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顺利地降落在坚实的跑道上,马达的轰鸣声像迅雷一般震撼着大地。谢若媛第一个走下舷梯,全身心地迎接着家乡清新、潮湿的空气。她走了几步,又止住了脚,望着身边那些兴高采烈的旅客,感受到自己那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仍然怀着一股青春的热望与爱情的困惑……

最初几年分离的日子,谢若媛无数次构想过重返家乡的情景。后来,这个梦想似的憧憬淡摸了,谢若媛有时候回家,仅只是为了看看女儿,再光顾一下自己生活过的大背景。而当她又回到闷热难熬的南方城市,尤其在夜间,她独自睡在租来的房间里,一个个美梦便把西部的明媚春光召唤到眼前:有云雀歌唱的撒满野花的草地,雨后日出时树梢上悄悄的嘀嗒声,垂杨下一时变绿一时变蓝的清澈湖水,低拂着茅屋、炊烟的一丛丛翠竹,大青石铺成的小桥和涂涂流水,太阳一般金黄灿烂的油菜花,还有常年碧绿、丰饶美丽的平原,以及身姿婀娜的远山和变幻无常的天空……这一切都是她心中的瑰宝啊!她怎么竟舍得离开?

如今,这壮观而美丽的西部景象都摆在她面前了,让人心潮澎湃,而当她放眼看去,却感到自己畏缩了,过时了,也不能再适应了……与她曾经梦想过的闯**世界相比,今天的回归是不是一种失败?谢若媛走出人群蜂拥的机场,来到阳光灿烂、鲜花绽放的中心广场,两眼茫然地盯着那条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好一阵纳闷不安。她也不想立刻驱车进城,宁愿在这里独自待一会儿,她必须清理一下多年来的记忆,好给自己的心头去掉一道铁箍。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但只要想到康峻山,她就会难以形容的感动,仿佛他不是她丈夫,而是她毕生追求的对象,一生都难以到手的宝物……这可能吗?她竟然鼓起勇气离开了他,而且整整十年!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场遭遇挫折、白费力气的爱情悲剧,只有谢若媛知道,整个事件是如何的让她痛彻心扉。她坐在广场上的花坛边,久久地陷人了困惑,生活的急浪在她心头滚滚流过……

当年她毅然决然离开康峻山,南下打工去了深圳。好长一段时间,她与丈夫和女儿天各一方,对家人的生活状况也一无所知。这段艰苦的岁月,她是在陌生人中间度过的。他们对她过去的生活,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测,对她的心思也无从理解。他们谁都不知道,她对自己的青春和爱情,竟怀着那样一种痛苦的追忆!理所当然的,她有了新朋友和新相识,其中不乏优秀分子,还想跟她厮守终生。但她对他们却很冷淡,似乎再也燃不起一点热情。她的心仍然留在遥远的西部,留在一群聚变人创建奇功的地方。然而更多的时候,她竟把那人造太阳的光辉给淡忘了!也许是前半生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已经把她的热血都给燃尽了!或许在她心中还有不断涌动的向往与冲动?但她现在的生活环境,那充满金钱气息的商场拼杀,已经让她感到太刺激、太耀眼了,因而多年前的青春理想、人生目标就渐渐远离了她的视野;那人造太阳的金色光辉,也在她眼前弥漫成另一种光芒。

直到有一天,正像她对康峻山所说,当她离开了金钱数字和商品气息,偶然来到一片赏心悦目的草坪,那些遗忘了许久的西部风光又兜上心头。此刻太阳的光线正照在她头顶,她的身心也吸收了全部光和热。她抬起眼睛望向天空,只见一团巨大的火焰悬挂在那儿,就像一个有形的光荣标志,那奇妙的金色又让她产生了联想,想起那个远古的传说,也想起西部那些正在寻找太阳的人们……或许,这个时空就是佛家所谓的“当下”?总之,谢若媛正是在那一刻大彻大悟,她已经背离了这个辉煌很久很久,而那些早已淡忘的人生目标、爱情追求,又在心里激起了最美妙的共鸣。她立刻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抛下眼前的一切,回到西部去,回到她一直深爱的人身边去!毕竟,他们已经分离得太久太久,而现在,重头来过、重新开始还不算晚,那青春的梦想仍沉睡在身边,只要她弯腰俯就,便唾手可得。

但是此刻,当她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一种陌生感却可怕地袭来,她竟被习惯和回忆的惊惧紧紧拽住了……当她回首往事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而不幸的是,康峻山却是个传统男人,某些地方甚至守旧,他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离家出走这么久才归窝吗?在远远离开康峻山之后,谢若媛才痛心地认识到,他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也是她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只不过他们俩追求的方向太不一致,他们的人生目标也总在交叉错过,因而才失之交臂。谢若媛也终于认识到,爱不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而她离开康峻山,便失落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生命的意义。到后来,谢若媛已经能心平气和,用一种超脱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的分手。正所谓距离产生美感,十年的别离使那种青春的感觉又回到她身上,康峻山又成了谢若媛心中仍然爱慕的偶像级人物,她失落的一切重新聚集在每日的幻想里,尽管这个幻影依稀缥缈,却是她忠贞不渝的丈夫,始终不变的亲人!分离多年仍旧牢不可破的婚姻也在向她证明:失去了尊严和责任,婚姻就只是一场斗争,无非是谁胜谁败的问题。康峻山对婚姻和家庭的执著,就像他对事业的执著一样,终于深深打动了谢若媛的心,说到底,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对与错,诚实和虚伪,高尚与卑劣,她用了整整十年才看得分明。时空造成的距离感,又使她能超越日常生活的羁绊,去审视自己的人生命运,和爱情那漫长曲折的行程。谢若媛呆坐着,感慨着,不知道现在, 自己还剩下了什么?还能得到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站起来,走向接机大厅,去取她的行李。这时,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又传过来,激**着她的心怀:“未怕是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山水共作证……”

谢若媛踏进接机大厅,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她的两件行李,还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她拖着箱子正要走开,一个中年男子激动得跑到她面前,大声叫道:“你是小谢吧?我来接你,等了很久,你却不见人影……”

谢若媛抬头一看,竟是迟卫东!他胖了一些,也矮了一些,余下没什么变化。谢若媛丢下箱子,亲热地拉住他:“哎呀,你怎么来了?你知道我要回来?”

“康院长告诉我的,他让我来接你……”迟卫东说得很轻松,像在传达一个不重要的信息。但他却感觉到自己那颗心,许久都没有这样冲动和亢奋了!

谢若媛觉得胸腔一阵发热,头有点儿晕眩。她疑惑地想,康峻山居然还能考虑到这一点,派个人来接她?她回忆起当年在702所,迟卫东和康峻山势不两立的样子,不禁笑了:“我听说你调走了,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待会儿再告诉你详情。”迟卫东怪兮兮地把眉毛一挑,瞪大眼睛打量着她,“哎呀,小谢,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他看见她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丰满的胸部,苗条的身材,穿一身褪色的牛仔裙,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仿佛一直保持着他所喜欢的那副模样,即使后来她的世界倒塌了,她又在分崩离析中重塑了自己,仍是那么妩媚动人…迟卫东一直爱着谢若媛,但她对他视而不见,他只好隐藏自己的感情。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个单相思,迟卫东自己倒并无恶意和虚伪,却造成了他跟另一个男人的对立。他们三人之间曾隔着那么遥远的疆域——迟卫东一度调到北方,新近才又调回来,并且在森林、山脉和草原中想通了一个道理: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你永远也得不到,哪怕你扰乱了所有的秩序,你仍然是个可笑的局外人。

“哎,你在想什么呢?”谢若媛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他。

在对方的凝视下,迟卫东的脸红了,“我们快走吧,车子还在停车场呢!”

迟卫东提着谢若媛的箱子,大步走在前面,谢若媛赶快跟上,觉得他比过去矜持多了,以前他那鲁莽的调笑和粗俗的打趣,总让她有些不快。“你真的又调了回来?”她震惊地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很不喜欢702所!”

“现在叫研究院了。”迟卫东带着几分庄严,微笑着说,“现在全院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离开它,更别说抛弃自己神圣的事业了!”

“哦?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谢若媛装作是漫不经心地问。

迟卫东走到一辆蓝色捷达车跟前,打开车门,把箱子丢进去,又对她说:“回去问你的老公吧,他现在是研究院的中流砒柱,我们聚变人的灵魂!”

谢若媛听了这一新奇的说法默然无语,眼睛又茫然望着进城的方向。在强烈的阳光折射下,她面前渐渐起了一片金色的雾霭,柔和地罩在了城市上空,形成了一幅光灿夺目的金色油画……谢若媛在想,许久不见,康峻山会是怎样的风采?

一路上,迟卫东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把他跟康峻山的恩恩怨怨都倒了出来。

十年前,在谢若媛离开不久,迟卫东也想办法调走了。他也怕康峻山对他打击报复,或许人家已经知道,是自己在他们夫妻间进行挑拨?迟卫东调到东北一个核工业基地,离城市不算远,生活方面还能将就。但他运气不好,过了几年,那个单位就每况愈下,后来千脆揭不开锅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最惨的是,该单位领导缺少康峻山那种勇气,不敢得罪群众,搞“纵横分开”,只知道矛盾上交。一次他从北京回来,就关上门谁也不见,最后跳楼自杀了!谁都知道,这是来自上面和下面的极大压力,造成了这位领导的内心不胜负荷,他才走上绝路……

过了一阵,该单位仍没有起色,新来的领导也无所作为,人们都惶惶然,纷纷想调走。迟卫东也硬着头皮回到西部,找原来的关系想调回来。不料康峻山已在研究院成了重要角色,谁要想进院,都得通过他。有人知道其中的过节,不想承这个头,康峻山却主动找到迟卫东,说愿意接收他回来。迟卫东当场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握住康峻山的手不放,说咱以后就跟定你老人家干革命了!’‘

调回研究院以后,迟卫东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从此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成了康峻山的忠实部下。过去的同事们都高高兴兴地接纳了他,没有人心胸狭窄,去翻从前那些老账,即使迟卫东在历史上有什么污点,也早就被人们给淡忘了……这事最清楚地说明了世道的变迁,如今人们太忙碌了,再也没心思去搞什么“运动”,也不会再去对他人的事过分操心。在一个所有的社会微粒都在同一平面上旋转的大万花筒里,某某人过去的一点小错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这事给了谢若媛很大激励,但她想来想去,仍不敢直接面对自己的丈夫。暮色来临时,她还在大街上游**。这次好比倦鸟归巢,康峻山对此是个什么态度?她实在摸不准,她也害怕真切地站在丈夫面前,会难以面对这十年来的光阴流逝……谢若媛在街上逛了很久,欣赏着一个个布置精美的商店橱窗,扫视着一个个从眼前走过的路人。这座西部大城市已经变得相当繁荣,当地人也以热情奔放、喜爱交际闻名于世;没谁知道,她心中仍怀着强烈的青春记忆,正在静悄悄地咀嚼自己过去种下的苦果。令谢若媛不安的是康峻山的性格,他刚强自信、感情冷漠,跟妻子在一起经常是居高临下,又怎能与她平等地看待这命运的曲曲折折?

直到天色向晚,行人稀少,街灯也射出了零零落落的光晕,谢若媛才转回研究院的大门前,又停住脚朝里打量着。进了院有一片栽满乔木的开阔地,办公大楼身姿优雅地浮在绽露新芽的树干之上,肃穆但不显赫,似乎有意在隐藏它那辉煌的历史。聚变人恐怕从没想到过,他们居然也能在繁华闹市占有一尊席位,而且住在这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这里面,康峻山当然是功不可没,在那漫长的艰苦的岁月中,他又打了多少次硬仗?作为妻子的她,却只有模糊猜测的份儿……

谢若媛一边躲避着熟人,一边来到自家楼下。几栋现代化楼房巍然耸立,色彩赏心悦目,窗户朝阳并且很大,还带着一个个圆形的阳台。不少人在阳台上种了花草,也有几家搭着小凉棚,丝丝蔓蔓的绿叶垂下来,煞是好看。谢若媛打量着其中一个花草茂盛的阳台,那是婆婆沙洁琴的绝活儿。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康峻山应该下班回家了。她想象他迈着快捷自信的步子,走进房间的情形,看到那两只疲劳不堪的旅行箱,他会不会皱起眉头?或者浮起笑容?婆婆说,他会欢迎自己回来,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暮色渐趋浓重,谢若媛在楼下的一张石椅上坐下来,呆了很久,时间一分钟接一分钟地流过,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家的阳台。她想象着房间里的母子俩,将如何议论和看待她这次的行为?他们是否会真心地热情地接纳她?不知谁在放一首流行歌曲,听来十分清晰和真切:“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谢若媛听着,竟掉下泪来。后来她见婆婆走到阳台上去浇那些花草,怕她会看见自己,才慢慢起身,披着夜色走进了楼道……

“你到哪儿去了?一回来就不着家?”她打开门走进去,只见丈夫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语气亲切随便,“妈在等你吃饭,饭莱都快凉了!”

谢若媛愣住了,有些困惑不解。听丈夫的口气,好像她不曾出过远门,这十年来,最多只溜到旁边那条小河旁。她忙说:“我上街去看了看,城市的变化可真大!”

“你瞧瞧,都几点了?”婆婆走出来提醒她,“洗洗手,快吃饭吧!”

谢若媛连忙坐到餐桌前。今晚的饭菜很丰盛,大都是她喜欢吃的菜:水煮鱼片、麻婆豆腐,还有炒青菜。一家三口围在桌边吃饭,这也是好久都没出现过的景观。谢若媛心中感动,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她连忙低下头,赶紧刨饭……

“哎,别光顾吃饭,也吃点儿菜呀!”婆婆笑眯眯地给她夹菜,“你没听说过那句话:酒醉英雄汉,饭胀傻老憨!你在深圳,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家乡菜!”

“是呀,我在那边,可想念家乡的这一口了!”谢若媛叹道。

“妈,您别管她,她又不是外人!”儿子也给母亲夹菜。他并不看谢若媛一眼,但后者却能从这调笑背后,听出他所流露的一丝温情。

“你也吃吧,这麻婆豆腐可是你的最爱!”谢若媛也给他夹菜。

康峻山默然无语地吃了几口,突然抬起头来,在灯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净干些让人吃惊的事?你在那边儿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回来就回来?这也算是你的事业吧?那你就该坚持下去,为什么半途而废?”

丈夫的话也让人震惊,她一时探究不出这话里的含意,只好谨慎地回答:“事情总是有取有舍,有时候要想获得,也该放弃一些东西“这些年,我为了自己的事业,就舍弃了家庭。现在,我为什么不能舍弃事业,而选择家庭呢?”

康峻山没有吭声,避开了她的目光。沙洁琴连忙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和若若早就盼着呢!这下子,我们全家也可以团圆了!”

“明天我就去江州,给若若办转学的手续,再接她回来。”谢若媛不知道如何措辞,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愿,“这么多年,我欠她的太多了!”

“我倒希望如此,可是若若呀,她完全属于一代新人!”康峻山推开椅子站起来,“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她未必肯跟你回来!”

“可我必须把她接回来!”谢若媛带着几分庄严重复着,“当初我为了自己想干的事儿,就远离了家庭,也淡漠了亲情。我实在对不起这个女儿……现在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得把她接回来,全家生活在一起。”

康峻山没再说什么,又进书房忙碌去了。他给自己配备了一台电脑,经常把一些工作带回家来完成。谢若媛望着丈夫的背影,很想叫住他,跟他深谈一次。婆婆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快去吧,跟他好好谈一谈。”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谢若媛缓缓站起来,还在犹豫。

“孩子,快去吧!”沙洁琴望着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虽然我脑筋过时了,但我还是要说,你能回来真好!”

谢若媛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走进书房。康峻山正在电脑前忙碌,没有搭理她,她就静静地环视这间屋子。这是她不久前装修的,地板涂成了黑色,而家具则是白色,是她当时喜欢的琼瑶小说的浪漫搭配,现在看来却不够温馨,缺少一个家庭应有的亮色,必须重新装饰一下。她这么想着, 目光又移到书架上。那里面是康峻山的书,还摆着一些精致的小玩艺儿,谢若媛从不知道,康峻山居然有这种情趣。她快步走到书架旁,拿起一帧自己的照片,那是她结婚后不久拍的,还是康峻山的杰作: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笑容灿烂地倚在一棵大树下。

“我真没想到,你会把这张照片摆在这儿!”她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你的家啊!”康峻山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

谢若媛的心像飞到了高空,又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看来丈夫并非感情冷漠,在那曾经飞扬过的青春里,也有很多东西值得他眷恋回顾!只是他们俩天生的无法志同道合,一个追求事业,一个却只追求爱情,同样的执著竟使他们彼此错过!好在命运千变万化,她最终又回到他身边,发现这份爱还被奇妙地珍藏着,而且更为深刻和开阔,意义也不同一般。正是由于她的视野短见和行为上的浅尝辄止,使她不能真正认清这爱的许多含义,才造成了他们那不必要的分离……

“你想知道,我在外面这些年的情况吗?”她擦了擦眼泪,声音硬咽地说,“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没有任何隐瞒。”

“没这个必要了吧?”康峻山的眼睛仍盯着电脑,那道屏幕对他来说,似乎起了一堵墙的作用,恰到好处地隔开了他与妻子。或许,他也不想面对她?

“不,我要把自己的心意,全都告诉你!”谢若媛握紧丈夫的手,拉着他转过身来,似乎对他有一种神圣的信赖,愿意把自己全部交给他。“告诉你,我所以要回来,除了在商场中筋疲力尽,不堪再战,家庭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现在的想法,确实跟当初不一样了!我现在觉得,一个人无论多么成功,或者赚了多少钱,都不能跟家庭的和睦、夫妻的恩爱相比。这个时代千变万化,只有真爱是一成不变的!我也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康峻山握着妻子的手,一时间无语。她能回来是一件大事,他也很高兴,这证明他仍然拥有妻子的爱,他对她也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当然,事情可能不是这样,她只是在外面累了,倦了;或者她生活得不够体面?这几年的岁月也不够充实?但无论怎样,她回到自己身边,说明这个家庭对她还有一定的吸引力。康峻山不敢肯定谢若媛这次回来,究竟能待多久?她会不会再次离开?但他也深深知道,对一个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的世界来说,这个家庭将依然如故、不可动摇。

“别说这些了,”他抬起头,亲切地看着她,“你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谢若媛扑到他怀里,泪流满面,把身子贴紧了他的膝头,“你、你真的什么都不问问我吗?无论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你都真的不在乎吗?”

“为什么要在乎?”康峻山克制了一时的心烦意乱,扶起妻子的头,和她对视了片刻,“你在外面打天下,也是很不容易的!肯定会遇到一些烦心的事儿……只要你自己感觉还好,能够战胜它,就不用告诉我。”

谢若媛的脸红了,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在我心中,在我这一生里,你都是最重要的男人!”

“这就够了!”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停顿,谢若媛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康峻山才缓缓地说,“我曾经希望过你回来,这个家也需要你……”

他感觉到妻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么你呢?想没想过我?”

“可能不如你的女儿和我的妈妈。”他的额头上泛起了一片红润。

“你呀,永远说不出一句我爱听的话!”她声音颤抖地问,“你就真的不想我?”

“你是我的老婆,我就想。否则,也就没有那个必要了!”他语调十分清晰,平缓,但眼睛里却含有笑意,“傻丫头,还要问下去吗?”

她什么话也不说,紧紧抱住了他,头顶着他的下巴,感觉到他那男人的腾腾热气,有力量的温暖和一股烟雾似的芳香,长久地徘徊在她的上方……

第二天天气晴朗,清新的春风里满是花香。谢若媛坐车回到江州,只见这座小城没什么变化,街道上弥漫的尘土几乎消除了春天的气息。谢若媛有理由相信,她会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当年离开这个家,若若才9岁,还是一个爱做梦的小姑娘,每晚人睡前,都要把妈妈的照片拥在怀里。谢若媛听说这件事就鼻子发酸,差点儿打消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她好不容易才让女儿和自己一样明白——在你承诺要走的道路上,每件事都不轻松,或者是包含着痛苦,就看你是否虔诚!

谢若媛的父母身体都很好,这么多年来,他们心满意足地住在一栋半旧的职工宿舍里,过着清贫但却幸福的生活。在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时常等待女儿的岁月里,谢若媛的归来是唯一的大事。谢若媛顾不上帮助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立刻就要父亲带自己去若若的学校,以显示她那迫不及待的心情。但是在女儿的班主任那里,他们没有听见一桩让自己高兴的事。若若成绩不好,性格内向,与同学们的关系也不太融洽……谢若媛更加觉得,这一切都怪自己。一个母亲离开家庭那么多年,女儿变得如此乖张不驯,也真是情有可原。

谢若媛和父亲一直在教学大楼的台阶下等候着,但若若看见他们,却很不情愿,“你们怎么来了?”她嘟着嘴问,“我晚上还有自习呢!”

“我们先回家好吗?”谢若媛低声问,这才发现女儿已经长大了, 自己却根本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妈想跟你谈一谈,吃完了饭,妈再送你回学校。”

转学的事儿没有什么难度,对于原702所的子弟,学校有这个政策。何况若若不是个好学生,学校甚至巴不得她转走。至于省城那边,谢若媛也早就托李心田给联系好了,同样是出于政策性照顾,研究院的子女可以免费就读某个指定的中学。但是若若听了这个安排,却大为吃惊,而且很不高兴。

“省城?我、我一定得去那儿吗?”她结结巴巴地问,“可是我、我不想离开这儿!我走了,外公外婆他们怎么办?”

“孩子,你不用替我们操心。”谢若媛的母亲忙说,“我们老两口可以照顾自己……再说了,你妈让你进省城,是为了今后考大学,这件事很重要!”

若若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们:“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妈一直不在,我读书的事儿全靠你们张罗,不也过来了吗?”

“那是过去。”谢若媛也连忙插嘴,仿佛害怕自己再给女儿留下什么坏印象。“现在我回来了,彻底回来了!你爸也希望,你能去省城读书,还有你奶奶……我们都好高兴,你能跟我们住在一起。”

“我不想去!”若若冷冷地说,去拿自己的书包。“爸总那么忙,打我从小他就那样,没时间帮我复习功课,也没时间陪我玩儿……我要跟外公外婆在一起!”

谢若媛瞳目结舌,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反抗。谢若媛的父亲赶快上前,不悦地抢下了外孙女的书包:“今天就不要上晚自习了,我们要跟你好好谈一谈。到省城去读书,对你今后很重要,孩子,你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此后的时间里,若若一直保持着沉默,任凭三个长辈在她面前侃侃而谈。那些大道理似乎并没深人她的大脑,或者她只是假装倾听,而在内心里默默抗辩。谢若媛望着变得陌生的女儿,心在一点点紧缩,她那张稚嫩的小脸正因吸泣而变形,似乎痛苦不堪……谢若媛又一次后悔自己的多年远行,她在那不可知的世界里漂泊了很远很远,跟亲生骨肉相隔了何止千里!现在这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惩罚,没想到女儿接不接纳她,才是最大的问题和障碍。

那天晚上,若若哭了很久,连谢若媛都被她闹得筋疲力尽了,竟想却步,打消这个主意。还是她妈妈出来,替这一对母女说和。“若若,听话,下学期就跟你妈去省城,啊?那边儿还有你奶奶,你也是她的宝贝疙瘩……实在不行的话,外婆也搬到省城去住,直到你考上大学再说,好不好?”

若若这才收起自己的沮丧,勉强点点头。但她对谢若媛还是很冷淡,晚上母女俩住一个房,她也对妈妈不理不睬。想起当年女儿抱着自己照片人睡的情景,谢若媛只得努力掩饰着失望与不快。她明白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必须打点起百倍精神,来唤回那久违的亲情,给女儿那已然麻木的心灵,注人一股母爱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