己,就像木偶似的坐在另一块大石上,愣了一阵,才含泪问,“我们是不是永远分开,再也见不上面了?”
谢若媛发现陆大川的微笑也有些茫然,或者他心里是另一番想法?也许他们都很年轻,还不明白自己的爱将会付出什么代价?何况在眼下的处境里,他们竟然奢谈未来,也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他竟不顾一切地想要安慰她。
“不,我们还会见面!我对天发誓,媛媛,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你!”
谢若媛不禁又落下泪来,此刻她真想投人他的怀抱,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上级和他的上级正在附近转悠,事实上,他们是为了告别才争取到这次见面的。按照当时的社会风气,未婚就连拥抱也不允许,她只能用深情的眼光注视着他。这时她才发现,她还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家住何方?
“你是哪儿的人?”她问,“我想听听你家乡的故事?”
“没时间了,今后我会详细告诉你!”接着,陆大川跟她商量好了今后的联络方式,又说,“记住这个联络方式,你还要记住,我是永远不会变心的!”
谢若媛红了脸,羞怯地想说些什么,又怕触动那些令他伤心的话题,就只是简单地问道:“你真的会永远爱我吗?”
他可能已窥见她的心思,同时意识到分手的时间快到了,于是就肯定地回答:“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有多深,我对你的爱就有多深!”
谢若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乎想挑出他话里的漏洞,“可是,爱也会有极限,爱也会消亡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对它的挑战。”
陆大川应该知道,他面对的不是农村姑娘,而是从小在中外名著熏陶中成长的少女。于是他字斟句酌富有深意地说:“倘若爱有极限,那么我的爱就一定是最真实、最忠诚和最热烈的,它的深度与广度超过了它的时间限度——这也是被他们给压出来的!”
谢若媛腼腆地笑笑,但眼神却暗淡下来,她的双唇颇抖着:“我忘了,你们的爱是要受到限制的,你们的婚姻也不能自主决定。这爱情是属于我们俩的,但却不是自由的——请原谅我,我经常会忘掉这一点!”
他的冷静挣脱了理性,他冲动地抓住她的双手,只是轻轻一碰,却如爱抚一般令她震颤。他急切地说:“忘掉这一切吧!你再等我五年!五年很快就会过去,那时我们将重返这里,我要拉着你的手,在这江边看日出,看夕阳,看这许许多多人生的美景!”
她深受感染地望着他,似乎也被他的憧憬打动了,于是喃喃地念出了两句诗:“且等明朝再相见,携手重登峻岭上!”
此刻,坐在陆大川的坟前回忆着这一切,谢若媛心如刀绞。她抬起头来,发现一场大雨又肆虐着袭来,把她和陆大川与世隔绝起来。凄风苦雨把她的身体都快冻僵了,灰蒙蒙的天空则像沉甸甸的铅块,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她在陆大川的坟前坐了很久,到最后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很虚幻,她甚至怀疑陆大川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否则她为什么会放过陆大川这样深爱自己的好人,而嫁给了另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呢?或许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可这又明明不是梦,现实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陆大川!他就像一片云彩那样,从她身边飘走了,只留下她在情感的深渊中苦苦挣扎……
几天后,谢若媛回到了省城。这里好像也下过几场雨,路面很潮湿,城市上空也是乌云一片,空气却变得十分清新。谢若媛苦思冥想地走在街道上,引得不少路人侧目而视,但她浑然不觉。几天来的情景仍然萦绕在脑海中,让她惶惑不安。然而她的眼神又有一丝沉醉,那是一种仿佛将她彻底燃烧的沉醉……是啊,陆大川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她现在面前打开的书,仍然是康峻山!虽然谢若媛这次重寻过去,对自己的初恋情人产生了由衷的敬仰。但她生活的重心,却没有改变。
她觉得脸上满是泪水,抬头望望天,才发现那是几滴雨水洒落在脸上,她不由得苦笑了笑。呼吸着吹人肺腑的新鲜空气,她清醒了许多,又想起另一个问题。这次离家出走,是因为恼恨丈夫,恼恨他跟一个女人在寂静的田野上,单独待了一整夜!而现在苍天捉弄人,她自己也在另一个男人坟前坐了整整一晚上!可她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谢若媛这才明白,现实生活比自己的想象更为复杂,而男女之事却并非那么简单!或许康峻山和潘寻梦也是这样,虽然共度了一个夜晚,两人却清清白白!在亲身经历了这样的情景之后,她还有什么理由来怀疑和责怪自己的丈夫?
谢若媛在街头独自徘徊了很久,最后来到市中心广场。她漫步跨上那座伟人雕像的白玉石台阶,又转身朝下望去,只见广场上行人稀少,人们都被阵阵冷风搅得心神不定,只想快点儿赶回家中。街两旁那些庄严神圣的建筑物,此刻都被蒙蒙烟雨笼罩住,但灰色的轮廓仍显得气派非凡。谢若媛坐在潮湿的台阶上,陷人了沉思。她忍不住拍心自问:这么多年来,她和自己原本心爱的东西,以及曾狂热追求过的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从前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今天会走到这一步?想来想去,她也找不到答案。内心里一时平静如水,一时又翻江倒海掀起了巨澜……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男人走上了台阶。他身材高大,面带愁容,两手插进裤袋,也在若有所思。谢若媛抬头一看,简直惊呆了,竟然是康峻山!他也看见了她,却不动声色地向下一瞥,就傍着她坐下,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目光里充满了嘲弄。
“喂,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没看见,下雨了吗?”
谢若媛好奇的目光片刻也没离开过丈夫的脸庞,仿佛也在思忖着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省城?她怎么预先不知道?他又怎么知道她会在这儿?她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没有答案,索性跟他一样伪装自己,以超脱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吧!
“我正在想西方的一句俗语:一个人是聪明一点好?还是傻一点好?”
“不用说,你自己对这个问题,肯定有个巧妙的回答。”康峻山回答得也很巧妙。
谢若媛突然大发感慨。“不是什么巧妙不巧妙的问题,事实就摆在那里。这句俗语刚发明的时候,一定是聪明点好,因为聪明人可以主宰一切,而傻人只能听任摆布……但在今天,这种事儿又变了样,也许傻人有傻福呢!你说是不是?”
康峻山严肃地朝妻子眨眨眼睛:“我吗?对这个问题还没有自己的答案。不过我猜想,我在你心中既不是个聪明人,也不是个傻子!你说是吗?”
谢若媛听丈夫说得有趣,不禁笑了。“那我问你,我们的婚姻,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康峻山又变得不耐烦了,抖抖裤管站起来,发现雨水已浸湿了自己的皮鞋。“有一句中国俗语,你也听说过吧?婚姻就像一双鞋,穿在脚上合不合适,只有自己才知道!”
谢若媛也跟着站起来,瘦削的脸庞突然涨满红晕。“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间你!”
康峻山迈步下台阶,一边为妻子的纠缠不清而感到气恼。“你不知道?那我就不想说什么了!结婚十几年了,你觉得问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合适,无论你采取什么措施,我都会配合你的!这点你放心,无论我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对这一类的事儿,我总是会尊重你的,尊重你的选择……”
他朝着广场的一角走去,毫不关心妻子是否跟在后面,但他眼神扫处,余光却捕捉到谢若媛正呆呆地愣在原处,并没跟上来。康峻山不由得站住了,回身望望她:“怎么?你还不跟我走?好像还有什么问题没想通?”
谢若媛追上来,气急败坏地问:“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已经出了问题吗?”
康峻山仔细打量妻子的脸庞,注意到她痛苦中含着希望的眼眸,不禁叹了口气。“好吧,我来告诉你。你看见了眼前这个广场吗?你能说出它的现在与未来吗?”
谢若媛茫然地转身望望,有点儿结巴:“这“…这跟我们的婚姻,有什么关系?”
康峻山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这是历史的见证。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曾被称之为小天安门。共和国的象征是北京,而北京城的象征是天安门广场。没有什么能比天安门广场更为恰当地体现出,北京这个政治中心的文化意义和经济价值,它同时又作为推陈出新的神奇杰作、新中国的宏伟巨制而载人史册。遥想当年,经过27年夺取政权的浴血奋战,共和国的第一代领导人从黄土高原进人北京,毛泽东就在天安门城楼上发出了世纪的呐喊,中国人都对北京奇迹般地摆脱了战争的厄运而庆幸不已,一个充满憧憬和期望的、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正在出现……”
谢若媛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对丈夫投去了敬慕之情。“你、你说这些干什么?”
康峻山徽洋洋地朝她一瞥,“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婚姻就跟这小天安门广场一样,都是历史的见证。不管你对它是什么看法,它就像一曲传统城市夕阳黄昏的田园诗歌,具有一种迟暮而退让的美,也是我们心中不可拆去的风景线,永远的古迹!”
谢若媛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问:“你居然会说这些?挺浪漫的嘛……”
康峻山俯身朝她笑笑,高傲的面庞又摆满一层嘲弄。“老婆,其实真正的浪漫你并不懂!别以为风花雪月才是浪漫,正如一首歌曲唱得好,我们革命人有自己的浪漫!”
他说完转身就走,一只冰凉的手却紧紧拉住了他:“别走,跟我说一说,你来省城干什么?是不是为了我们所搬迁的事儿?部里同意了吗?遇到了什么困难?”
他转过身来,为妻子的一切正常化而发出了由衷的微笑:“好吧,我来告诉你。”
康峻山发现妻子不辞而别,一种有关男人尊严的痛苦就猛烈地炙烤着他的内心。此时他跟妻子攀谈时,这种感觉迫使着他好像每发一次音,就要痛苦地呼吸一次似的。但他终于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他必须如此。和妻子在省城偶然遇见,或许正是上天的垂青,省了他多少心!否则,沙妈妈决不会饶了他,一定会逼着他去找回谢若媛。当然,妻子离家出走也并不说明什么。她有自己的工作,他怎能去瞎猜疑她?何况自己也是重任在肩,就算是一种“卑鄙”的利用吧,他也要把妻子安抚好,他目前哪有精力,去跟老婆闹别扭呢?还有多少大事在等着他去做呢!
第二天,康峻山又出现在部里的走廊上,让迎面而来的江河也大吃一惊。他连声发问:“你怎么来北京了?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事先打一个电话?”
康峻山微笑着跟他走进了办公室,“还不是为了搬迁的事儿。所领导派我来向部里汇报……走得急,就没通知你一声!”
江河听康峻山讲完来意,知道他们已经取得了各方面的支持,甚至盖好了几十个章,也很兴奋:“这事儿你们办得挺好。前段时间我帮你们吹了吹风,有一些部领导已经知道了,有赞同的,也有持反对意见的……不过,这些人的意见都不重要,关键是新来的部长。他刚接任,正在雄心勃勃,不知道肯不肯放你们走?”
康峻山把两条浓眉紧皱到一起:“怎么是放我们走呢?走到省城,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还属于A工业部嘛!何况你们也要改革了,哪里顾得上我们?”
“就是改了,也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这事儿你还不明白吗?等于是把政府职能和企业的职能统一起来。”江河收拾了几份文件,笑对康峻山说,“你就在办公室等我,我正好有事儿去找部长,先跟他提一提,争取让他见你,当面作个汇报吧!”
江河走后,康峻山慢慢踱到窗前。他拿出一支烟但没抽,就在手里捏碎了。望着炎热的窗外,心头似乎也有一股文火在慢慢煎熬……最近他心情很不好,谢若媛平白无故离家出走,至今不跟他说明原因。夫妻之间是否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在经历了工作上的重重困难之后,康峻山又承受了情感上的极度挫败。妻子的不信任让他很难堪,甚至很愤怒。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从那种他认为是自私和庸俗的个人感情中拔出来。虽然两口子在省城见了一面,双方的关系有所好转,但康峻山知道,这样的冲突还会一次次重现,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并没真正得到解决……见到兄长一般的江河,他真想把心底的痛苦和盘托出。但又转念一想, 目前应该以所里的利益为重。康峻山在内心里说服自己,终于平静下来,当江河回到办公室,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运气不错。”江河笑对他说,“部长愿意接见你,他正在办公室等你呢!”
康峻山知道,平常想见部长并不容易,得先到部里办公厅去登记,由他们事先安排,说不定还要等上好几天。他连忙谢过江河,跟他走去。部长是个留苏的专家,身材微胖,个子高大,已快秃顶的脑门上油光闪亮,那里面不乏智慧和力量。看了康峻山带去的许多资料,又听了情况汇报,部长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仔细地思量起来。康峻山从眼角瞄去,只见对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从中闪耀出思想的火花。
“这是件好事儿啊!我也希望你们所,能调到一个信息发达、交通便利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你们的发展。”部长思忖着,“不过呢,困难也挺大……这个大迁移,要花去多少人力物力啊!究竟值不值得?我们还要再研究一下,不能轻易决定。”
康峻山突然觉得房间里闷热难耐,还没到酷暑季节,热空气便席卷而至,配合着窗外时停时住的大雨,好像在变着法儿地折磨人们的神经。他考虑了一下措词,才婉转地开口:“部长同志,这个迁移的预算方案,我们已经核算出来了,一共需要1200万,确实数目不小。好在省里很支持,三线办愿意出60%,也就是720万,我们所的力量,最多能出几十万,希望部里再支持一下,400万就可以了……”
”400万?我看你们是钓鱼政策,先要这400万,到时候肯定不够,再向部里伸手,对不对?”部长伸出胖胖的手指,好像在指点江山,“告诉你们,现在要搞机构改革了,我们部也得改公司。我这个部长啊,今后就是A工业公司的总经理!你替我算一算,在这个盘子里,我有多少钱要花?又在搞军转民,我们所属的企业,除了保留一部分军用,其他都得转民。比如核燃料生产,还有核电站的建立……哎呀,花钱的地方很多呀,部里已经陷人了困境!这时候,就得请你们原谅,我们对科研工作的支持,肯定不会有很大的力度。除了每年能给你们一点事业费,用来发点工资,其他的就谈不上了!说实话吧,真要成立了A工业公司,像你们这样的科研所,那就成了我们的包袱!我们还不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哪里谈得上给钱……”
虽然预先想到了不顺,但康峻山还是难以置信,部里竟然对科研是如此看法,而且居然一毛不拔!他瞥了江河一眼,对方也是很为难的样子。那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今天既然见到了部长,必须把话说透,否则不知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推进!
“部长同志,机构改革的事儿,我们也听说了……据说每年只能给我们250万,所里1000多人,发工资也不够啊!我们也知道经济改革、军转民都是大势所趋,所以才希望迁到大城市,那样发展机会更多嘛!可如果部里不给经费,这事儿就很难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所纵有良好的愿望,也难以腾飞呀!”
“是呀,既然是一件好事儿,总不能因为资金问题,就让它搁浅吧!”江河也连忙帮腔, ”702所争取到这60 %,可不容易,别的单位还没有这个待遇呢!他们做了大量工作,现在各个部门也同意了,还盖了这么多公章。咱们部里能不能……”
部长打断江河,正言厉色地说:“你是我们部里的人,怎么能这么说?702所没得到部里的批准,就擅自对外接触,搞什么迁出三线的方案,我还要追究他们呢!这不是给部里撂摊子,逼部里表态吗?这种事,哪能轻举妄动?何况我刚到任,情况也不清楚,你们现在跟我说多少,也都没用……”
眼看部长申斥了江河,还要下逐客令,康峻山心里一急,有些口不择言了。“部长同志,虽然你刚到任,但我们所的情况,你还是了解的!我们是搞基础研究,应该吃皇粮。可现在呢!科技骨干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很多生活上的问题得不到解决,谁都无法安心工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队伍就要散了……”
部长又打断了他,显然很不耐烦:“队伍散了没关系,以后需要的时候,再重新组建就是了!你们所我虽然没去过,但也知道那地方,山清水秀的,正是个搞科研的好场所嘛!同志,你们要耐得寂寞,才能做出成绩!”
康峻山脸上一直尽量挂着笑,现在那笑容却绷紧了。“山清水秀?好呀,那就请您这个部长,到我们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您就会感受到了……至于队伍散了可以重建,还有什么包袱的说法,我回去后可以向大家传达吗?”
“当然不行!”部长生气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讲话呀?你们所领导怎么派你来呀?真不会办事儿……”
江河一看也急了,想把康峻山拉走,“好了,你先回去,向所领导汇报了再说吧!”
康峻山挣脱了他,心脏也开始狂跳不止。他相信,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他横下一条心,今天非得把话给说绝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好吧,部长同志,我可以走。我还准备走得远远的……正好,大连理工科大学派人找到我们所,要跟我们搞联合,办一个电物理科研所,让我们带100个人过去,再加上一些淘汰不用的设备,包括磁镜装置和配电电源。我们所也派人去看过,正好就是我去的,人家大连很热情,市长接见,给了不少优厚的条件……现在部里既然不稀罕我们,又不批准我们的迁移方案,我这个计划处处长,也无法向全所的职工交代,干脆回去就申请调走,离开A工业部!”
如此大胆决绝,部长也给镇住了,不由得地问:“你们搞这种合作,有什么好处啊?”
“当然有好处,给部里甩包袱叹!”康峻山淡淡地说,“我们所也要吃饭,部里既然帮不上忙,我们只好远走他乡,今后所里的后续发展,可能也就靠这一招了!”
部长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个类似于苦笑或者呻吟的声音,“你这个同志,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敢于和部长叫板!”
“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康峻山也站起来,扶着桌子紧盯住部长,两眼发出炯炯的目光。“部长同志,这事儿您要是再不批呀,有些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了。比如说土地政策吧,我们省里规定,人均高于三分地,要解决农民就业问题。给我们批的那块地,正好人均低于三分地,是每人2.997分地。可是在这期间,当地农民只要生一个孩子,就会改变这个数据,那我们就只好解决他们的工作问题了!整整一个村子的农民,您算算那得需要多少钱?您说我能不急吗?”
“你们知识分子可真会算账!”部长终于找到了一个台阶给自己下,这才瞪大眼睛,放射出普照天下的光辉,“好吧,我看这事儿的确很重要,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召开一个部里的常委会,来仔细研究……”
康峻山很机敏,立刻跟上一句:“既然是研究702所的事,我们能不能参加?”
“可以啊!”部长瞥了他一眼,说不清楚是赞扬还是不满,“你就通知你们所的领导,让他们赶快来北京吧,列席参加这个常委会。”
江河见部长做出妥协,忙拉着康峻山出门,又感叹道:“你这人,真是胆大包天……我想想你说的话,就替你后怕。要是得罪了部长大人,这事儿就全完了!”
康峻山笑道:“所以我才向领导建议,第一步还是由我个人来闯,失败了他们再换人……倘若是所领导来,刚才还不僵在那儿了?”
江河拍了拍他的肩,又欣赏地说:“赶快到我办公室,打个电话给所领导吧,你们要争取在这个常委会上,取得其他部领导的同意,当场就拍板,让你们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