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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晨起,康峻山的办公室就会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然后持续到黄昏乃至深夜。他共有五部电话,两部在他办公桌上,其余三部在外间院办秘书陈小凡的桌上。专用电话、分机电话、外线电话……有时会一道响起,不知该接哪部好,他就让陈秘书分摊了一部分。常务副院长的工作仅仅是和几部电话周旋,那倒轻松了。然而每天还有一连串会议在等着他:例行会议,临时会议,科研会议,生产会议,电话会议……此外,各种文件、报表、计划、措施、报告、通知、申请等,又摆满了一桌子,等着他审查或签字批示。除了这些,他每天还要深人到各基层和实验室,检查科研工作与民品生产。在这之外,他还要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纠纷、来访和请求,并排解与处置各下属单位的问题、矛盾以及扯皮,…

康峻山51岁了,看上去仍然年轻。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并没让他显得衰老,反而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气质和深厚的力度。他的头发依然乌黑油亮,眼睛深邃有神。在时间这个坐标系中,似乎他没动,而是坐标以他为中心平移了一段距离。对事业的热爱焕发了他的青春,使他的工作精神让年轻人都跟不上。在核聚变科研上,他仍是那么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交给他的报告当天就会处理下来,对很多数据过目不忘。在每次会议的研讨中,他那清晰明确的思路,深入浅出的理解,严密准确的计算,独到新颖的谈吐,都让人们惊叹不已。他对国家对民族总是怀着一种优虑和责任,在过去与未来的交叉点上,努力完成着自己的使命。他十年如一日,带着共和国的重托与人民的期望,跟同事们一起艰苦奋斗,在这个神秘的领域里,创造了一个传奇般的王国,并信心十足地攀登着当代科学的高峰。

但他的家庭生活却不太幸福,好似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突然变成了蜿蜒曲折的小溪,并且流向一个不可知的远乡。妻子多年前离开了他,长久地漂在南方,其间只回来过几次,虽然也跟他有过交流,但主要是为了看看女儿。康峻山深知,谢若媛虽然没再提出离婚,但她对自己的感情已经逝去,他们的婚姻也像是漂流在一条不平静的河面上,河床下有着无数的旋涡、暗礁和险滩……生活中的苦难,是对人们精神的一种折磨,也是对灵魂的锤炼。康峻山经受住了这一切,并从中得到了升华。只是在阴差阳错的爱情里,在互相错过的岁月中,在家庭这一片本不该有的阴影笼罩下,他的性格变得更加成熟、优郁和深沉了。

在他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裱好的字幅,那是他的恩师潘玉祥写下的两句古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字体苍劲有力,内涵深刻丰富,写出了他的心声。办公室里还挂着巨幅的中国地图,当他望向它时,内心总有一股难言的**,像是憋足了气的巨狮。康峻山喜欢站在松柏青青的窗前,凝视着属于自己也属于整个人类的蓝天。他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已不是骏马奔驰的年月,人类的触角早已伸向太空,而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未知的奥秘和激烈的竞争。过去的科研战略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他和他的研究院重又站在了科学前沿,这一次要攀登的科技高峰盗立在浩渺的苍弯,升高到了人们一代代向往的天际,-

康峻山正在沉思默想,却被一道电话铃声惊醒。这几天特别繁忙,一直在张罗建院30周年大庆的事儿,他接电话时就有些没好气。这么早来到办公室,本想把思路理一理,以便在待会儿的办公会上拿出个崭新的意见,又让人给打断了。

“哎,请问是谁?”他语气有些不耐烦。因为连日加班,嗓子也快哑了。

电波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吃惊:“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竟是谢若媛打来的长途!她最近的普通话大有长进,每一个音节都说得特别清晰,康峻山听了不禁有些纳闷——难道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可是一对分别太久太久的夫妻,现在提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对方可能没料到,迎接这发问的竟是一片沉默,于是在那边笑了两声,仿佛摇响了银铃,“是端午节呀!你这人忙得,连中国的传统节日都不放在心上了!”

她语调极其自然和流畅,而且很坦率,似乎他们刚分手才几天。虽然对方看不见,康峻山还是耸了耸眉毛,他在这方面本是个因袭守旧的人,倒以为她把这种古老的传统风俗抛到九霄云外了!“一大堆事儿,谁关心这个节日?”

“对一个远在天涯的人来说,每逢一个节日必思亲,这也成为传统了吧?”

真不可思议!在这个信息发达的年代,很多人都不喜欢写信,而用电话来交流。然而妻子的音讯却像候鸟一般难得飞至。现在这天外飞鸿居然寄托着这样的思念,真是一个天方夜谭般的奇迹!康峻山有一种预感,似乎谢若媛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讲,正在思考如何将它变成滔滔春水……而他却不得不打住话头了!

“对不起,我今天真的有很多事。你有什么话,能不能改天再说?”

“不行!”隔着电波,他似乎看到妻子的嘴绷紧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给你打这个电话吗?我加了一夜的班,走出车间来到这草坪,看见满目的阳光,突然想起今天是端午节!我很喜欢过这个节的习俗,让我想到了白娘子和许仙,借伞和断桥,还有桃红柳绿的苏堤、白堤……”

康峻山本就反感这种无边的情思与浪漫,在两人分别经年之后,对方这样说更显得不合时宜。何况是一个他最忙碌的上午,一个最特别的日子,必须让她打住了!“哎,我今天真是很忙,我只知道,今天是我们建院30周年大庆,待会儿我还要开一个重要的会……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能想象,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也许是他听错了?妻子虽在埋怨,声音里却含有一丝柔情,“可你呢,是不是连我的样子都忘光了?”

惊讶和不满,混杂着的确忘记了妻子模样的窘迫感,使康峻山的口气更加生硬,“对不起,我真的很忙,你要是再说这些废话,我就要挂机了!”

“你等等!”对方连忙喊道,“先别挂,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到每逢节假日,哪怕是合家团聚的中秋,我们这一家人也总是不得团圆,而且分在了三处,我在深圳,你在省城,女儿在江州……尤其是若若,我太对不起她,她快要考大学了,我却有十年不在她身边。所以我想回来,永久地回来……这个决定,你欢迎吗?”

康峻山依稀觉得,这话跟他梦中憧憬的完全一样……在漫长的十年里,他和妻子的联系实在太少了!他也常想,她待在那潮湿、闷热的南方,究竟干了些什么?’珍贵的时光在飞快流逝,他只能茫然地面对他们俩这又接近又疏远的真实。现在看来,对方准备终止这个毫无意义的航行了,那只长期游**在外的小船也想靠岸。然而康峻山还是无法理解妻子,她这番话是不是肺腑之言?他也无从判断。虽然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咫尺天涯的心灵距离……

“哎,你说话呀?我就要回来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对方的语气流露出了一丝不快,很显然,她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一时没有应声,接着才简短地说:“那我们就等你回来再谈吧!”

康峻山放下电话,望向宽大的玻璃窗外,只见草木争春,百花斗艳,办公大楼前的一盆盆杜鹃花红得像一团团火。在这样明媚的季节,谁不向往着能和家人团聚,到大自然中去放松嬉戏?那鲜花盛开、春意盎然的处处美景,定能给亲人的心灵增添几分和谐与情趣……但这么多年过去,康峻山从未享受到这种天伦之乐,不但跟妻子天各一方,母亲和女儿也不在他身边。若若一直跟着外婆读书,娇宠得不成样子,成绩也很差,他这个昔日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却没时间去进行辅导。母亲一直病病歪歪,最近才搬到省城来住,那么一把年纪了,还要照顾儿子的生活。康峻山想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十年的分离岁月,那难忘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眼前集结、碰撞和冲击,就像撞击礁石的浪花一样,搅动着他的心…。二

当初谢若媛决绝地离开他,康峻山觉得那不过是一时意气,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自己身边。虽然她对自己的感情不那么深了,但是康峻山还有一份自信——她总不至于眼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而不管不顾吧?不料谢若媛这次像是铁了心,决不回头,竟时常一年半载的没有音讯。后来或许是为了女儿吧?她才打回一些电话,康峻山也才从岳母那里,听说了她的一些消息,知道妻子在深圳做服装生意,还跟别人合伙办了一家小型的服装加工厂……这十年来,她可能赚了不少钱?也经历了一些凄风苦雨?康峻山对此漠不关心,但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离家出走深深伤害了他。白天上班还好,心弦总是绷得紧紧,无暇顾及私事。夜里独自躺在**,他常常感到彻骨的寂寞与孤单,甚至因为想念妻子而辗转难眠。一个正当盛年的强壮男人,要承受感情的千回百转和家庭的支离破碎,那是怎样痛苦的折磨!有时候康峻山觉得,他己经不堪忍受,真想即刻起身,买一张飞机票追到南方,拖也要把谢若媛给拖回来……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虽然孤寂难熬、仿徨无助,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脑海里回**:他的事业在这里,他一天也不能离开!

“康院长,有您一个电话通知。”秘书陈小凡轻盈地走进来,打断了他的遐思。

康峻山看看字条,还是那两件酝酿了许久的大事:九点的办公会上,要讨论研究院下一步的科研工作。今天下午两点,还将举行盛大的建院30周年庆典。康峻山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这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又浮上心头-

在国务院三线办、本省三线办以及A工业集团总公司的支持下,702所利用这个战略调整和重新规划的时机,将一半人员迁到经济发达、科技进步、交通便利、信息畅通的省城,并正式更名为核物理研究院,给我国核聚变事业的发展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但搬迁却好事多磨,因指标有限,院里职工谁走谁留便成了矛盾焦点。如果处理不好,就会造成职工的思想混乱,影响到核聚变研究队伍的稳定。恰在此时,总公司又下达指令,要大幅度削减该院的事业费和科研经费,明确实行“纵横分开”。研究院本是搞基础科研的,不但民品创收举步维艰,院里的财务也十分困难,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而搬迁工作更是迫在眉睫。

康峻山被任命为副院长,具体负责这两件事,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当初他的好朋友潘承业,曾劝他不要在此时上任,以免去膛这个浑水。然而康峻山的性格却是敢于接受挑战。面对千头万绪,他下定了决心:快刀斩乱麻,按照“从大局出发,以中国受控核聚变研究和技术开发的事业为重”这个方针,开展了艰苦细致的工作。搬迁的总体方案确定,人员名单宣布后,他又奔波在两地之间,大抓研究院新址的建设。不料外单位借各种审核为名,也给他出了不少难题。比如天然气不到位,消防测验不合格,可能都是想塞人进来的借口……他手上的十个机动指标很快就用光,又找公安局要了几个,才算渡过了这道难关。

1990年夏,研究院用了两个月时间,安全地完成了这个浩大的搬迁工作,从此形成了一院、两地的新格局。离开原来的研究所,不少人都流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和最艰苦的岁月,还有那无比珍贵的心血和汗水,甚至有些人最宝贵的生命,全都抛洒在了这片充满灵性的山水之间。此后,它秀丽的风光会不会被人们遗忘?也许,对青春的怀念还将使他们魂牵梦绕,梦见自己重又回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惊叹那大渡河的浪花仍在冲击着岩石,年年代代永不停息,而坚硬的山崖也变得更加陡峭挺拔……

当这一代聚变人跨进新的研究院,阵阵清风又吹拂着他们灼热的胸膛。这是多少人的梦想?今天变成了现实!在宽敞的院区里,崭新的办公大楼和实验大楼拔地而起,新建的主机大厅与中央控制室巍然耸立,气势雄伟。可以预见,这个地方将备受世人瞩目,它宜告着我国新能源时代的来临!

搬迁完毕,刚刚走上正轨,院领导立即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纵横分开”的任务上,想让研究院向着“变单一科研单位为科研生产经营型的综合实体”这个方向努力前进。为大胆改革,保留精悍的科研队伍,大部分人员都将转为面向市场搞横向创收。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手术,吃了几十年“皇粮”的职工,思想一时都转不过弯来,这一刀砍在谁身上,谁就跟院领导急。面对这个狂风大浪,康峻山又是首当其冲。他在中层干部会上,在全院职工面前,多次阐明了“纵横划分”的意义,并且制定了相应的配套政策,又大刀阔斧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这期间,“中国环流器一号”在江州基地进行了最后一轮物理实验,全面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而宣布关闭。康峻山永远记得不久前的那个冬天,“中国环流器一号”开始拆卸,从此它将不复存在。就在那一天,从第一颗螺丝钉被旋拧下来起,中闰这枚最大的“人造太阳”便宜告终结,不再有光辉闪耀其间。那个片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流下了眼泪。康峻山当时望着它也是心潮难平就像是望着自己青春岁月、生命年华的结晶,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终结生命暗淡下去的,又岂止“中国环流器一号”!十年来,研究院研制建成并投人运行的受控核聚变装置共有20多台,它们都曾肩负着各自的特殊使命,都曾是一枚嫩烧在聚变人心中的模拟太阳,都曾在世界科学领域闪闪发光。无论它们最终成功与失败,它们提供的经验和教训,它们所奠定的科研基础,都给予后来者无数启示。有些装置虽然关闭了,但因其自身独具的特色、高新的水平,至今还在这一行声誉显赫,无人超越。康峻山走出陈旧的主机大厅,立刻想到这个问题,想到这些曾闪推过、灿烂过,照亮过中国科学界,也照亮过全人类的人造太阳,它们更需要前赴后继呀!它们曾经拥有的亮色不能熄灭,它们所发出的光辉也不能隐没,而且还应该由历史去告诉未来,聚变人下一步要怎么走?这一项万世伟业, 自从它在西部地区扎根的那一刻起,就在国家战略和民族利益中占据了一个特别重要的席位,还有多少人在关注它,又有多少人正在热烈地期盼着,那最终将成功实现顶极目标的人造太阳,它何时才能应运而生?

那天晚上春寒料峭,康峻山没回省城,住进了母亲的新居。简单装修过的二居室温馨暖和,但他思潮起伏,彻夜难眠,折腾到很晚,索性起来在屋子里徘徊,又心情激**地来到了楼下。抬头望去,只见寒星在夜空中闪烁,发出遥远而深邃的光芒,又让他想起那个“找太阳”的传说……他的心在激烈跳动,似乎跃跃欲试,准备新的冲刺。他清醒地认识到,还有许多新任务要去完成,核聚变事业也要创造新的奇迹!也许创新就是科学家的天性吧?他立刻给自己列了几条工作目标:第一,需要规划,特别是对核聚变装置的下一步研制和生产,需要有个基本路线和长远规划。规划决定了任务,核聚变研究才能有新的方向。第二,应该加强调查研究,重点调查先进国家的核聚变研究所,他们正在研究什么?我们跟他们的差距有多远?特别要结合我国的实际情况,来做统一和长期的考虑。第三,召开科研骨干会,或是领导班子会,提出几种新的研制方案,然后反复讨论,再进行最终裁决……后来的事情证明,康峻山这些真知灼见是多么重要与及时!

九点整,院办公会准时召开。会议内容是讨论下一步的科研计划,确切说来,就是今后搞什么?当然还是核聚变研究,而且是大型环流器装置。“中国环流器一号”已经轰动一时,做出了不小的成绩,应该接着进行,在已经取得的试验数据上再做文章。这道理谁都明白,关键问题是搞个什么样的装置?

在此之前,已经召开了无数次类似的会议,人数有多有少,什么样层次的都有,但还没有一个会议讨论出名堂来,更没确立任何既定的方针在核聚变研究人员中,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有时候大家在一起漫谈,或者海阔天空地聊着天,烟抽得烟雾缭绕,话谈得漫无边际,好似大家有先见之明,都希望这样的精神碰撞会产生魔法,或者有什么灵感能触动人们的神经……突如其来的,犹如在夜空中啪啪炸开的照明弹一般,一个新思想或者新东西,就这么倏地一下子产生了;一个可能是非常成功的科研成果,也在刹那之间诞生了!

但这次不同,这是在决定整个研究院的大方向,而且必须搞一个大东西。每次会议,这些高科技的精英都提出了许许多多问题:我们在这个领域,现在处于汁么位置?别的国家正在做什么?我们跟他们的距离有多远?再过五年或者十年,哪一个国家在这方面的研究会居于领先地位?而我们又怎么超越?我们目前又具有哪些优势?如果要搞一个大东西,我们还需要什么支持?“所有这一切问题,都要从实际出发提出来,再经过调查和统计,甚至要在计算机里验算一遍,最后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除了这些,搞一个大东西还需要以下几点:超人的勇气,罕见的预感,独具的慧眼,无数人合起来的天才,和那么一点点运气……

名誉院长播玉祥发表开场白时,康峻山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直到老院长点了他的名,他才回过神来。“峻山呀,你先说说看,我们下一步,应该搞什么?”

“当然还是大型的核聚变装置。”康峻山伸手持了一下自己那蓬松的头发,“我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技术先进的国家都会以大型装置为主要发展方向,而小型的核聚变装置,应该说是已经过时了!”

“也许会永远如此。”主机室的副主任说,他是一个留美的博士生,戴着一副大眼镜,头脑很灵活。“在国外有相当一批科研人员,他们觉得小型装置已经在这个领域没有地位,都干脆不去提它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电机室的主任说,“但在目前嘛,我倒同意你们的看法,搞小型装置没有任何前途。”

“可是经费呢?”党委副书记李心田不是研究人员,但他以头脑冷静薯欢,在仗举会议的发言也很得人心。“毕竟搞小型装置,经费要少得多,我们也容易筹到……如果要搞大家伙,那可就不敢保证了!这又得花多少工夫,还得费多少心血,再奋斗多少年,才能出一点成绩啊!”

“所以我一直主张,要利用现有的装置和设备,争取再来一点突破。”物理研究室的老主任很固执,仍在坚持他一贯的主张,“比如说,我们可以对‘中国环流器一号’进行全面改造,尤其是对它的主机来个改进,包括供电控制系统和那几套电源……依我看,这是我们研究院目前最经济和最实用的做法。”

“这也是一个办法。”头脑灵活的主机室副主任连忙附和,“那样我们就可以在改进后的大型装置上,再进行新的调试和测验,争取拿出一些新的实验数据来……这就够我们干几年的了!”

这个意见后来占了上风,成为一个不容争辩的方案,连潘玉祥也表示赞成。

“这个方案,我多少有些同意,只是并不全部同意。”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打手势,让人们不要再出声。老院长正在渐渐衰老,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听力不行,但他也很固执,尤其在大众场合,坚决不肯戴助听器。于是人们都静下来,听他慢条斯理地讲下去。“我承认,这是我们研究院, 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一个方案,不需要花太多的钱,也不需要费太大的工夫,‘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改进型就可以工作,启动运行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不情愿。管它实用也罢,实惠也罢,毕竟是个‘过时’的装置。也许它在某个意义上,还远远没过时,但对攀登高峰的科学家来说,这个高峰应该被我们甩到身后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部分人都没有吭声,或者在沉思默想,甚至搜索枯肠,想再挖掘一点新东西,只有康峻山响亮地拍起巴掌来。刚才就有人看出,当建议搞“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改进型时,常务副院长的神情显得不大痛快。现在他就站起来说:“潘老是我们永远的潘老,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当然,‘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改进型不是不可以搞,也许还会大有作为,但我也想说那三个字:不甘心!现在是什么年代?马上就要进人21世纪,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中国的航天飞机也上了天,过去一直与世隔绝的科学家们,现在也都走出了实验室,把自己看成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们还在重复过去的东西,这不是太低级了吗?虽然搞新东西,总是要受到一些限制,还有很多条件的束缚,但我们应该相信这一点:只有搞新东西,我们研究院才能有出路,也更加适合这个永远在发展和创新的年代!”

他的话又让人们啧啧称奇。经过20多年的磨练,康峻山在研究院的地位不断上升,他的话在人们心中也很有分量。但在座的都是科技精英,他们在自己的领域也颇有建树。在过去的年代里,他们也拿出了一些看起来似乎大有希望的科研计划,最后却由于种种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化成了泡影。还有一些最初的设想,虽然让他们吃够了苦头,但研究到后来,成果却并不理想。因此这些人才聚集在一起,就不会对一个重大问题轻率表态。会议最后的决定是:先搞“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改进型,待时机成熟后,再来搞新的大型装置。

走出会议室,李心田拉住了好朋友,诡秘地朝他眨眨眼:“伙计,我看你有朝甲日,定会成为我们研究院的头。到那时,你就会搞出一个新东西,大家伙!”

康峻山也朝他笑了笑:“你们老岳父不是干得好好的?”

“可他早就说过,主持完今天下午的庆典,他就应该退休了!”李心田嘻嘻笑着,“再说他提出的接班人也是你,只等总公司批准了!”

康峻山心里不能说没有波动,如果他是研究院的第一把手,也许今天的会议决定就是另一回事。不知道听谁说过,无论一个单位还是一个企业,它的头头将决定它的命运,就像一只航行在海面上的大船,全靠舵手在指引着它的方向。而现在研究院就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康峻山真是很着急,怕人们会在这风平浪静中虚掷时光。对一个聚变人来说,研究之路是多么漫长,而生命又是多么短暂啊!康峻山的方式就是拼命挤压时间,也向这“缓缓流动”挑战,并随时准备站在新的起跑线上。这样他才能延长自己和研究院的科学生命……

下午的盛会更加热闹,除了全院职工参加,还有很多远道而来的重要客人。院本部花团锦簇,彩球高悬,一派喜气洋洋。这次庆典包含了许多内容,有学术交流会、成果报告会,晚上还有职工自编自演的联欢会,但最有意思的却要数这升旗仪式,因为参加的大多是退休人员。两点整,人们就聚集在高高的旗杆下,然后是李心田代表院党政致辞。伴随着雄壮的国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中核集团公司司旗和研究院的院旗一道冉冉升起,在徐徐的清风中舒展开来……几代聚变人汇集在旗下,心潮澎湃,**满怀,回忆历史,展望未来,发出了铮铮誓言:一定要用我们的智慧和热血,把浩瀚的海洋点燃!

此后在多功能大厅里,又举办了一个庆祝大会。这里也是鲜花绽放,群情激昂,红彤彤的中国结高挂在会场四周,墙壁上“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巨幅照片分外夺目,旁边还悬着一幅振奋人心的标语:“开发聚变能源,造福万代子孙”。满怀喜悦之情的几代聚变人都在这里集会,共同欢庆这个属于自己的节日。李心田负责主持大会,潘玉祥在会上作了主题报告。除了省、市领导部门外,A工业集团总公司也派了代表江河参加,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江河现在是总公司的副总经理,他讲话时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指出了一个令人兴奋的事实:“核物理研究院是中核集团公司成员单位中,地位不可或缺的、作用不可替代的骨干研究院,在我国核能可持续发展战略中,承担着重大的责任和光荣的使命。”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康峻山也高兴地跟江河碰了面。这时,各个会议大厅里的交流会、报告会刚刚开始,到处热热闹闹,洋滋着节日般的喜庆气氛,两个老朋友无声地拥抱了一下,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你们所真不简单!”江河拍拍康峻山的肩头,“我终于看到了想看的一切!”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康峻山掩饰不住自己的愉悦之情。他望

“老弟,你们也在创世纪呀。而且干得很漂亮!”江河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不过作为你们的领导和兄长,我还是要告诫你们一句: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前面的路还很长呢!”

康峻山立刻抓住这句话不放:“说得太好了!我们正需要上面的支持……刚才院里还开了一个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但没找到灵感,只决定先搞‘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改进型。这样当然省了一大笔钱,总公司肯定也很高兴n!

“那你不高兴吗?或者不情愿?”江河在阳光下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能这么说,搞改进型是我们这一行的捷径,在国外也有先例。”康峻山沉思着说,“我只是想,这是一场国际大赛,我们可不能因为经费问题,或者视野短见,就轻易地被别人落下,甚至不得不退出比赛,比赛就得永远往前冲,像赛车那样不顾生死地往前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因为输赢全凭这一招!”

“好吧,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祝你万事如意,能想出一个高招!”江河又拍拍他的肩,“有了什么新点子,你就及时告诉我!”

康峻山高兴地点点头:“到时候,少不了要去找你。”

他们离开会场,走到一个靠墙的安静角落,身后是一排哨兵似的白杨树,片片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带来了一阵阵树脂的清香-

“真是远离尘世。”江河笑了笑,“我们来谈点儿私事……最近小谢回来过吗?”

一层阴影罩上了康峻山的脸庞:“好久没回来了……但她今天突然打了个电话,说要永久地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河抬头望着参天的大树,颇有感慨地说:“她这是倦鸟归巢吧?我说峻山,你们俩的情况,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而且很关心你们。她回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把她气走“…事业再成功,也比不上家庭重要。你说对吧?”

“相信我。”康峻山打了一个手势,“我会通情达理的!”

夕阳西下,暮负四合,康岭山才回到自己的家。他的家就在研究院的家属楼上,位于四层,是一套不大的三居室。当初为了多安置一些科研人员,院领导们主动把自己的住房面积缩了水。康峻山这套房子,也只能勉强住进一家三口。女儿若若在江州跟着外婆读高中,沙洁琴最近却一直住在这里,照顾儿子的起居饮食。房间的装修是谢若媛回来搞的,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竟把它装成了黑、白两色,让婆婆看了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想跟自以为是的儿媳争论。这天晚上,沙洁琴给儿子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手拼面,辣椒也是她自己加工,闻起来扑鼻香。母子俩就谢若媛要回来的事儿,交谈了一下看法,康峻山又去书房工作了。

当天夜里,康峻山在百合花的清香中酣然人睡,而且梦到了桃红柳绿的苏堤、白堤,还有白娘子和许仙,借伞与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