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牛家里的喜事,已经进入**,“大两响”一个又一个冲入蓝天,爆出响声,冒出青烟,散出花絮,唤呐手、锣鼓手瞪大眼珠,鼓高腮帮,豁命地吹,豁命地敲,有人登上房顶,举起手提扩音器,腆起肚子吆喝:
“上礼的都快坐席来哟——”
丁贵武从他的圆圈门里走出来,脸未刮,衣未换,漫不经心地关住两扇门,一步一步地走下和尚J亩,进入丁字街,转身朝东去,在张乐乐门前不远的一棵柿子树下碰上了张乐乐。二人肩并肩地朝姜红牛的四合院走去。丁贵武和张乐乐是最晚去送礼的户了。丁贵武懒得早去。张乐乐舍不得少流一滴汗,少拿一分工,他向华满山借到钱,从葛润吉家里跑出来,找见高羽巴又说了好话,央求下一点营生,往田间干了两气才返回来。他若是姜红牛“关系网”里的人,当然就用不着再往田间奔忙一趟了,不管找句什么词儿,都是可以在队里记上工分的。丁贵武在革命战争中干过民兵,他的鲜血染红过九庄的土地,“大跃进”前后,又当过两任支书,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做出过贡献,“文革”中戴在头上的“走资派”和“胡吃的叛徒”的帽子已摘掉,担任着护林员,要提前送礼,姜红牛会告诉王顺喜照样儿给丁贵武发工.票。丁贵武不是那样的察性,给他开工票他也不要。张乐乐用力撰着要给姜红牛送的五块钱,好象深怕遇上来路不明的打砸抢分子,把他的五块钱抢了去。丁贵武和张乐乐正相反,头上戴个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灰军帽,将两块钱一张的票子掖在耳朵上边的帽子缝里,外边露着三分之二还要多。快要蹬入姜红牛的四合院了,张乐乐很快变成笑脸,好象喜神赠予了他无数的欢喜桃儿。丁贵武肚里装葫芦,脸上两半瓢,原来脸上无笑容,现在照旧冷冰冰。
丁贵武的脚步迈得慢,张乐乐不能不相随。在姜红牛家的帐房屋里,为姜红牛当记帐先生的王顺喜可有些着急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来送礼的。要没人来,我就把帐总住了。”
“该总的先总着吧。”一个管收钱的对王顺喜说。
“不能,不能,还是再等一等,能为支书多收一份是一份。”王顺喜说着又坐到凳子上,耐心地等待着。
王顺喜盼望能给姜红牛多收一份礼钱并不是耍嘴。王顺喜当初进革命队伍是五进五出。一九三七年,八路军还没开进九庄,王顺喜就去了五台山,参加了八路军的教导队。教导队开往山东去,路过正太路,敌人打声空枪,王顺喜尿了一裤子,开小差逃回九庄。一九三八年冬,王顺喜通过一门亲戚,到外县一个区里当了民兵中队长,偷人的鸡,和房东老婆胡来,被房东揍个半死,又逃回九庄。一九四四年,王顺喜到本县“文救会”里吃了公粮,“文救会”动员参军,他又跑回九庄。全国解放以后,王顺喜混进了专署供销社挣了工资,工作不好好干,与人偷偷地搞投机倒把买卖,在监狱里蹲了二年。邢满回家后,人借他一分钱,他过三年二年记得清,他吃人三斗粮,不过三天就忘了。谁都说他是个挂在十字街里的尿罐子,臭满街,姜红牛得势时,王顺喜巴结上了姜红牛,象抹上了香油一样香。王顺喜当了大队秘书,也就算成了姜红牛的私人秘书,靠着姜红牛的势力,主顺喜又成了人上人。
管收钱钓把帐总住了,共收了五十五块被面,三十一块喜帐,十个铁皮暖壶,两套茶具,一千二百七十五块钱的礼钱。点心、果子、白面饼等礼物合成钱也有三百多块。送头份礼的不是端木副局长、巴主任和丘书记,三人都送了三十块钱。送头份礼的是锁厂的、被姜红牛在电话里称为“菩萨”的采购员。管收钱的问王顺喜:“锁厂采购员怎么送了头份礼?,王顺喜笑笑没言声。其实,王顺喜心里明白,锁厂采购员到九庄来买了多次砖,砖都是一级砖,本来应按照头等价卖出去,姜红牛一句话,就降低了三分之立的价钱,按照处理价卖给了采购员,使采购员少花二百多块钱。今日虽:说来送五十块钱的礼,其实还占一百五十多块钱的便宜哩!
王顺喜心焦地朝屋外漂了一眼,正漂见丁贵武和张乐乐肩并肩地进到屋里来。
“王秘书,我们两个来迟啦。”丁贵武和张乐乐同时说。
“不迟、不迟,抽根烟、抽根烟。”王顺喜说着把香烟递给二人。
“两块!”丁贵武伸手把两块礼钱揪下来扔给王顺喜,一字儿不多说,眼也不向花红柳绿的被面上瞅一瞅,扭头走出屋子去坐席。
张乐乐不再担心手里的五块钱被人偷走抢走,他把五张一元的新票子数了又数;而后,认定再不会有半点差错,便表示出毫不吝音、大大方方,心甘情愿来送礼的样子,把新-票子交给王顺喜。其实,他应该把钱递给管收钱的,可他认为先把钱交给大队秘书过目过目卑为洽当。
“哎呀!张乐乐老弟,五块钱,你上这么多的礼呀?”王顺喜望着张乐乐的钱和张乐乐说。
张乐乐得到了王顺喜的夸奖,哈哈哈地笑一阵,用劲地抽两口烟:“王秘书,我们支书一辈子能过几宗喜事儿,不就一个公子吗!实话和你说,我恨我这嘴不能挂起来;要能挂起来我这嘴,我张乐乐送礼考不上第一,也在前三名!我……我还恨我的肚子装得太多,我要象小鸟的肚子,我保证把我的三斗黄棒子,二斗红高粱全卖了来送礼!哈哈哈。”
“五块钱一也不少了。多喝一杯,多吃一口!”王顺喜和管钱的一起说。
“多喝不了,多吃不了,见喜就喜,见高(糕)就高,来送份礼,借借支书的光,借借支书的福,别再瘸子捉蛤蟆——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步步迈在败字儿上,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
“你客气,你是来给支书全脸添喜来了。”王顺喜又接着说。
“抬高我,抬高我!”张乐乐见管钱的离开了帐房,赶紧猫下腰,一几乎咬住王顺喜的耳朵,“王秘书,你可别忘了在支书面前给我说句好话。老实话,五块钱是舍着脸皮借人的……”
“我知道,你放心,我给你和支书少说不了好话,我让他再往县里走一趟,想法子把序斗给你保回家来就是了!”
“进了阎王殿,我也念你好!”张乐乐说着走往院里去坐席。正好帐房门外一张桌子上还有一个空位子,张乐乐就近坐下,客人就算到齐了。
话说肉蛋娘和姜红牛夫人领着花技招展的新娘子走出新房,姜红牛的一个内弟带着柄头棒脑的新郎官从东屋里走出来。喝得满面红光的姜红牛紧从上房屋里奔了出来,站到儿子儿媳中间,面向来捧场的客人们,仍掉了支书平日的威严,丢了挺胸、挥手、“吭吭”一些固有的习惯,象知书识礼的晚辈在父辈、祖辈面前一样谦虚,象善良心肠的人感激救命医师一样的热忱和真诚:
“哈哈哈,别看我当支书已经多年,我也没有学下什么客气话,我也不爱说什么客气话,咱们二五一十,实实在在。我衷心地感谢大家来给我全脸I我知道,我一碗凉水烧成热水端给大家,大家也不说赖。现在让两个孩子拜拜大家啦。先向你们的二秃爷爷拜拜。”
新娘子和新郎官朝着姜二秃恭恭敬敬地行一鞠躬礼。
姜二秃坐在左边右角一张方桌上。他慌忙站起来,脸色一红成一块红布,笑也不知怎么笑了,口也忘了怎么张了,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了,大下巴猛地往前一伸:“这……好……哈哈哈……”
姜红牛转身又朝全体入席的人们说:“请全体入席的大一伯叔叔、哥哥们受俩孩子一拜……”
新娘子、新郎官向全体入席的恭恭敬敬地行一鞠躬礼。掌声砰砰啪啪。拍的最响的是肉蛋娘和姜二秃。懒得鼓掌的有丁贵武、刘淘气,还有几个大队干部和党员。掌声一落,酒和菜开始朝桌子上端起来,新娘子、新郎官退走了,姜一红牛提着大酒壶,举着酒盅,向大家敬酒。姜红牛先向姜二秃敬酒,姜二秃伸手把酒盅端起来,体面得忘记血压高不能蝎酒,饱楞楞的两个大眼睛瞪老大,大下巴朝前一伸,仰脖儿把酒灌进肚子里。
“好……好酒!摔个跟头上……上了西天,也……也不后悔!哈哈哈……”
姜红牛举着酒盅走遍了每张桌子,向每个客人敬了酒。他忽然走到张乐乐面前,两眼笑成一条线:“乐乐,我再敬你几盅!”
张乐乐象有人揪着一样快,“嘈”一下站起来:“感谢’支书高抬我!”
姜红牛给张乐乐斟一盅,张乐乐举起酒盅饮一盅,并大声说一句:“算我张乐乐有福,好酒!”
王顺喜飞马般地从帐房屋里跑出来,也要和张乐乐对喝一盅。张乐乐好象完全明白了姜红牛和王顺喜的用意,王顺.喜给他斟了第二盅酒,他就摆了手:“二位领导,我……我,我实在是再不敢喝了,我……我就要醉得出丑了!……”
“再喝一盅,给大家来段秧歌!”王顺喜把姜红牛敬张乐乐酒的用意亮到了桌面上。对张乐乐来说,莫说是来一段秧歌,叫干什么都不会拒绝的。大队规定,每户要盖房子的地基一律是三分面积。姜红牛要了五分地基,加上他原有的三间平房小院,已经有八分地基还多了,还感到与他的权势。地位不相称,还嫌地界不宽敞,借序斗犯案,投井下石,指派王顺喜出面把张乐乐的三间瓦房弄到手。王顺喜向张乐乐吐了日,张乐乐的眉头也没皱一皱,立即答应。张乐乐的三间瓦房应值一千五百块,而张乐乐只要了八百块。王顺喜说:“这样影响不好,文书上还是写上一千五百块。”张乐乐也答应。姜红牛盖房使用队里拖拉机不付油钱,使用拖拉机手不付工钱,动用土工、石工、杂工几十个,也一律不付工钱不管饭,全在本生产队里记工分,全回自己家里吃饭。张乐乐给姜红牛做了一个月零五天杂工,担心姜红牛面子上不好看,害怕社员们谈论姜红牛官气太大,生产队长高羽巴说要给他记工分,他谢绝。他述说给姜红牛做活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同志之情,阶级友爱。到了中午,张乐乐看见姜红牛家来了贵客,往饭桌上摆鱼又摆肉,他只能解解眼馋,连香味也闻不到,跑回家瓜汤菜水喝半饱,到下午照样给姜红牛干得象牛犊子撒欢一样猛。立架上梁那天,姜红牛派张乐乐去给他买两条烟、二斤肉,一分钱也不给张乐乐,也不说叫张乐乐代他记上帐。张乐乐心里想,这也是姜红牛故意给他送礼的机会,他借钱给姜红牛买了四斤肉四斤酒。姜红牛一个谢字没说。他照样干得象老虎扑食一样猛。张乐乐望见姜红牛要进城,满脸陪笑地求姜红牛往法院给他说好话,早点儿把儿子放回来;姜红牛从城里返回来,嘴说替张乐乐说了好话,张乐乐看不见儿子返回村。张乐乐晚上哭得睡不着觉,该送礼还照样给姜红牛送礼。打倒“四人帮”以后不久,小院里的梨树上又结了梨,姜红牛的妻子看见后,说张乐乐树上的梨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张乐乐舍不得吃一个,把好梨全送给姜红牛。张乐乐养了个母鸡下了蛋,张乐乐的衣裳破又破,舍不得拿个鸡蛋去换条线,把破衣服补一补,把鸡蛋偷偷地送给姜红牛。
姜红牛再次提议张乐乐唱两句秧歌,张乐乐立刻把他已经挺起来的腰杆儿再挺两挺:“哈哈哈,这是看得起我张乐乐,这是抬高我张乐乐,说句知识分子说的话儿,这是我的光荣、幸福!我唱得不好,我就是把大家唱的喝不下一杯酒,吃不下一口饭,捆打捆打屁股跑走了,我也得唱两句!”
“没人跑,听了你的秧歌,只有喝得更美,吃得更香,快唱吧生快唱吧!”肉蛋娘敲锣似地说着从屋里走到院里来。花枝招展的新娘和伴新娘的儿个闺女也从屋里跑出来。两个厨师没顾得把菜刀放下,拿着明晃晃的菜刀从厨房屋里跑出来。北房两个屋里二十多个贵客也都涌到了院里。端木副局长、巴主任、丘书记、制锁厂的“菩萨”站在最前头。他们都酒足饭饱了,有的敞着怀,有的光着头,有的擦着汗,有的叼着烟,有的挺着胸,有的叉着腿,有的藻着扑克牌。不用说,都达到了四满意:喝得满意,吃得满意,抽得满意,玩得满意。张乐乐要让大家更满意。张乐乐破天荒地把手一扬,先旋一个五花,用嘴打一阵锣鼓,挥手舞脚地唱起了他的老喜歌,
九庄村,九道坡,
自古没人唱喜歌,
今日我把喜歌儿唱,
众,位同志别笑话我,
我唱我过年吃上了白面摸,
我唱我晚上盖上了新被窝。
我唱我娶了个好媳妇儿,
我唱大家看见我哈哈乐。
我唱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好,
我唱翻身人家笑呵呵。
我唱大家齐心合力挖穷根,
我唱千年万代好生活。
张乐乐的感情充沛,秧歌的曲调优美,嗓音宏亮,再加上他的表情非凡,真象当年秧歌班里的把式一样,把一百五十多个坐席的客人都吸引住了,谁也顾不上再喝盅酒吃日菜。有的默默地喊好,有的高兴得吐舌头,连最不喜爱秧歌的丁贵武都伸长耳朵。唤呐手和锣鼓手都从院门外跑进院童听起来。好几个入了迷的要拍巴掌。而姜红牛、端木副局长、巴主任、制锁厂的“菩萨”等却与众不同,他们不光没有鼓掌,还象喝了冷茶,吃了酸饭。姜红牛、端木副局长、巴主任同时举起双手打断张乐乐:“行啦!行啦!来段逗乐儿的,开心的!”
肉蛋娘猫儿似地走到张乐乐的背后猛一伸手,给张乐乐的鼻子和脸上抹了一片白、两片红。姜红牛、巴主任、端木副局长等又鼓掌又喊好,又异口同音地喊:“唱!唱!唱!快快唱!”
张乐乐忽然沉静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可以从他两眼里看见他的心底,望到他的真正的感情。解放以后,他乐成了习惯,唱上了瘾,在三年困难时期都愿意乐一乐,唱一唱。“四人帮”横行之后,特别是儿子序斗进了监狱之后,他再也不愿意乐,再也不想唱。此时此刻,他看到姜红牛、端木副局长、巴主任等是天,他是地,他不想笑而只想哭!一然而,他想哭不敢哭,不想乐也得乐,还得乐得唱出能让姜红牛等贵客们开心的。真说不出张乐乐的能耐有多大,他只是沉静了儿秒钟,就又活跃起来了。他“呸!呸!”往手心里碎两口唾沫,又“哎哟、哎哟”地喊着把脚跺两跺,张口打起锣鼓:“光才呀喳,光才呀喳……”鼓点一落,象秧歌班里的丑角儿一样唱起来:
我的脑壳是石头,
笨得好似老黄牛,
要听逗乐开心的,
让我实实发了愁……
尤才呀查,尤郎才来一才才……
张乐乐口打锣鼓跑了半个小圆圈,猛地旋一个五花象是豁出他的老命不要了,比秧歌班里的丑角演唱的还要丑:
说胡诌、道胡诌,
大年初一立了秋。
一个桑甚千斤重,
一裸菜豆争九州。
小猫生了个大耗子,
鸭子它爹是大毋簇。
小鸡儿怀胎八个月,
生出一个老黄牛。
老虎琦羊去赶集,
碰上了小兔三个舅,
三个舅舅是哪三位?
苍绳老鼠和泥鳅。……
张乐乐越耍越来劲儿,越蹦越卖力,越唱越逗乐,可叫姜红牛、端木副局长、巴主任、“菩萨”等贵客们开心开足了。巴主任笑得前俯后仰,端木副局长笑得抱住肚子大喊:“天才,天才,超级的天才!”端木副局长乐罢喊罢还把一盒纸烟扔往张乐乐脸前的桌子上,姜红牛也把一盒纸烟仍出手,“菩萨”把两块钱一张的新票子扔往张乐乐脸前边,表示对张乐乐发了奖赏。
张乐乐再一用劲儿,猛地打个飞脚,一步没站稳,“砰”一声摔倒在地上,摔得嘴角里流出鲜血,肉蛋娘、姜红牛、端木副局长异口同声地紧喊“好―”再把手拍响。
大多数客人没叫好。丁贵武、刘淘气等不光没叫好,连饭也不再吃,懒洋洋地拿腿走了。还有两个大队干部和几个觉员也好象看张乐乐唱秧歌看饱了,不想自己送了多少礼钱,悄悄地拔腿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