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往往花草同生,一家人也常常悲喜并存。红霞和一田瑞英的心还让泪水泡着,姜二秃却满怀喜兴地从山西返回来了。
好象天也给姜二秃助兴,昨天夜里,乌云是那样凶猛,一会儿吞没天上的星星,风是那样的猖狂,飘浮在地面上的沙土全被卷入高空。没等到天明,乌云不知躲到哪里,风也无声无息,整天天空晴朗。太阳已经偏西,碧蓝的天空更显得好看。
说不出姜二秃有多么喜悦,他推着约八百斤重的一车块煤,象是推着一车黄金,大下巴从来没伸得如此的靠前,两脚从来没有迈出过如此松快的脚步,如让乐乐碰上,张乐乐会吃惊地伸长脖子,转一下脑袋:“噢哟哟姜二秃,你咋高兴成了这般样了里莫非是快乐国里的国王给你下了请贴,请你去继承他的王位?”如果叫肉蛋娘瞧见,肉蛋娘会嫉妒得暗暗咬牙根,偷偷地说句:“你高兴吗?你还能高兴出了小子?不知趣的东西!……”
姜二秃推车走下西岭大坡,进入温泉镇地面,忽然瞅见两家娶媳妇的雇请的两班吹鼓手在镇西口官池塘前边对吹,忽然象给姜二秃喜兴的心窝里吹来几粒砂子,使姜二秃好不烦躁。姜二秃在姜红牛家里陪客时,听到吹鼓手呜哩哇啦,只顾忠心耿耿地给姜红牛添彩,没有引起烦躁。姜二秃小时候当过几天吹鼓手。开始敲小锣,后来吹锁呐。解放后不再进吹鼓手班拿钱,也没断了拿起唤呐吹一两个曲子过过瘾。自从他靠上了姜红牛这棵“大树”,歇上了“大树”的“荫凉”,再拿起哎呐感到与身份不大合拍,把存着的一个哎呐扔在框底,永不准它再见天日。而他对唤呐还有着深厚的感情,只要一听到唤呐响,就使他的心里翻上倒下坐立不宁。
姜二秃“呸,呸”往手心里啤两口唾沫,使足力气,猛劲推过温泉镇地面,烦躁自然丢失,又只剩下无边的喜兴。
姜二秃往山西推煤,碰上了三桩出乎预料的喜事。
第一,姜二秃在他的院里种了一片花生,一片蔬莱,一片烟叶。九庄自留地没有下放,闲散地没有分给社员,社员在自己院里种点花生、蔬莱、烟叶,已不属资本主义尾巴,没人再进院刀砍镰割,姜二秃收了一百五十斤花生,他把花生带到了山西煤矿上,价钱高,出手快,发了一笔比他想的大得多的财。
第二,姜二秃推着煤车返下十八盘大山,在一个山神爷庙前碰上一个卖牛的小伙子,小伙子三十多岁,穿得邀退遏,长得笨头笨脑。小伙子牵着两头牛。小伙子说:“大伯,买牛吗?把这两头牛卖给你。”姜二秃放下煤车说:“多少钱?”小伙子长叹一口气,哀怜怜地说:“我娘病了,我急着卖几个钱,好让我娘住医院,共值五百块,我卖二百块。”姜二秃懂得牛的好坏,也知道牛的行情。小伙子说的分毫不差,两头牛共值五百块钱。只要把牛买到手,转转手就能赚,三百块钱,姜二秃身上还装着二百块钱、伸手就可以把二百块钱掏给小伙子,把三百块钱赚到手。但姜二秃的脑袋传了一个圈,他看看小伙子,嘿嘿一笑说:“兄弟,我听讯着许可户里养牛了,我正好想买两头养养,我身上没带着票儿,我就是前边村里的,你等着我去把票儿给你拿来成不成?”“成!你快点!”
姜二秃大步流星地跑到前边村里。前边村里正好是岭下公社所在地。姜二秃跑到公社里叫来了公安员。公安员将卖牛的盘问一番,卖牛的果然是个贼。公安员把姜二秃表扬一番,还发给了姜二秃五十块奖金。
第三,姜二秃西去时推着空车走小路,回来时推着煤车走公路,通过了华满山的老家凤凰岭大队“他从山上的树木,由里的麦苗,地埂上的界石,发现了凤凰岭是个新奇的地方。他扔下煤车就近在村北头走门串户地访间了一番,发现家家丰衣足食,人人兴喜异常。又与几个社员交谈一番,始知凤凰岭大队在长年包工的基础上推行了联产计酬责任制。一下打开了他的脑窍,宽阔了他的心胸,跳到了一个新钓天地。他止不住伸长下巴,又止不住地自言自语:“这二下庄稼人钓路子可宽啦!”
姜二秃一路高兴,推着煤车进入了九庄地面。姜二秃恨不得把他心坎里的喜兴立刻掏给社员们,让社员们知道他姜二秃交了好运,庄稼人要交好运。不想,使他好不丧气,他只望见田瑞英一人在一块麦田里锄麦。
九庄再生灯泡厂临时断了货源停了工,田瑞英回生产队里劳动了。高羽巴派田瑞英锄小麦。田瑞英吃过中午饭就跑到村西一块麦地里千起来。由于华满山给红霞做了工作,使红霞把死的念头放下了,由瑞英的脑袋轻松一些了,出气也匀实一些了。田瑞英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心里难受,见谁还是原模原样的。她看到姜二秃推煤返回来,更把难受掩盖结实,一阵风似地跑到路边上来:“哎呀,我说红霞爹,你……你怎么推回这么多的煤!你忘了你血压高啦?你去的时候我不叫你去,你非要去。我说叫你少推一点儿,你……”
“别瞎嚷嚷啦,多推一点血压就低了!”姜二秃放下车子,将干粮袋放在肩膀上,两手向后一背,大步迈到田瑞英脸前:“红霞不在家里?”
“她姨姨得了急病,她姨夫昨天晚上从东边奔波来叫我去看看,红霞想她姨,愿意去,我就叫她跟她姨夫未啦。”
“她去你去一样。”姜二秃说着放下干粮袋,脱下一只鞋让田瑞英坐下,又脱下一只鞋,他也坐下。姜二秃不再间一间红霞姨姨得的急病是什么病,也不再间一问红霞给她姨姨带去了什么礼物,“嘿”一声,两手把地一拍,也不管手上是不是沾上了土,习惯的再把大下巴摸一摸,一猛气把他在山西遇上的三桩喜事,有枝有叶儿地说给田瑞英。只是没有道出凤凰岭大队五个字。他还担心凤凰岭大队变成田瑞英的“催魂儿剂”,使田瑞英又想起华满山,魂儿飞进葛润吉的门槛里。
“红霞娘,你看我买回了什么东西?有人说庄户人死脑瓜,有了钱舍不得花。屁,还是没有的过儿,有了就舍的花了!”姜二秃说着解开干粮袋,把干粮口袋里的件件货色掏给田瑞英过目。货色真不少:一块深灰色涤卡料子,一块擎绿色涤卡料子,一个红艳艳的梳头匣子,三瓶好酒。田瑞英明白两块料子是给她和红霞买的。她脸笑心不笨地说:“她爹,你可真敢为我和红霞花钱,买这么多的好料子!”姜二秃伸手又在干粮袋里掏出甲件漂亮的银灰色涤纶制服褂子,把褂子猛地往开一抖:“你看我给我自己买的这件时行衣裳!我是光亲你娘儿俩?嘿嘿嘿,……”姜二秃笑着扒住田瑞英的肩膀站起来,几下把褂子穿身上,、细细地把每一个扣子都扣好,叫田瑞英看了前边又看后边,看了领子又看边沿:“怎么样?怎么样?”
“哈哈哈!好,一个儿的好!”田瑞英大声地笑着说。
“在社员们的身上,我……我这恐怕是天字第一号儿的衣裳啦!”
“嗯,咱们队里,还役见过谁穿过这么时行的褂子。”田瑞英或得好听,压在心里的悲痛和愤怒却要止不住地涌往脸上。她想姜二秃只遇三桩喜事,没有姜红牛对他的“高看”,给他的“体面”,他不会大手大脚到这般地步。又想姜二秃实在太浅见。可她转眼又一想,自已不也是不走一里路不知一里事吗?当初也想不到姜红牛的近乎是黄触给鸡拜年嘛。同时,她马上又想到,绝不敢让心中的悲痛和愤怒涌到脸上一星半点,赶紧又把悲痛和愤怒压到心底,把话说得更好听。“要叫张乐乐看见了,准得说你要去快乐国当国王去了!……”
“嘿嘿嘿……”姜二秃笑了个大仰脖儿,“他准得这么说!他准得这么说!……”
“我说红霞爹,你买三瓶好酒干么?你是不清楚你血压高上高,你不要命啦?”
“嘿,又瞎嚷嚷!我往山西走了这一遭,可以说是……吃了唐僧肉!阎王、五道、小鬼儿把他的哄罗们都派来,也甭想把姜二秃捉拿走!”姜二秃坐下,又亲呢地看田端英一眼,“那时候饥懂,咱俩拜天地也没有叫相好不赖的喝一盅。到咱俩结婚十八周年,把相好不赖的拽到家里喝一盅!我小气一辈子,这回要大方大方!两瓶酒不算多。”
“第三瓶洒干么叨?”
“干么呀?瞎嚷嚷有你,正经事上没你了。我还断不了和你嘟念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为官的凭的是大印,庄户人靠的是良心。你想想这第三瓶酒干么用?”
“哎哟,我想不起来。”
“还想不起来?你的路线觉悟哪儿去啦?”姜二秃冒出二分火,很快文把火压住,“咱借了刘淘气五十斤煤,咱要还人六十斤,这就叫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我这是给你打个比方,启发一下你的路线觉悟。这回想起来想不起来?”’田瑞英照旧脸笑心不笑地摇摇头说:”红霞爹,你看我石头的,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一来拉僻!张乐乐曾经说我姜二秃是柏木,你田瑞英多么精,我窝囊你一辈子,瞎扯淡!”姜二秃傲然地白田瑞英一眼,“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为官的凭的是大印,庄户人凭的是良心。不能蛮干傻干,事事看着‘路线,。这第三瓶是给红牛买的!知道了吧?一年来,红牛和咱走得多近乎,不成了一个姜字册不开?……让我的‘璐线,提高了多少?……地位提高了多少.?我姜二秃不是柏木,肚里有良心。人家当书支的一心地拉把咱,抬高咱,咱要不知道点儿高低贵贱,不长一点儿心眼,不说明咱太少心没肺,路线觉悟太低啦!那天,你和红霞没有往红牛那儿去给人全全脸,让人头上穿袜子,脸儿上下不来,。我今儿个对你还恼火!你……你真是个少心缺肺的菜疙瘩!……”
姜二秃的糊涂话,每个字都象一把上,每把土都撒在田瑞英的心肺上,使田瑞英说不出的喊烦。田瑞英转念又一想,自己不也是不吃黄连不知黄连苦,不挨狼咬不知狼可恶嘛。她把心里的赋烦压抑住,和颜悦色地劝说姜二秃:
“红霞爹,我是一个菜疙瘩,没有你心眼多,吃一回屎才知道一回臭,吃的屎多了,见识就多了。你饿了,家走吃饭去吧。”
田瑞英应了自己是“菜疙瘩”,话儿再说得甜又甜,使姜二秃心里的喜兴劲儿又腾空而起,紧接田瑞英的话茬说:“嘿嘿,我说吃了唐僧肉,就是吃了唐僧肉!看了人家那个大队社员们的光景,真是三天五天不吃一口也不饿!哪儿也不许再兴‘四人帮’的章程,都是一个党中央领导,都是一个路线,远不了,咱九庄也得行起责任制,扔了‘大呼隆,,凭我的骨头架,凭你和红霞的营生,用不了二年,咱的真加真的幸福时刻就来啦,到了那时节,买个大立柜,买台电视机,求人做俩沙发,咱坐在沙发上吃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想看文戏看文戏,想看武戏看武戏,嘿嘿嵘……”
“老天爷,你别嘿嘿啦!该家去吃饭啦!……”
“不,我得和你嘿嘿够,我娶你头天黑价都没有和你这么嘿嘿过。我想到时候有钱用不了,再买一台洗衣裳的自动机,一切一切……唉!我说不出什么化了。”
“由着你,都由着你!弄回这么重的一车煤,还能说不饿!”田瑞英硬把姜二秃拉起来,亲呢地在姜二秃的背上盖两巴掌,代姜二秃把东西装进干粮袋,跑着把干粮袭放到煤车上,要替姜二秃把煤车推回去,让姜二秃空身走回家。
“还锄你的麦苗去,今晚上的火头军是我的啦,我给你做顿山西饭。”姜二秃不叫田瑞英代他推煤车。姜二秃说罢向田瑞英要了门锁上的钥匙,推起煤车往村里走。田瑞英又返回麦田去锄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