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没云没雾,大星星傲然地睁开了眼睛,小星星也深情地显出微光。葛润吉屋里的电灯,无私地发出通亮的光芒。不知华满山给予了葛润吉什么样的神奇的力量,什么样的特效药物,躺在炕上的葛润吉,面色好看多了,眉眼儿欢实多了,双臂能举动了,而华满山眼里没笑意,脸上没笑容,给葛润吉喂完碗里的最后一勺白米稀饭,继续悄悄地问葛润吉:“舅舅,好几个人和我说,你固然有病根,可没有勾命鬼,怕也不会一下子就倒了。人说的有没有道理?”
葛润吉还不会说话,慈祥地望华满山一眼,握住了华满山的右手,用力地握了又握,表示华满山问得有道理,人向华满山说得有道理。
“舅舅,那我对你说,安安静静地养病,宽宽绰绰地养病,吃好,睡好,争取早点儿把病养好,把勾命鬼儿讲出来,让勾命鬼儿见了天。”
葛润吉高兴地点点头,又用力的裸了摄华满山的右手。
“好啦。解手不?”
葛润吉摆摆手。
“那你睡觉吧。”
葛润吉拍拍炕,表示让劳累了一天的华满山也躺下睡觉。
“你先睡,我抽袋烟,喝口水,再……”
葛润吉很快打起呼噜睡着了。华满山未拿烟袋,未端水碗,连做晚饭时脱掉的、早该穿到身上的棉袄也未穿,伸手从棉袄衣袋里掏出水笔和笔记本,刷刷刷地往笔记本上写起来。写着写着,他的粗楞楞的双眉锁在了一起,厚厚的两片嘴唇缩进了嘴里,一双明爽的眼睛发了暗,一会儿,“啪”的把笔记本和水笔都扔到了炕上,一双大手同时摄成了铁硬铁硬的拳头。转眼之间,牙齿发出响声,指关节发出响声,眼里滚出了泪珠,让人害怕,让人惊异Z如果让凤凰岭大队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娘等看到眼里,定要惊异得目瞪口呆笼谁也不会想起华满山有过叫人如此可怕的面孔,谁也想不起他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痛心的泪水。
一九三九年冬,一天凌晨,扫**边区的一股凶残的敌人突然包围了凤凰岭村,将才八岁的华满山和二十多个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包围在了凤凰岭村的南山沟里。天亮之.后,敌人开始屠杀。一个聪明的爷爷为了给国家保存下一棵根苗,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心窝,“砰”一下倒在了华满山的身上,将华满山压在了身下,嘱咐罢华满山装死不动,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事后,华满山想念这个聪明的爷爷,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好多个外姓爷爷、奶奶、大伯、大娘都告诉他,牺牲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娘们都是硬骨头,都不怕流血,喜欢流汗,不爱流泪!他看到劝说他的长辈们也都不怕流血,喜欢流汗,不爱流泪。他入党之后才知道,被敌人屠杀的祖辈、父辈,劝说他不哭的祖辈、父辈,统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于是,拿笔在他的日记本上写上了一句话:“共产党员流血流汗不流泪!”并把这句话铭刻在他的心里,当成了他的誓言!而后,不管他碰到什么样的艰难挫折,他的泪门总象铁铸的一样坚牢。一九六三年闹大水,他扑到第一线,组织五个公社的干部抢救出全部遇险的群众。最后,他为抢救出一个五岁的孩子,让突然倒落的一根梁木砸在了腰里,痛得他汗珠儿直落,咬破了嘴唇,没有落下一滴泪珠。史无前例的风暴漫卷到凤凰岭之后,一个中学里的一起红卫兵扑到凤凰岭揪斗华满山,凤凰岭的红卫兵死保华满山,要引起一场武斗,华满山说服了凤凰岭的红卫兵,跟中学里的红卫兵来到中学,肚子挨了饿,背上受了伤,傍黑返回凤凰岭村时,碰上几只恶狼惊散了一个大队里的羊群,他为了羊群免害,又扑了上去,累得吐出大口鲜血,让人把他抬回凤凰岭,他没有掉下一滴泪水………
今晚,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地忘记了他的誓言。
月亮从东边露出了头角,姜红牛大院里的唤呐声、炮声已经结束,欢声笑语还在传向四面八方。张乐乐无声无息地返回家来。张乐乐迈出姜红牛的门槛,不知在谁家休息了一会儿,脸上的红彩、 白彩没有了,嘴上的鲜血擦去了。而嘴角还在痛着,膝盖骨还麻木着。他的脚步很慢。他一会儿伸手捏捏嘴角,一会儿弯腰揉揉膝盖,他走过一个粪场,忽然想起他的花母鸡早已进了鸡窝,他还没有把鸡窝门关好,害怕黄鼠狼或野猫把花母鸡吃掉,想拼命地把脚步迈快,“砰”一下倒个跟头,又碰得嘴角里流出鲜血。
“唉,你张乐乐的寿数已经到头了,到头了!……”张乐乐爬起来,用手背把嘴角擦擦,喃喃着继续迈步。
张乐乐把他的一只花母鸡看做家宝,回到家里,紧走到鸡窝前边,趴下朝鸡窝口看着,伸耳朵朝鸡窝里听听,鸡窝板挡着鸡窝日,挡得好好的;他的花母鸡咕咕地歇在鸡窝里,没有被黄鼠狼或野猫吃掉,他又惊又喜!
“呀!谁给我把鸡关好了呢?难道说是心慈的神神可怜起我张乐乐,暗暗地保佑我张乐乐?不可能!不可能!哪里有什么神神!有神神,神神也是扶起不扶落,不会把可悲的张乐乐看在眼里。难道是我的儿子序斗回来了吗?……”张乐乐明知他这是做梦,他还是朝着屋里呼喊起来:“序斗,房斗,是你回来了吗?……”
张乐乐的屋门没有关着,有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张乐乐吃惊地“哎哟”一声,紧倒退两步,差点儿倒在地上,那人紧跑两步,忙将张乐乐扶住。
扶住张乐乐的是华满山。
原来,是张乐乐把华满山的泪门儿打开了。
华满山喂葛润吉吃饭以前,往门外猪圈里倒柴灰,碰上了刘淘气,华满山询问姜红牛办喜事的情景,刘淘气特意把张乐乐如何用力为姜红牛和他的贵客们表演,如何获得“嘉奖”,仔细地说给了华满山。当时就让华满山大变了脸色。
华满山并没有忘记他的誓言,功夫不大,他就让他的哲言抑制住了心里的绞痛,关住了他的泪门。并伸手擦掉了眼角的泪珠,穿好棉袄朝张乐乐家走来。
华满山还没走到张乐乐的栅栏门外,忽然听见张乐乐的小院里传出母鸡的惊叫声。华满山意识到,张乐乐还未返回家里,紧跑两步,就近爬上一棵榆树“通”的跳进张乐乐小院里。华满山到的正是时候,一个野猫刚刚钻进张乐乐的鸡窝,华满山一跺脚,二吃喝,野猫“啸溜”一下从鸡窝门里窜出来逃走了。华满山拿起鸡窝板把鸡窝门挡好。张乐乐不害怕小偷闯进他的屋里收拾一番,屋门未锁。华满山进到张乐乐的屋里,划着一根火柴寻找电灯开关,张乐乐为了一个月节省两角线的电费,让电工剪断了他的电灯线。华满山再划着一根火柴,寻找见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煤油灯里的煤油只剩下一个底底。华满山为了给张乐乐省下这一点点煤油,点着了煤油灯,又把煤油灯吹灭。华满山吹灭灯工夫不一大,张乐乐回到家里。“张乐乐赶紧站稳脚步问一华满山:“你没有把我给吓死!你鬼到我的破窝里干么?”
“抢你,偷你!”华满山抑制住心里的悲痛,擦掉眼角里的泪珠,舌头上的火气还不小,话儿说得很刺耳。
“任你抢,任你偷,把我张乐乐抢去偷去,我给你烧高香!我张乐乐除了影子还有啥?”张乐乐喘口气,习惯地转下脑袋,“正经说,是不是叫我给你上一课?我今天晚上没心思,你自个儿找把尺子,先量量自个儿的肠子有多长,找个镜子前后照照,看看自个儿的脑袋有多大。”
华满山的语气缓和了:“我清楚我的肠子有多长,我也知道我的脑袋有多大。我请你到我舅舅那里闲坐坐,穷拉拉。”
张乐乐抬头看看天:“舍命陪君子,去坐一会儿。”
华满山走在前,张乐乐走在后,一个脚步稳,一个脚步乱,好大一会儿才走到葛润吉的屋子里。
“坐下,等我沏茶。”华满山满腔热情地说着,殷勤地把凳子递到张乐乐屁股下边,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小包茶叶,分放到早己刷洗干净的两个小碗里。
华满山的热情和殷勤,好象成了张乐乐的催泪弹,一忽儿功夫,二张乐乐的两眼发了潮。华满山沏好茶,恭恭敬敬地,把扑鼻香的茶水端到张乐乐脸前,张乐乐的两个眼睛变成了水泉,泪水珠儿成串的落下来。
张乐乐想起了当年有一次和华满山、丁贵武在一起的时’候。
那是一九五六年的秋天,张乐乐与丁贵武往省城卖柿’子,卖了好价钱,衣兜里塞满了钱票,碰巧遇上了往省里开会的华满山。三人住影剧院兴奋了神经,下大饭店解了嘴’馋,又怡然自得地去公园里逛,马路上溜。端着同样的架势,迈着同样的步伐,哼着相同的曲子,国家主人翁的气魄十足,欢快幸福的情趣特浓。引得一个摄影记者给他们连拍数张照片,发表在了省画报上。
三人溜完马路,又在一个茶摊上坐下来饮茶解乏。华满一山买了一包香茶,分放在三人碗里。
张乐乐想起了一九五六年的香茶,想起了当时三人的气.魄和情趣,进而想起了“**”以前的舒畅日月,主人翁的快感。他不光泪水畅流,还颤巍巍地站立起来,走到屋角,双手捂住面颊,娃娃也似的嚎陶起来。
“乐乐哥,我有个贱毛病。只能看人的欢喜脸儿,不能,看见人伤心,你……”华满山赶紧劝慰张乐乐。
张乐乐放开两手转回到华满山脸前,跺跺脚:“你……你有资格给我泡这么香的茶?我还有资格喝这么香的茶?你这是成心问我:张乐乐当年的人格儿、尊严、气魄,都哪里去了?你这比拿鞭子抽我的筋骨还难受啊!……”
“这才是,……”华满山没有想到他的香茶成了皮鞭,抽痛了张乐乐的筋骨。他比挨了鞭抽还痛苦,“我的乐乐哥,你坐下来,听我说,听我说!”他把张乐乐拉到凳子上,张乐乐立刻又站起来。
“牛角啊牛角,你当我愿意叫‘混蛋国的司令,给我抹个白鼻子?你当我不知道白鼻子是小丑儿?哈哈哈,我知一道,我知道!牛角啊牛角,你当我给姜红牛全脸,觉不出是丢自己的脸?哈哈哈,我的心上没有刷浆糊,我的脑袋没有滚在泥坑里!牛角啊牛角,你当我喝了迷魂汤,落入了迷魂阵,把什么都忘啦?不不不,我么都没忘!共产党八路军解放九庄,一直到‘**,以前,不论是吃公粮的干部,还是吃私粮的干部,到了老百姓家里,抢着挑水、扫院、抱柴,进了老百姓的屋子,让老百姓坐在热炕头,自己坐在屋地下;不论么时候见了面,不叫同志、老叔、老哥不一说话儿,亲如一家!人人都说:‘干部,干部,屋里的蜡烛!党员,党员,百姓的靠山。’没想过‘小,字儿怎么写,不知道‘卑贱,二字怎么讲。一声‘春雷,震大地,这世道也乱了,姜红牛这样的人吃了香,‘蜡烛,成了走资派,‘靠山’成了走资兵,我张乐乐一个草民百姓,可有几根骨头几根筋?……”
张乐乐也万万不会想到,他的眼泪和话语的份量,好象把华满山推进了油锅里。华满山的脸色变得蜡黄蜡黄,浑身不住地颤抖。他不由得又把话儿说脆说重了:“乐乐哥,你停停!你听我说几句……”
张乐乐哪里能停得下。他早想能在一个亲人面前,把自己的泪水倾泻一番了,把自己的苦情倾吐一番了。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姜红牛及其心腹不会来偷听。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地方儿,说到哪儿,牛角也不会怪罪。
“牛角阿牛角,我再把话说回来。你当我看见姜红牛和端木副局长扔给我纸烟,还有那个吃国家粮、穿干部报的扔给我一张新票子,我就认为他们是看得起我,不是小看我,不是耍笑我?哈哈哈……我还没傻成三岁的娃子呀——牛角,我一步没站稳,‘砰,一声摔成了烂南瓜,嘴角里流出鲜血,他们哈哈哈大乐,你一就认为我象吃了蜜桃一样甜?哈哈哈,……我往心里落了泪,我骂我对不起共产党毛主席打救我一场,我骂我对不起我的老祖宗,我骂我……”张乐乐说到这里见华满山又要打断他,他咽口唾沫又紧接着,“我骂我想哭不敢哭,不想乐也得乐,我骂我在儿子扁斗事上想不开,让序斗象条绳子,把我的心肠给拴死。我骂我的**儿临死时留给我二番一话:“戽斗他爹,我没有和你有过歪心眼儿,没给你脸上抹过黑。听我的话,拉巴大序斗,让库斗给咱们骨灰盒前边放朵花儿,我就是再转生不成人,也就心宽了。’我骂我序斗住了监狱之后,我象中了邪一样,白天想序斗想得难咽一口食,晚上想序斗想得合不上眼。我骂我老做空梦,梦见‘长发皇帝,落草了,姜红牛也该下台了。……”
张乐乐泉涌一般的泪水,连绵不断的倾吐,华满山难过得越发感到如同滚油煎、烈火烧、眼进钉、心插刀。他用力把张乐乐拉到凳子上坐下来,递给张乐乐一条毛巾,要张乐乐擦擦泪犷再把茶水端给张乐乐,抑制住难过央求张乐乐:
“乐乐哥,你为我不忍看见你掉泪,无论如何不能再哭了。……”
华满山的话见了效,张乐乐擦了泪,接住了茶水。可他的嘴还不肯歇:“我心疼你不能再看着我掉泪,我也不能不给你指出来:我糟踏了我自乙,你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我有逃脱不掉的责任?”华满山惊愕得活未说出口。他想:我曾担任过领导职务,党和人民给子过光荣的权力,一个基本群众不幸到如此地步,当然有逃脱不掉的责任!然而,张乐乐指出的责任,恐怕不在这里。他端碗喝口茶,平心静气的问张乐乐:“乐乐哥,我有么逃脱不掉的责任,窄胡同里赶猪,直出直入!”
“我只有一个花母鸡,我没在窄胡同里赶过一猪。你不用我直出直入!”
华满山挺挺胸脯,抬抬头,让他难以睁大的左眼也往大睁了睁,又习惯地把两片老厚的嘴唇吃进嘴里,一动也不动,大气一也不出,不多一会儿,额上出了汗,脸上发了红,无可奈何把腿一拍:“乐乐哥,你这可……”
“你是卖爬糕的口袋——装蒜(算)!”
“乐乐哥,你这句更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戴了帽子这些年,撅头抡啦,锯子拿啦,锤鉴摸啦,放羊鞭子搂啦,就是和卖爬糕的口袋没关系!”华满山着急得额上的汗珠儿更多了,脸色更红了,胡子茬儿都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