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峻山去了北京,谢若媛正欲独自返回,接到了李心田的电话,让她帮忙去机场接一个人。可能此人有点儿来头,所里居然派了一辆车来接他。谢若媛想想可以跟着沾光,和他一同乘车回所,就答应了。这样谢若媛便认识了从清华大学分到702所的博士研究生苏凯。他大驾光临,非同一般,居然是乘坐飞机,好比天之骄子。

那天的天气却不好,乌云沉沉,气压很低。来接机的人都变了脸色,抬头伸长脖子,向天空中看去:只见一层浓厚的阴云像棉絮般双浮着,一架刚飞来的飞机就像一只小灿板,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中颠簸,似乎陷人了一股强大的气流……

“飞机好像降不下来?”人们胡乱猜测,议论纷纷。

飞机仍在空中盘旋不已,引发了地面一阵不小的恐慌。谢若媛心想,机上的乘客肯定觉得忽忽悠悠挺难受。几秒钟后更加天昏地暗,飞机也被迎面扑来的一团黑雾笼罩住。机身被迫迅速下降,随即又摇晃成45度,想从斜刺里穿出那片阴履。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谢若媛也不禁呻吟起来,生怕面对一场空难。

还好,这样的事终究没有发生。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后,那只巨大的鸟儿终于扑腾到地面。当一群群旅客提着行李走出机场时,人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欢庆。尽管人流如潮,谢若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苏凯。他身材高大,仪容英俊,穿一身精工细做的西服,拎着考究的公文箱,在旅客中确实引人注目。

谢若媛立刻迎上去一,微笑着问:“请问是苏凯先生吗?我是702所的……”

“你是来接我的?”对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很有绅士风度地点点头。

他可真有派头!谢若媛想着,也点了点头:“就算是吧,我也要回所,正好一路。”

他们一起往前走去,出于关心,谢若媛又问:“看来你今天遇上了不测风云?”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才没选择陆路。”苏凯咧嘴苦笑了笑,微翘的嘴角浮起一片嘲讽,“没想到上了青天,又差点儿下不来了!”

“看你是临危不惧嘛,刚过了生死关,就在说笑!”谢若媛搭汕着应道。

“刚才我可是吓坏了!”苏凯内行地说,“我们的飞机似乎进人

了螺旋,我真怕它一个倒栽葱,就跌落尘埃……那我可就完了,也算是出师未捷吧?”

这人真是自命不凡。谢若媛又冲他笑了笑:“没那么严重吧?这里虽不是皇天后土,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时我就相信,你会化险为夷!”

这话说得颇有水平,苏凯看了她一眼,又自嘲地笑道:“可刚才我后悔了……你想呀,那么聪明盖世的诸葛亮,在你们这儿都没成了大业,何况我这个区区小辈?”

此人的口气真是不小,居然自比诸葛亮!谢若媛也多看了他两眼,不禁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到这方来?”

“我热爱核聚变事业!”那人的语气更加狂妄,“我相信自己会做出成绩!”

谢若媛怔了征,不由得笑出了声:“真的?那我就提前祝贺你了!”

苏凯一点也没听出她话里的打趣,反倒大方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既然在这里遇上了,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以后交个朋友吧?”

谢若媛轻轻握住那只洁净、修长的手,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她预感到,此人将在702所崭露头角。像这样说话骄横,有着咄咄气势的人,全所找不出第二个!

苏凯走出机场外,深深地呼吸着西部清新潮湿的空气,又嘲讽地对谢若媛笑道:“这回我可闻到泥土的芬芳了……哎,听说咱们研究所,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必然也是一片好风光了?”

“你到了那里,就什么都知道了!”谢若媛忍住笑,也对他故弄玄虚。

路上他们又愉快地聊了起来,谢若媛这才知道,苏凯就是派给潘玉祥当助手的。而他们进所后又听说,潘老已经出国去了日本,去参加世界原子能机构主持召开的第11届国际等离子体物理与受控核聚变会议。

在美丽的日本古城京都,这个全世界聚变人的盛会已进人最后一天,正在举行隆重的闭幕式。每两年举行一次的世界受控核聚变研究大会,是国际上关于这一领域的规模最大、也最重要的会议,被世界科技界盛赞为核聚变研究事业的“奥林匹克大会”。国际原子能机构也曾宣称:“这是给所有从事核聚变研究的实验室,报告他们最佳成果的一个科学论坛。”而中国科学家还是第一次走上这个庄严的讲台。

不同国度、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世界核聚变科技精英们,正陆续步人会场,潘玉样等四名中国专家也依次就座。自从会议开始以来,他们就一直处于紧张和兴奋之中。702所呈上的“中国环流器一号”初步物理实验成果报告,几天前就上了会议八节图版报告的第一节第一个版面。前往观看的各国科学家和专家们, 自公布报告的当天下午起一直持续不断,而且纷纷竖起大拇指,喊道:”OK!”他们随身带来的350份科研资料,也被热情的同行们索取一空。此时此刻,四名中国专家坐在台下,正怀着极大的关注和期望,等待着这次会议给予他们的最高评价。

来自世界最大的托卡马克装置实验室的世界著名科学家吉布森,受大会委托宣读本届会议的总结报告。他两眼放光地环视了一下会场,用纯正的英语说:“自上届会议以来,托卡马克装置的研究有了许多重要进展,一些新的装置例如中国的‘环流器一号’,已经开始了全面运行。我们的中国同事,做到了具有全部通常特征的全欧姆式托卡马克运行,并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有用的等离子体,应该受到大会的祝贺。”他同时预言:“‘中国环流器一号’将对世界核聚变研究做出贡献!”

全场响起了海潮一般涌人耳鼓的掌声,台下的潘玉祥等四位中国专家热泪盈眶。他们相互热烈地握手,又在深情的注视中,静静交流着无言的激动和喜悦……这是一个他们今生今世都永难忘怀的伟大时刻!50年代起步的中国核聚变研究事业,走过了30年的风风雨雨,历经了多少艰难曲折和重重困难,今天终于堂堂正正地登上了人类这一领域的最雄伟的科学圣殿,燕得了全世界雷鸣般的掌声!这不单是一个研究所的光荣,也是那片黄土地上整个中华民族的骄傲!

会议结束后,潘玉祥一行并没立刻回国,而是以东方人特有的儒家风范,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官员们进行了一场绝不谦恭的谈判,利爽地签订了一个承担国际原子能机构委托项目的研究合同。这两个项目,一个是谢若媛射线层析照相,当时只在西欧和美国等技术先进国家得到实际应用;另一个铿束探针测量等离子体电流密度分布的项目,也仅有个别国家作过探索性实验,尚未形成常规应用手段。之后,专家们载誉而归,带着世界核聚变研究界的祝贺与期待回到702所。他们将迅速组织攻关小组,立刻在“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装置上开始工作,并带领全所科研人员,奔向更高领域的科技空间。苏凯正好在这时候,来到潘玉祥身边工作,当然也得到了老人家的热烈欢迎。

在这时候,人们也更加迫切地想知道,部里能不能批准702所迁往省城?毫无疑问,此举将给研究所插上奋飞的翅膀。然而北京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在部领导召开的常委会上,搬迁方案被否决了!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甚至说不出一个道理,但部长和副部长们就是不同意。坚持己见的部长说:702所的主要工作是搞科研,迁到省城意义不大,弄不好就劳民伤财。会上人人都清楚,搬迁经费的确是个大问题,部里并不想拿出这笔钱来。至于省三线办同意出资的60%,部长觉得那不过是天方夜谭,或者干脆就是空中楼阁,等你爬上去,说不定人家就会撤梯子!去北京开会的所领导们磨破了嘴皮子,康峻山和江河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与地位,挺身而出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眼看702所的这根救命稻草,就要反过来把自己这只骆驼给压垮了!

所领导心灰意冷、不抱希望地回去了,康峻山却留下来还想一搏。他的性格不会轻易放弃,也丢不下这几乎用命换来的搬迁方案。虽然他胸前的恶疮终于好了,但心里又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倘若这片心血付之东流,所里的科研人才也会一江春水向东流,纷纷奔向沿海地区的大城市,那会让他多么心痛啊!

“你不能不管!”他又找到江河,拉住对方的手不放,“一定要帮我再想办法!”

江河用深思的眼光看着他,“我倒想了个办法看来,只能暗度陈仓了!”

几天后,部长出国考察,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两人商量一阵,江河就把康峻山带到副部长的办公室。这是一个聪慧的女性,早年就参加了革命,资格很老,胆子也大,正要调到另一个部门去当二把手。这样的老革命老大姐,当然对下属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如果能说服她在搬迁报告上签字盖章,等部长回来,可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怎么?你还没走?”女部长一见康峻山,就笑眯眯地问,“看来还不死心啊!”

这位老大姐也参加了部里的常委会,还是为数不多的赞成派。康峻山立刻想出一个过硬的理由来说服她,“您看,真是时间不等人啊!省里给我们划下的地,就在二环路边上,也属于城市中心地带,当时出价是六万一亩……可那是半年前的事儿了。据说很快就要涨价了,按现在的地价,至少要翻一番。老大姐您算一算,50亩地就要涨300万,我们所怎么承受得起?搬迁经费就更难筹了!”

女部长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又亲切地笑道:“我是支持你们的……可这个搬迁方案被常委会否决了。我也没办法呀!同志,还是先回去,找另外的出路吧!”

康峻山决定换个方法来打动女部长,就激昂地说:“可我们实在是没出路了!如果不搬迁,所里有些科研人员还会调走……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人们调走的高峰期,每天都有车子停在所门口,把我们的人带走。有一个中层干部实在看不下去,就拉住这些要调走的同事不放,恳求他们留下来,说着说着急了,他竟然一下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喊道:同志们,你们不能走呀!那样我们的事业,就会后继无人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也变了,几乎硬咽难语。女部长的眼睛潮湿了,感动地望着他:“这个给同事们下跪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康峻山沉默地摇摇头,旁边的江河替他回答:“康处长不会那样做,但我相信,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我也去过三线,那里信息不灵、交通不便、生活困难,科研条件也差,怎么能留住人?现在改革开放了,各种政策也活了,科研人员要调走,当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有一点,他们走得并不踏实,他们也割舍不下这份事业……”

“是啊,人造太阳的光辉,并没在他们心中磨灭,这也是多年来,他们曾孜孜以求的事业啊!”康峻山又接着说,“我们对此调查过,有不少人都说,只要研究所能搬迁,迁到科研条件更好的省城,他们就不会调走!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三线调整的政策,我们又做了大量工作,才拿到这张人城的通行证,没想到部里竟会……老大姐,您这个老革命,可不能眼看着我们的困难处境而不管呀!”

女部长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苦笑着:“你们呀,可真把我给说服了……好吧,需要我做什么,你们就快说,我尽量支持就是了!”

康峻山和江河兴奋地交换了一瞥,后者就说:“很简单,在702所的搬迁报告上签上您的名,再盖一个部里的章,就万事大吉了!”

女部长吓了一跳,指着他说:“哎呀呀,这事儿还简单吗?我个人倒是小事儿,盖了部里的章,就意味着要拨下去那400万呀!”

“没有这400万,谁的支持都是一句空话!”康峻山热切地鼓动着她,“老大姐,我们需要这笔钱,否则三线办的那700多万,也就泡汤了!这正是部长所说的钓鱼政策。用这400万,钓来省里的700多万,我们不是大占便宜吗?”

“是呀,肉烂了还在锅里头嘛!”江河也跟着敲边鼓,“只用了区区400万,702所就能搬进省城,还仍然属于我们部里的盘子,这真是一件大好事呀!老大姐,您还是快点儿下决心吧!快要煮熟的鸭子,可别让它飞走了!”

女部长不禁笑起来。她起身走回办公桌旁,去找自己签字的笔:“好吧,就算你们俩说得对,快把那份报告拿出来吧!再迟一分钟,我可要变卦不签了!”

康峻山连忙把报告递上去,眼巴巴地看着女部长在那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字,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恨不得等她签完字,拿上那份报告就跑,以免节外生枝。还好,老革命一旦提起笔来就决不动摇,没有丝毫反悔。几分钟后,康峻山捧着那份珍贵的报告出来,又赶快去了其他部门,迅速落实拨款之事和其施事宜,均一切顺利。直到这时,康峻山才确认自己打底了这一仗,可以班师回朝、凯旋而归了!

下班后,康峻山和江河一道走出来。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康峻山紧紧握住了江河的手:“老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我还要代表全所人员感谢你!”

江河背对着部里那栋灰色的办公大楼,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别感谢我,是老天在帮助你,在补偿你们这些历尽艰辛的聚变人……希望几年后再到西部去,我就能看见你们新建成的办公大楼,和研究设施了!”

康峻山直奔飞机场,立刻买了张机票回西部。他等不及电波的传送,要在第一时间,亲自把这个好消息汇报给所领导,再告诉望眼欲穿的同事们。

半个月后康峻山才听说,部长回来很生气,想把老大姐批一通,她却已经调走了。江河也巧妙地躲过了这场责难,虽然部长有些怀疑他,但没有证据,也不了了之。部里拖了一阵,那400万还是拨下来了,所里又自筹80万,随之启动了这个牵动人心的搬迁计划。康峻山被任命为搬迁工作小组副组长,这时候他才发现,还有许多麻烦事儿没解决——首先是那50亩地,根本就不够;其次是进人的指标,只批了50。人,也远远不足。从夏天到秋天,康峻山又在跑这些部门,一个规划设计院,一个公安局。他想尽量争取为所里多要些优惠政策,再解决一些土地和进人指标。

公安局算是通情达理,为表示对科研的尊重,几乎没让康峻山动什么唇舌,他们就主动给增加300名指标。当时的城市增容费是一人6000,新增了300人,又得花去一大笔钱,于是做了一些工作,人家又主动减半,弄得康峻山倒不好意思了。但是没办法,所里的开支确实挺艰难。事业费也在大大缩减,人员工资有一部分还得靠自己去赚,所谓横向靠民品,纵向靠国家拨款。康峻山只好硬着头皮端出这些困难,又千方百计去说服他们,最后这300人的城市增容费,公安局也给全免了!康峻山想送一面锦旗,人家还不收,说千万别传出去,其他单位也要求一视同仁,反而不好办了!

规划设计院就费了一点劲。该部门行使着市规划局的职能,有着举足轻重的权力,每一个进城的单位安置到哪里,能给多少土地,都是他们说了算。康峻山动了一番心思,决定不找院领导,而是通过朋友找了该部门的一个处长和一个科长,托那位朋友给他们俩各送了几斤苹果。水果刚上市,也不太贵,康峻山自己掏腰包,没找所里报销,心想还不知道成不成呢,别弄得人人皆知。不料那个朋友和这两位的关系还真铁,当时就捎话回来说,有什么困难可以商量。朋友出主意,说干脆到现场去交换意见。康峻山很高兴地开着车去了,他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出奇的顺。

那是一个少雨的秋天,干燥而寒冷,附近田里的地都龟裂了,农民们正在大力抗早。身穿一件皮衣,竖起领子的处长对康峻山说:“瞧我多照顾你们,给你们的地都是稻田,一个农民也没有,不需要安置他们就业,给你们减轻了多少负担!”

康峻山赔笑道:“可惜地给得太少,当时要划100亩就好了!”

“真是贪心不足!”科长笑道,“你们所能搭上这趟车,就很不错了!”

那位朋友连忙打圆场:“你们看,能不能帮帮忙,再给划一点?”

“是呀,地少了,我们的基础设施都摆不下,还怎么搞科研啊?”康峻山从没有过的低三下四,“希望规划部门能体谅我们所的具体困难,再多少补点儿吧!”

处长和科长商量了一下,也许是那10斤苹果在起作用?居然把预定的红线往外一划,又给702所增加了15亩地,共计是65亩了。康峻山回去向所领导一汇报,大家都很高兴,说这几斤苹果真是值啊,给咱们所换来了很高的利益!

康峻山从北京回来后,跟妻子还没深谈过,似乎不敢面对谢若媛。一想到她曾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康峻山就痛彻心扉。他对妻子的变化不是没有觉察,她好像不再是过去那个深爱自己的小姑娘了!他痛心疾首地感觉到,过去美好的一切正在消失,妻子跟自己也快成了陌路人……经过痛苦的思考,康峻山拿定了主意,决心对妻子的感情走向视而不见。即使家庭发生裂变,他也要独自把生活中的苦难暗暗吞下。康峻山不喜欢抱怨,他认为既是自己选择的生活,就该无怨无悔地承受。

谢若媛对这一切并不知晓。她只看见丈夫在全力以赴地辛勤工作,每天都忙至很晚,回到家也好像累得不行,看看电视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谢若媛跟婆婆的关系也变得很淡,经常无话可说。丈夫回来后又这样,她的心情可想而知。谢若媛感到, 自己跟婆婆和丈夫的心境,都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他们的关系进人了一种真正的“冷战”。康峻山对妻子的态度,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谢若媛虽然也曾有过和解的愿望,甚至有过剖析自己端出一切的冲动,但看见丈夫那冷酷的脸色,多年的怀疑又潜上心头——他究竟是否爱自己?而她是否应该离开他?重新去寻找那属于自己的爱?

为了排解这份愁肠,她也曾找潘雅书聊过。潘雅书断言,这正是女友和康峻山的巨大差别。潘雅书毫不客气地问谢若媛,声称爱情高于一切的她,是否把这个“爱”字看得太单纯了?而康峡山对这个字,肯定有着比妻子更广义的理解;否则他就不会为了整个研究所,那么投人和拼命地工作。潘雅书希望谢若媛能支持康峻山的工作,跟丈夫站到一条战线上。谢若媛却认定,两人的关系正在恶化,很难改善。“革命又进人了低潮!”她苦笑着对潘雅书说,“还不知道这面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在感情间题上沉迷过深的谢若媛,就像一只风筝在天上飘来飘去,没有定向。这时,苏凯正巧进人她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即将搬迁,一些科研人才重又聚集到702所,苏凯这个博士高才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已拜倒在潘玉祥门下,潘玉样也非常喜欢他,他很快就成为潘氏门下得意弟子。恰巧谢若媛受迟卫东委派去采访苏凯,两人谈得很愉快。苏凯口才极好,滔滔不绝,把核聚变称之为亘古至今以及千秋万代最辉煌的事业,又说人造太阳将在人类的生活中普放光华;而他自己,则当然是大有作为的新一代“太阳神”。谢若媛似乎被他的才华吸引住了,望着苏凯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模样,觉得他还真有点儿像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这几年,整个中国新闻界都在跟踪采访核聚变,各大报刊和电视台、广播电台,都经常推出有关“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报道。所里也成立了《聚变报》,迟卫东任副主编,谢若媛当然是最出色的记者。她采访苏凯后就笔下生花,也把苏凯给吹嘘了一番。这篇文章登在《聚变报》的第一版,苏凯看了很高兴,立刻打电话给谢若媛,说要在周末请她吃饭。谢若媛不假思索,就欣然答应了。

周末天气很好,冬日里少有的骄阳,一大早就露出了鲜红的笑脸,轻柔地舒展着它那温和的光辉。谢若媛万万没想到,苏凯竟要了一辆出租来接她,一颗心不禁提得高高。虽然康峻山不在家,但婆婆会不会看见?她苦笑着摇摇头,这苏凯真像个贵公子,才来江州几天?‘竟是这种消费方式……正胡思乱想着,苏凯在车里朝她挥挥手,谢若媛竟身不由己地迎上去。

“嗯,今天还像回事。”苏凯微笑着对她说,“总算让我开开眼了!”

他眼里带着一丝温暖和椰榆的神采, 目光掠过谢若媛那刚洗吹过的俏丽长发。她穿一件浅灰色羊毛大衣,里面是银灰色开司米羊绒衫,打扮得像个淑女。

谢若媛有些飘飘然,又竭力保持着镇定。坐上车才问:“我们去哪里?”

“别管了,肯定是一个好地方,我们好好聊聊……”

那是一家新开张的西餐厅,谢若媛下车后就吃了一惊:这地方靠近女儿的学校,若若还在学校补习,不知道会不会撞见她?可能是因为心不在焉,谢若媛重重关上车门,不小心把大拇指夹了一下,顿时,一阵挠心刺肺的疼痛激来,她几乎叫出声……

“怎么啦?”苏凯付了车钱, 目光回望她。

“没什么……”她拼命忍住叫声,却觉得痛彻心扉。她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受伤的大拇指,生怕指甲盖已经掀翻下来。

苏凯往前走去,又感到奇怪地再次看看她的脸,“你还好吧?”

“没事儿……”谢若媛咬紧牙关,懊恼无比。都怪自己不小心,现在怎么办?跟苏凯说?让他陪她去医院看看?然后在医生的治疗和他的嘲笑中,度过这一天?

苏凯见她不吭声,又问:“你喜欢吃西餐吗?”

“随便,吃什么都行……”谢若媛强笑着。手指上不断传来的一股股剧痛,早已打消了食欲,但她只好忍着,不愿让他知道,也败了他的胃口。

餐厅是一幢美观的新建小楼,盛立在大江边,装修也挺别致。苏凯看来是轻车熟路,不用人指引就走了进去。谢若媛却小心翼翼,连餐厅的玻璃转门也不敢靠近,一路捧着自己的手指走到座位上,仍是痛得钻心。而苏凯却丝毫没注意到她址牙咧嘴的表情,只是神情优越地挥了挥手,让侍者呈上菜单点菜。

一阵抽痛过去,谢若媛才定下神来,仔细打量这家餐馆。这是一间迷人的屋子,颇像艺术家开设的那类餐厅:地面上铺着米黄色的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各种小型油画,还有上了彩的坛坛雄罐,和一些画着脸谱的面具。灯光映照着窗户上的五彩玻璃,看上去五彩缤纷。桌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更增添了一室的温馨。

餐厅里客人不多,苏凯说了句什么,谢若媛正痛得吸气,因而没听清。等反应过来,扭头看他,知见他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显然,他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玩,“哎,你干吗这样深呼吸?你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会吃西餐吧?待会儿我来教你……”

“真是不会。”谢若媛坦白说,觉得自己真倒霉,这么一副狼狈相,还得拿刀动叉!她想看看受伤的手指,就站起来,“我得去一趟卫生!可。”

在卫生间里,她没了忍耐的动力,痛得双脚直跳。在灯光下看去,大拇指的指甲盖虽没掉下来,但已乌黑发青,想来伤得不轻,简直碰也不能碰。她不能想象待会儿如何拿刀叉?只好用匙子了!事到如今,她仍不愿让苏凯看出来,更不想让他知道,她竟是这么一个大笨蛋!出于这种想法,虽然心里仍是抓心挠肺、火烧火燎的痛,她却只用冷水冲了一下手指,便忍着剧痛重又出来。

走回座位,菜已上齐了,苏凯脱去黑色的夹风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显出男性那宽阔有力的肩和胸。谢若媛避开对方的眼神,坐下来低头喝汤。她伤得正好是右手,拿匙舀汤也颇不方便,痛得直吸气。看来这满桌的美味佳肴,她是无福享受了!

苏凯递给她一杯饮料:“我想你也不爱喝酒,还是喝果汁吧!”

谢若媛赶快用车手接过来喝,他好奇地打量着她:“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

“最近特别忙,事情也挺多……”谢若媛慌忙说,“可能是累坏了!”

“看来在702所,感觉不爽的人并非我一个呀!”苏凯笑起来,眼底有一抹温和的玩世不恭。“说真的,我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里如此偏僻,真不该来这儿!”

谢若媛抬起头,观察着苏凯。他笑时,眼角出现了浅浅的鱼尾纹,但那浓浓的眉毛和密密的眼睫毛,却掩藏不住幽默而又睿智的神采。他那坚定的双唇,充分流露出想征服这个世界的强烈欲望。显而易见,这是个英俊而刚毅的男人,但她觉得,他还是比不上自己的丈夫。康峻山另有一种不容否认的自信的魅力,而且远比苏凯更为坦诚和朴实。有时候,谢若媛觉得后者过于矫情了!

“不幸得很。”她明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笑容,“你一来就走不了!”

苏凯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极其动听的笑声,可也比不上丈夫的笑声那么坦**和浑厚!谢若媛这么想,手指上的痛楚也不由得减轻了。不料苏凯突然问:“是不是因为你丈夫?听说他特别主观和固执,谁一说要调走,他就会跟谁急……”

面对这个问题,谢若媛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谁说的?我们家那一位啊,只是对702所特别有感情,对核聚变事业无限忠心,…这可能跟某些人不一致吧?”

她发现,她竟在替丈夫辩白。苏凯神态自若地笑笑:“看来你很爱你丈夫?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不过我有些好奇……哎,你能不能透露一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若媛隔着桌子看他,眼里漾着笑意:“你可能不相信,他有些像你,不过你比他更有人情味儿!我们结婚后,他从没带我出来吃过饭……要不,我也不会接受你的邀请!”

对面那两道浓眉不可置信地扬了起来,他望着她依然美丽的五官,望着那一对漆黑的眼睛,里面透出的光彩仍是那样明亮和富有神韵。“真是难以相信。”他终于说。

“我也想问问,听说你是独身?”她说得轻描淡写,“这么大了,还没结婚?”

“没人爱上我。”他连忙声称,“在清华大学,我就是个没人追的老光棍!也许在那么多优秀的人当中,我是最不出色的一个。”

“是吗?”谢若媛认真地想了想,“哎,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702所的女人?”苏凯一脸的促狭,“算了吧,那我就更是走不了了!”

接下来,他们静静地吃着水果,又交谈了几句。谢若媛这才知道,潘玉祥很欣赏苏凯,想把小女儿介绍给他。因为老师出面牵线搭桥,对方又在国外,苏凯不便拒绝,已经跟潘寻梦通了几封信,还打过越洋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谢若媛听了这件事,心里竟然有些不舒服,看来潘寻梦跟她,总是有着同样的鉴赏力。但她并不是被苏凯吸引住了,她只是有些寂寞而已……谢若媛忍着剧痛思索这问题,突然想到上天是不是在给她一个警告?才让自己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她又不甘心又生气,用没受伤的手指在红格子桌布上划来划去,过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问:“苏凯,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在机场一见面,我就对你有好感……”他的嘴角轻轻一扯,“对我这样从外省来到大山沟里,举目无亲的人来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自然想跟你交朋友嘛!”

“你在这儿好比鹤立鸡群!”她若有所思,“不知道你能不能在702所待下去?”

“你算说对了!”苏凯又大笑起来,“到底能不能待下去?我们走着瞧……”

他付账的时候,谢若媛一直盯着他看,并且郁闷地想,这真是一个潇洒的男人,倘若她跟他再接近一些,康峻山肯定会不高兴。她的心突然又快活起来,她才不管呢!反正丈夫对自己总是那么冷淡,她为什么不可以去寻找自己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