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秃推着煤车往回走,眼看就快入村了,心窝里的喜兴更象一团火,烧得脸色红又红,脚步稳又稳,两眼瞅了左边又瞅右边,恨不得能遇上社员们,把肚里的喜兴往外掏一掏。五队的六个五十多岁的女社员正在丁贵武小时候给猫眼,鬼子摸鱼逮王八的水坑边上洗衣裳。姜二秃揪见了女社.员们,女社员们还没瞅见他,他的下巴没有伸,不准备把喜兴道出口。在他看来,女社员多数是菜疙瘩。不过,他精神上做好准备,让女社员们停下手,站起来,望着他的煤车笑着喊他:“气死驴!吓死马!”因为上年纪的六个女社员全是他本家的嫂子,有和他开玩笑的习惯。他喜欢让人喊他“气,死驴,吓死马”。他精神上需要这种不好听的称赞。他获得姜红牛“重看”以来,对这种称赞已开始感到同他的身份不大合拍,可他还不甚恼火,还感到一点点甜意。
姜二秃离水坑越来越近了,女社员们的欢声笑语扑进了他的耳朵里,只是还听不清女社员们笑的么、说的么。因为女社员们每一个人都象一台戏,说笑得热闹又热闹。
忽然“六台戏”无声了。她们瞧见了姜二秃。偷偷地漂姜二秃一眼,脑袭垂到了胸前,拿起木棒褪砰砰啪啪地用力砸衣裳,似装没看见姜二秃。
“吁―这是怎么回事?”姜二秃看见了“六台戏”的脸色,他纳闷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异常现象,心里怪不好受。“许是瞅见我穿的这件涤纶褂子,牙根儿发酸?女人本来鼠肚鸡肠,当了‘半边天,肚量也大不了!”姜二秃对异常现象做出如此分析,心里的不好受才缓缓散去。他白“六台戏”一眼,照直向前走去。
“六台戏”没理姜二秃,另“一台戏”迎住了姜二秃。“我的天爷爷地奶奶,这不象是柴王爷爷推来一车煤?”
这“一台戏”是肉蛋娘。肉蛋娘往北边第七生产队去找人打了一阵扑克,要返回家做晚饭。她本来已经拐向另一条叉道,远远看见姜二秃,她故意朝姜二秃跑过来,夸赞罢姜二秃,又紧说:“你推的这车煤少说也有一千斤。赵州石桥上的车印,准不是柴王爷推车轧下的,定是你姜二秃推车轧下的!哈哈哈……”
姜二秃满意肉蛋娘在大演样板戏的日子里敢登台,敢亮相。满意肉蛋娘在“雷打不动”的时刻里,天天“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第一份儿的“雷打不动”。更满意肉蛋娘靠近姜红牛,忠于姜红牛,算得上是“路线正确”、“亲近组织”的“标兵”。可不满意肉蛋娘抽纸烟,他自言自语地说过多次:“女人抽烟卷,不要屁股不要脸。”不满意肉蛋娘东家去、西家坐地打扑克,他自己和自己说过好多遍:“我姜二秃不是吹,肉蛋娘这个刁娘儿们要是我屋里的,我要不把她打得叫爹算是对不起她!”不满意肉蛋娘眼里没有男人,吃,亲自己的嘴;穿,疼自己的身子,把个码几并不低的男子汉看成武大郎。满意和不满意各三条,半斤对八两。因此,姜二秃对肉蛋娘的奉承感到不甜不涩,不冷不热,言不由衷地应道:
“唉!我……我这车柴顶天儿二百斤,和柴王爷爷比,吹,差到天上地下!”姜二秃应罢,等肉蛋娘再说么,肉蛋娘要是再不言声,他的车枯辘就要转起来,
“哎呀呀我的天,我还没顾上瞅你的涤给褂子哩,你这不象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儿啦!得三十多块吧?”
姜二秃满意肉蛋娘瞅见了他的新褂子,一阵高兴,把煤车放下,左脚踩在了车把上,伸伸大下巴:“嘿嘿,我还能成了吃商品粮的千部儿哩?给吃商品粮的干部当勤务兵都不配!这褂子没用了三十块。这料子越等越贱啦。嘿嘿嘿……”
“我也等着买一件穿上洋气洋气。”肉蛋娘看看左右没人,朝姜二秃身边走一步,长出一口气,“红霞爹,我肚里有句要紧的话儿。我考虑半天,不知该同你说不说。和你说吧,怕你……不和你说吧,我觉着又对不起你这个老实人。又想,我不说,别人迟早也得把话送到你耳朵里。”
“那……那你就对我说了吧。”姜二秃瞧肉蛋娘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想不到是冬诱,两眼怔怔地望着肉蛋娘。
肉蛋娘又叹口气,痛心的说;“你去推煤以后,没主意,的红霞娘在夜里去……去了润吉叔家里……”
“谁看见啦?”姜二秃的大下巴往前伸了有一尺长。
“你不信?”
“我信个屁!哼,看我姜二秃石头,看我姜二秃好欺负,愿意往我头上吐么臭就吐么臭,愿意往我脸上唾么脏就唾么脏?……哼!哼!……”
“算是我造谣!田瑞英没有去和‘死不改悔’……”肉蛋娘说罢,狠劲地扭了一下她的紫嘴唇,把脚一跺,扭搭着屁股,摇动着肩膀,气急急地走去。
姜二秃不大相信肉蛋娘的嘴皮,一是因为对肉蛋娘的三条不满,二是因为他路过了凤凰岭大队。
姜二秃参观完了凤凰岭村北头几户社员家里的陈粮,屋里摆设,猪圈里的肥猪,鸡笼里上百的肉鸡和下蛋的鸡,当初在田瑞英面前极力夸赞过华满山的尖下巴婶婶、粗嗓门儿大娘、大耳朵叔叔、小眼睛婶婶等围住了姜二秃。大家看到姜二秃又渴又饿,有的给姜二秃端来白生生的摸摸,有的给姜二秃拿来黄亮亮的年糕,有的给姜二秃拿来凉拌绿豆芽菜,有的给姜二秃送来豆儿米汤,让姜二秃边吃边听。尖下巴婶婶抢先说:
“我们凤凰岭去年春天才行起联产计酬责任制。可真正是调动社员生产积极性的灵丹妙药儿,彻底解放了社员们的脑瓜和手脚,大家天不明就往地里跑,星星睁了眼儿,还不往回走,抽工摸夫学科学,耍嘴的再没条件儿耍嘴,取巧的一再没条件取巧,棍工的再没条件混工。一年功夫,全大队夏秋两季都翻一番。我们不再害怕富是修,我家里存下的余粮三年吃不清。……”
粗嗓门儿大娘不等尖下巴婶婶落口就打开话匣子;“粮食一富裕,全盘都活啦:我去年喂了三个肥猪,五十七只下蛋鸡,三十二只优种兔儿。你知道光这三项收入我拿.了多少钱?”
“我……我猜不着。”姜二秃咬口摸摸说。
“哈哈哈,拿了七百二十块。我这还不是第一名,二队的一个养鸡状元去年拿了九百五十块……”.
姜二秃不等大家给他介绍完,就刨根挖底:“谁……谁的‘路线,这么正,领导你们联产计酬责任制?……”
七嘴八舌,五音六调,内容同一:
“哈哈哈,这灵丹妙药可不是公社的头头儿们送来的。公社的多数头头儿还把联产计酬责任制看成臭狗屎。拿出这个灵丹妙药儿的是你们九庄的外甥华牛角!”
“是……是他?”
“是他!”
姜二秃政治上糊涂,然而他还能顺摸出来,头上压帽子,心里窝别扭,还顾得上给大家思谋出“灵丹妙药”,让家家过好日子,可算得上是一等人品。这样的“一等人品”,送给他的“定心丸”也会是一等的,不可能做假。怎能还和红霞娘暗来暗去,不清不白?……
大队办公室里,异常寂静,只有姜红牛独自坐镇。姜红牛面色干黄,嘴唇淡白,眼里无神,身上少力,鼻孔里不停地冒出股股浊气。
原来,他刚刚给锁厂的“菩萨”挂过电话,“菩萨”向他说了无数的好话,一再向他表示歉意,最后告诉他,红霞进厂当工人一事已经告吹,正副厂长都不批准。“菩萨”别无他法。
一会儿,姜红牛的鼻孔里重重地“吭吭”两声,拉开桌子抽屉,拿出信封信纸,给另一个“关系户”写信,请另一个“关系户”帮助解决红霞进厂当工人的难题。
这要是在“四人帮”倒台之前,姜红牛是根本用不着下这番苦心的。那时节,他不义之财的财欲恶性膨胀,非人的兽性可以纵情发泄,无拘无束。他完全象个钟楼上的雀雀,耳里无钟声,眼里无铁锤。“四人帮,倒台之后,尽管他只是穿了三天让人感到是个货真价实的“孺子牛”的一套衣裳就又脱掉了,而他已害怕起“钟声”,已警惕起“铁锤”。他总感到他的背后空了,心里冷了,日甚一日。他贪财成习,贪色成癖,习已为常,癖成顽症,难不发作。一日发作,丧心病狂。他好污红霞时节,如狼如虎。奸污过红霞之后,心里又暗暗害怕。肉蛋娘侦察到田瑞英登了葛润吉的门槛,他想借机把田瑞英搞臭,使红霞的心里压上一个秤陀,定会解除后患,同时也整一整胆大包天、死不悔改的华满山。不想,王顺喜和高羽巴等偏偏扑了一场空。他不得不另来一锤买卖,让红霞进工厂,当工人,拿工资,让钱灌醉红霞的心灵,进一步把红霞控制到手里。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哪知道,“菩萨”是个只收香火不发慈悲,不丢施舍的“菩萨”。
姜红牛刚把信写好装进信封,办公室的屋门呼隆一声被推开,姜二秃心里翻上倒下地走进屋里。
姜二秃心里念过了华满山“一等人品”,推起煤车走了没有五步,固有的多心多疑的顽癖使他“砰”一声又把煤车扔下,他左昵放到车把上,右手摸住大下巴:“无……无风不起尘啊!洗衣裳的嫂子们怎么……怎么都扎下了脑袋?……能一点说道没有?……得去间间红牛!……”
姜二秃一看见姜红牛一人在屋,慌忙把屋门关住,几步走到姜红牛身边:“红……红牛,你……你先说你二秃爷爷靠近组织不靠近组织?”
姜红牛一时观察不出姜二秃的来意,然而他象往日对姜二秃一样地亲近,一样地有礼。他赶紧一搬给姜二秃一个凳子,清姜二秃坐下,再递给姜二秃一根好烟:“二秃爷爷,你这是往山西去推煤刚回来?有么事儿,直接了当说,用不着拐弯抹角,谁都知道你不光靠近支部,还无限地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连丘书一记都常和我说到你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三忠于’!”
“你……你说你奶奶怎么样?”
“我隙见我奶奶不是往村西麦田里锄麦去啦。她……她不是挺好吗!她怎么啦?”
“你……你么也没听说?”
姜红牛一下明白了是肉蛋娘向姜二秃的心田里散放了茨爹。他象刚听到肉蛋娘说田瑞英迈进了葛润吉的门槛一样惬意。他害怕过份地惬意使他的眼神里夹带出心底里的污浊,又使他的脸上失去了革命的面具,让姜二秃看出破绽,他长长地叹口气,猛地闭闭眼睛,者自咬咬牙根,把惬意关往心底,摆出一副痛苦不堪,甚是为难的面孔。
“红牛,我觉着我和你是一个姜字籍不开。看你这架势,你二秃爷爷和你还没有站到一个,路线上。我走啦!”姜二秃说罢转身就走。
“二秃爷爷你回来!”姜红牛紧跑一步把姜二秃拽回来,为难的又咽一咽、吐一吐,“唉”的叹一口气,“你可留心别人的闲话干什么?你血压高,不能生气,把闲话装到心里有么好?”
“我要摸不住实底更没好!”
“那我告诉你说。不过你……你得向我做出保证!”
“保证么?”
“你保证听见只当没听见,不能生气!”
“保证。”
“保证和我二秃奶奶还好好儿的!”
“保证!保证!”
姜红牛再长叹一声,痛心地说:“真想不到我二秃奶奶怎么活傻了!你去推煤以后,你们队里社员们在深更半夜里看见她钻进润吉叔家里,和华牛角鬼混了两回,社员们报告了大队部、公安员和民兵营长,实在是气愤不过,想着把他们……又考虑到你的脸面,又考虑到红霞姑姑,才没有……”姜红牛打开了一个坐柜,从坐柜里拿出一条毛巾,展到姜二秃脸前,“这是我奶奶去和华牛角鬼混的时候,丢到润吉叔家门外的毛巾。你看看这毛巾,心里明白明白就算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多,我已经和知道的都交代过了,为了顾全你一的脸面,不准任何人往开传。你回去了只当还不知道。等我和我二秃奶奶谈一谈,看我收拾这个‘死不改悔’。这……这个‘死不改悔,也欺人太狠啦!表面上看他老实巴交,那知道他竟这样无耻!二秃爷爷,你回去吧。我绝对会想法儿给你出了这口气,不能轻饶了他!……”
姜二秃气得五官挪了位,不等姜红牛收口,就转身走去,连给姜红牛买来的好酒也忘了再给姜红牛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