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英做针线活是把快手,千庄稼营生也利落,太阳刚落山,她就把麦田锄完了。她扛着锄头往回走,心里沉甸甸,脸上却丝毫不挂优。回到家,离屋门口还有十多步,便朝着屋里呐喊姜二秃:“红霞爹,你把山西饭做好啦?”
屋门开着,屋里没回声。
田瑞英把锄头放到屋门口,朝厨房里看一眼,厨房里没有姜二秃,锅台上没有冒热气,锅台前边连把引火柴都没有。田瑞英心里一怔,抬腿进到屋里去。
姜二秃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两眼紧闭,口里直冒粗气。
田瑞英怎么也想不到姜红牛把姜二秃的火点燃了。
姜二秃从大队办公室出来,脑袋上象是顶上了屎罐,脸上象是盖上了块尿布,脖子里象挂了个死娃娃,臭得再不敢抬头,丑得再不能见人。他紧把煤车推回家里去,放下车,把脚一跺,回到屋跳上炕躺下一动不再动。
红霞被华满山劝说得扔下了死的念头,田瑞英刚刚轻松一点,姜二秃忽然又象一座山“哗啦”一下倒下来,砸在了田瑞英的脊背上。可田瑞英不象看到红霞摔了镜子、意识到红霞要寻死那样慌乱手脚,她头没晕,心没炸,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睁大两眼想姜二秃到底这是为什么?又想怎样叫姜二秃把心里的气火掏出来。过一会儿,田瑞英给姜二秃倒碗水,把水端到姜二秃脸前:“红霞爹,和别人生气,不能和自己生气,看渴着了,喝点水。”
姜二秃猛地坐起来接过水碗,把水碗摔在屋门口,又躺到炕上把全身都盖住。田瑞英暗暗叹口气,猫下腰把碎碗片拾起来送往院里去,转回身又坐到凳子上慢慢说:“红霞爹,看这样儿,你许是听了人的闲话,火儿在我身上。你说说,要是误会,咱们哈哈一乐就完了,要真是我的不是,你给我指出来,我改正。”
田瑞英说罢,一动也没动,随手拿起姜二秃的一件未补好的破褂子补起来。姜二秃在被子缝里看见了.腾的跳到屋地下,一伸手把破褂子夺过来,猛一下扔到炕上,饱楞楞的两眼蹬得象灯盏大,眼巴巴地看着田瑞英:“我劳驾不起你田瑞英!”
“劳驾不起我,我歇一会儿,等你求我的时候,我再给你补。”田瑞英想把姜二秃的气火引出来,故意半开玩笑地和姜二秃说。
“我求你,我求你,我现在就给你烧香叩头!”姜二秃的火更大了。
“我说红霞爹……”
“你对我说,我娶你几年啦?”
“这我还能忘了啊?……”
我姜二秃娶下你以后,和你有过差心眼儿没有?
“俺和你尽差心眼儿?”
“你没差心眼儿?为什么我不在家,你深更半夜钻到润吉叔家里去?”
田瑞英心里明白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姜二秃,服睫毛都不动一动,舌不僵,唇不木,嗓门不高不低的:“红霞爹,你的火在这儿呀?我是到润吉叔那儿坐了坐,看了看润吉叔的病好没好?也和牛角哥说了几句话。……”
“和牛角哥说了几句什么话?”
田瑞英事前没想到姜二秃间到这儿,没把假话准备到嘴边,张了一下嘴,二下卡了壳儿,使姜二秃的火猛增得没边大。他的两手颤抖一阵,将右手高高一举,用力地把炕沿边拍一拍:“你说,你说,你去和牛角说了几句什么话儿?是让他教你学马列,还是你教他要站到革命路线上?”
“我说红霞爹……”
“你就不必再叫我红霞爹:我叫你给他送口袋你不去,我在家的时候你不去,明天白日你不去,你……”
“红霞爹,我求求你,别着急,不心疼别人要心疼你自己。我对你说,我等你走了我才去,人看不见了我才去,我把我的实底话儿对你说,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
“你爱犯疑心病,我背着你去看看润吉叔和牛角哥,一没脏,二没弊,也惹不着你犯疑心病,影响你血压高,可有么不好?……”
“你住嘴,你肉烂嘴不烂,今儿个你要不把你的脏弊给我端出来,我就要死在你手里!”
这真是把田瑞英逼上了刀山,逃难逃,躲难躲。然而她心里的算盘不乱杆,受多大委屈多大污辱,也绝不能把红霞受害说给姜二秃,把姜二秃送进棺材里。她掉了两滴眼泊,朝着姜二秃身边走半步,睁大两只好看的银睛,一动不动地哀求姜二秃:“红霞爹,你好好看看俺这俩眼睛里有鬼没有鬼,你想想俺和你有没有过外心?我去了一下,引起你犯了疑心病,我以后不再去,原谅我这一回。要是还觉得气不过,打我两下子!”田瑞英说罢,伸手在一个磁缸后边抽出一根旧枣木撅柄,递到姜二秃的手里。
田瑞英和姜二秃结婚已经十八年,她知道姜二秃的小气,也知道姜二秃有些糊涂,还残存着男尊女卑的封建习气。可她始终惦念姜二秃肯干、诚实、朴实等等优点,不注意姜二秃的缺点,不让姜二秃的缺点变成她感情上的绊脚石。田瑞英对姜二秃情真意切,对姜二秃无微不至地体贴和几关怀。十八年没让姜二秃穿过一件脏衣服,一双破鞋。姜二秃挨身的替换衣裳少,田瑞英晚上把姜二秃挨身的衣裳洗干净,点把火烤千,早晨让姜二秃再穿上。十八年,田瑞英没有叫姜二秃穿过一件不合身的褂子,不合脚的鞋子;只要有一点不合身,不合脚,田瑞英都要劝说得姜二秃脱下来,再往合身合脚的修一修。而且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让姜二秃穿不舒服。一九七二年三月里的一天,队里突然派姜二秃外出修渠,姜二秃脚上穿的一只袜子蹬破了一个口,田瑞英慌忙扳住姜二秃的.脚脱下来,细心把袜子的破口缝好。碰巧剪子被邻居借走了,手揪不净线头,田瑞英不管袜子臭不臭,、把袜子拿到嘴边,用牙齿把线头咬干净。十八年,田瑞一英没有让姜二秃吃过,顿过咸过淡的饭和莱,没让姜二秃吃过一顿续水饭,一顿夹生饭,没让姜二秃吃过一顿.剩菜和剩饭,剩多少,田瑞英自己都吃掉。十八年,田瑞英没有让姜二秃挨过蝇子残、蚊子咬。中午,田瑞英为姜二秃摇着芭蕉扇赶蝇子,让姜二秃午觉睡够时候,夜里,没有恙章绳熏蚊子的时候,田瑞英整夜摇动芭蕉扇给姜二秃赶蚊子。十八年,田瑞英不管心里窝藏什么样的不愉快,都要使姜立秃看到欢喜脸。一九七五年四月里一天,田瑞英东边县里的一个亲戚来串门,田瑞英没和姜二秃商量,给亲戚做了白面条;小气琐碎的姜二秃朝田瑞英骂了不少粗野话,使田瑞英难咽又难吐。姜二秃将亲戚送往街上,碰巧又遇多年不见的、与姜二秃较知己的两个亲戚路过姜二秃的门外,姜二秃硬要把两个知己的亲戚拉到家里坐一坐。姜二秃带两个知己亲戚还没走到门口,想起他刚刚扔给田瑞英的粗野话,害怕田瑞英丧脸、呱嘴、没喜色,让两个亲戚难为情,让他的脸没处放。哪知,姜二秃和两个知己的亲戚还没抬脚迈门槛,屋里传出了田瑞英的笑声。紧接着田瑞英满脸带笑地从屋里迎出来。
田瑞英给姜二秃的无微不至的体贴,给予姜二秃说不完叙不尽的宽慰,使姜二秃手中的旧撅柄好象一根烧红了的千斤重的铁撅柄,拿不起举不动。
一会儿.姜二秃举起旧撅柄要朝着自己的脑瓜擂卡下来,田瑞茱喊声:“夫”慌忙把旧撅柄夺到手扔老远。
姜二秃不肯把撅柄擂在田瑞英身上,火撒不出,气难消失,使田瑞英更难过。田瑞英长长的眼睫毛动了动,老大的两颖泪水珠儿从她的眼里滚出来。
田瑞英还不到六岁,身体不好的娘就病故了,没本事的爹拉扯着她和姐姐。田瑞英没娘后,跟姐姐拾柴割草,走不动也得走。没本事的爹有本事把对鬼子和地主的火气撒到田瑞英身上,经常向田瑞英翻白眼挥巴掌,还张口闭口骂:“残骨头,残骨头,你姐姐是个赔钱货,你也是个赔钱货!”全国解放以后,田瑞英的父亲病故了,她与前夫结了婚。田瑞英告别了父亲的自眼和巴掌,天天看到的是笑脸,日日听到的是笑声,时时感受到的是幸福,好象抱起了一个蜜罐罐,晚上做一个梦都能甜醒。然而,没过多少年,连个娃娃.还没抱,天灾和人祸就把她的幸福夺了去。她与姜二秃结婚之后,特别是添了红霞以后,看到肯干的姜二秃干得欢,狱到不习惯笑的姜二秃经常笑一笑,田瑞英心里甜得又象抱起一个蜜罐罐。红霞忽然被侮辱,姜二秃猛地中邪,象把田瑞英活活逼进黄连洞,左右前后都是苦。
有人说当一次寡妇,失去一次丈夫,心里象落一次刀伤,再结婚以后,对后续的丈夫加倍的疼、加倍的爱。看来这话颇有道理。田瑞英心里再难过,也忘不了疼姜二秃。她不等泪珠落到脸上就赶紧把泪珠擦掉,慢慢坐到凳子上,喘口气,稳稳心,惨笑着琢磨用什么样的好法儿让姜二秃的气火很快消一消,用什么样的话语能把姜二秃的心说开了。她想起姜二秃兴致勃勃吐述给他的“联产计酬责任制”。
“我说红霞爹,我在你身上没有贤惠,也跟你铺破了好几领坑席了,我向你认了错,就该能想开了,不为我还为红霞哩。你走了以后,淘气儿常嘟念有的地方开始推行生产责任制,不过,他可没有你说一的好。你起来再说说,再说说,让我的心里记得结实些。……”
姜二秃的心火好象把心烧焦了,把耳烧聋了,田瑞英一番动情一的话,他好象根本没听见,一动也没动。
田一瑞英一低头想起去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二队的一个讨厌的小伙子与红霞嘻皮笑脸,姜二秃要扇小伙子巴掌,田瑞英慌忙把姜二秃拉住。二姜二秃气得躺到炕上不吃饭,田瑞英左劝右劝不起炕,直躺了多半一夭,等火儿自消自散了才起炕。田瑞英想到这儿,不再劝姜二秃,要等姜二秃的火慢慢消,往院里厨房里去做饭。
田瑞英到了厨房里,先揭开水缸盖看一眼,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提起水桶往井上去提水。田瑞英到了水井打上水,刚要往回走,和红霞相好的矮个子姑娘提个水桶来到井上来。澎个子姑娘看着左右前后没有人,赶紧告诉田瑞英:“大娘,刚才二秃大了冬和你在屋里生气,‘天才国的皇后’和高扮也老婆站在你窗户外边偷听啦。我还对你说,二秃大伯为什么不饶你了?是‘天才国的皇后,和支书给你说了坏话,向二秃大伯点了火。‘天才国的皇后,向二秃大伯点火的时候,我正在不远的地方听见啦。她说你和牛角叔勾搭到一块儿啦。支书对二秃大伯说你在深更半夜里钻到润吉爷爷家和牛角叔……两回。支书和二秃大伯说的时候,让我爹在大队办公室外边听见了。他们早把话扬得人人都知道。二秃大娘,这是有影儿的事吗?要是没影儿的事,不等于是.用刀子把你杀死吗?……”矮个子姑娘和田瑞英说到这儿,有人往井上来挑水,她把脸一丧,嘴一嘶,装出不满田瑞英的样子,赶紧把水桶挂到钩子上打水。
田瑞英提起水桶回到院门里,把院门关住,差一点晕倒在地上。田瑞英清楚了有人往姜二秃耳朵里送了鬼话,可她想不到送给姜二秃的鬼话竟是这样毒,这样辣,一生清白无瑕、贤德无比的田瑞英实实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可她想姜二秃更受不了。莫说姜二秃爱犯疑心病,脾气暴又暴,是个男人听到了这样的鬼话,都能把心伤透了,都能把肺气炸了!她难受得脸上冒汗珠,她气得再难喘一口气。她咬了一下牙根蚕,骂姜红牛一声害人精,要跑往屋里去,把红霞被侮辱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姜二秃,可她只迈了一步,又站下不动了。她马上又想起来,只要把红霞的受害说一出口,姜二秃立刻会气死,还只得把难过咽进肚里,还只得把气火抑制住。黄连水能咽下,这样的难过难咽下!斧砍刀伤的疼痛能抑制,这样的痛疼难抑制!如果姜二秃不在屋,田瑞英跑往屋里哭一场,也许能使难过小一点,气火消一些。如果不是人们正往井上打水时,田瑞英可以跑往和尚墒上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向着蓝天把肚里的难过吐一吐,也许能叫难过小一点,气火消一些。不能哭,不能吐,田瑞英活活象往肚里咽卤水。可她硬是很快把“卤水”咽到肚子里,用力提起水桶往厨房里给姜二秃做好吃的。田瑞英要给姜二秃做姜二秃最爱吃的杂面条。她想杂面条会把姜二秃的火气压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