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英的口上如同贴上了封条,身子好似钉死在屋门口,不管王顺喜的嘴里吐出酸的、辣的、苦的、甜的,不管王顺喜脸上摆出笑.容还是怒火,她一直未回答王顺喜一个字,始终未朝王顺喜转转身。使王顺喜不得不灰溜溜地败兴而去。

王顺喜走后功夫不大,田瑞英转身回到屋当中,‘又稳稳静静地坐到凳子上。

田瑞英拿定主意不再求人给姜二秃做棺材。她要用一个长长的板柜代替棺材。她转念想:求谁来给召集几个人,把姜二秃葬埋了。她第一个想到张乐乐,登时又把张乐乐放分边。她想想张乐乐心眼太灵活,又背着.犯人家属的重包袱,担不起这个重担子。惹恼了王顺喜,姜家人肯定会来干涉的。第二个想到洪土娃和刘淘气,很快又把洪土娃和刘淘气放一边,二人台年轻,缺乏经验,能力不够。末了想起丁贵武。她想只有丁贵武能来帮助她把难关渡过了。可她转眼又想,丁贵武被人喊起“泥包公”,见了人连句话儿也懒得说,不一定愿意来为她出把力。

天哪,别的可再没有二人可找了!

田瑞英靠着姜二秃身边的木板站起来,凝思一阵,叹口气,走到桌前拿起一条毛巾擦擦脸上泪痕,拿起梳子顺顺散乱的头发,往厨房里喝下几口凉水。她要奔找丁贵武。

古来人们爱一说舌头可怕,说舌头可以制造出谎言,谎言可以把一个人茶掉,此话确实有理。明明田瑞英是十足的受害者,“天才国的皇后”捕风捉影地编造一番,田瑞英在许许多多人眼里就成了一个可怕的、下流的、有了雏的女人。即便是对田瑞英还有几分惋惜的社员,也怕人说同情田瑞英,不愿和田瑞英再在一起。田瑞英从家里走出来,丁字街上有五六个准备下地的社员,恼怒由瑞英的社员看到田瑞丁英走到身一边,把嘴一呱,身子转向一边。对田瑞英惋惜的社员暗暗出长气,也不看田瑞英二眼。,田瑞英早己感受到了谎言的威力,她早看了各式各样的难看的一脸色,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低下头,慢慢地从大家身边走过去。

田瑞英走过高家胡同口,忽然碰上了从地里返回来吃早饭的一张乐乐。张乐乐肩扛锄头,满脸汗水。多数人已吃过早饭,他的肚子还扁着,嘴巴还干着。天气有晴有阴,人也不会永远是一种情调,张乐乐与华满山接触的时间还短,话儿还没说透,只不过是由于感受到华满山习氛兄弟般的情谊,把肚里的苦水倾吐了一番,他的心就有所动了。多少人说田瑞英与华满山私通,把姜二秃气死了,他不跟风撒土妥尽管他肚子里划着问号,他在葛润吉屋里时也发现窗户上的头影象是个女人。

张乐乐看看左右没人,立刻和田瑞英搭腔:“红霞娘,你这是要去干补么呀?”

田瑞英说:“我去看看贵武哥在家不在家?他要在家,求他帮助我一下。”

张乐乐赶紧说:“对对对,是块铁就比石头强,他是个老党员,手里摸过‘三八式’,肩膀上扛过‘歪把子,,要请他出出头。别听有人喊他‘泥包公’,只耍他出了头,我向你发誓,我也不再做可悲的张乐乐,跟着丁贵武到你那儿,把红霞爹给埋了,看他们敢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要挖出来,我盼着他们挖出来,少儿没女的,还有个嘛活头?学了红霞爹倒痛快!你去吧,不管怎么的,你不能再大声哭!别看他们现在宣传了个乌烟瘴气,人的名儿,树一的影儿,金子成不了粪土,凤凰成不了草鸡。”

田瑞英心里一阵热,向张乐乐点了点头,慢步往丁贵武家里去。张乐乐望着田瑞英拐了弯,上了坡,转身往回走。高羽巴端着饭碗从胡同里走了出来,脸色难看得象丢失了几百块钱似的,止步拦住了张乐乐。

“张乐乐,你刚才和红霞娘在这儿说什么?”

张乐乐当即明白了他没有朝胡同里膘一眼,他和田瑞英.说的话让高羽巴听见了。他转转眼珠:“哈哈哈,高队长,我张乐乐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甭听我嘴上说儿句同情她的‘话,心里恨她哩!永远和高队长是一条战壕里的淡友!……”

“你甭给我解释了,你的话里有话!”

“话里有什么话?”

“有很深刻的话!”

“请你给我指出来。”

“你话里有没有不再做可悲的张乐乐?”

“有。”

“你悲?”高羽巴几口把碗里的乱杂面条儿喝进肚里,“我这个当队长的是让你少出了工,还是卡了你的口粮?你的良心哪去啦!

“他的良心叫九头鸟叼去啦。”刘淘气儿挤眉弄眼儿地从丁字街中心跑过来,挨近张乐乐,面向高羽巴,“我亲眼看见他心甘情愿让九头鸟把他的良心叼去啦。他是剃光头发装秃子,假装悲。他吃的是咱队头一份儿,穿的是咱队头一份儿,大米白面,续缪绸缎,只是不让众人看见就是了。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可喜的张乐乐。他要不是个可喜的张乐乐,他就不会在支书家里唱出那么带劲儿的秧歌,得了奖赏。他.话里挂出可悲,是给党支部和高队长往脸上抹黑,扣他二十一个工!”

高羽巴早已听出刘淘气的话里有刺儿,扎心扎肺。可他了解刘淘气的一双手等于五双手:会种田、会放羊、会管牛、会打铁、会木活,说不定什么时侯就得用着他,不敢对刘淘气太放肆,对张乐乐也只好宽容了。

张乐乐还恰留下“后遗症”,他瞧礁刘淘气儿的小畴儿还不象过足瘾,腰一弯,用脑袋顶跑刘淘气,紧返回来向高羽巴傲解释:“高队长,我那句话是有嘴无心。实事求是,我是一个可喜的张乐乐。支部领导坚强,高队长指挥有方,我比谁吃的也不差。你亲眼观看啦,我心窝里不揣喜,我在支书家里怎能把局长、主任、支书统统唱乐了?他们什么样的名角没看过,什么样的戏曲没看过?再一说,我的序斗关在监狱里,我依靠谁让序斗回家来?不是依靠你和支书众位干部给我说好话?我的良心没有叫九头鸟给叼走,你甭听刘淘气瞎呱呱。”

“丁贵武要出面埋姜二秃,你也得离远点儿,这是个原则问题!”高羽巴的火小些了。

“离远点儿,离远点儿。高队长,你就只管放心吧。”张乐乐说罢向高羽把扬扬手,走下慢坡,紧朝他的家走去。”

丁贵武院里静悄悄,厨房里没有烟火。

丁贵武的屋里,没有什么变化,春山的大照片挂在原地,显得生龙活虎,十分可爱。烟荷包和拴在烟荷包上的予弹,仍然放在窗汽上,子弹上的绿锈一点没少。

丁贵武依着被子僵直地躺在炕上,面色如土,眼睛红红,嘴唇干裂,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象当年刚刚和凶恶的敌人拼刺了一场,累得倒在了炕上。又象在污水坑里游泳,不慎灌进肚里两口污水,苦不堪言。

那天晚上,华满山走后,他一夜没合眼。华满山的精神状态,华满山留下的三中全会公报,如重锤,似烈火,敲得他前思后想,翻上倒下,烤得他如踏针毡,坐立不安。

他亲耳听到过社员暗地里称他“泥包公”。而他的双目并未完全失明,两耳并未完全失灵。他走过姜红牛的深宅大、院,不安得如虫钻心,咬痛牙根。他不只是收到过秋菊一封控诉揭发姜红牛的信,先后收到十封信之多。每收到一封信,他就气得整天难咽一口食,难饮一口水;喝也不过瘾,啃也不减乏,抽也不解气。他把十多封信全送到县里有关部门去,结果,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他咬牙切齿听人喊他“泥包公”,说他“娃娃怕”。

他看过了华满山留下的三中全会公报,仔细琢磨华满山那天的话语,心里象倒了五味瓶,苦、熟、酸、咸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唉,唉,“都是在党旗下举了拳头,都在战争年月流下过热血,都在建设时期不可惜自己的汗水,都在不平常的年月里遭受了冤属、吃了苦头,华满山吃的苦头还大、还多,黑帽子还压在脑壳上,可他却毫不胆怯,毫不灰心丧气!你——当年被边区聂司令员表扬过的丁贵武,被社员们喊过‘铁包公’,的丁贵武,在姜红牛的恶势力面前,却灰了心丧了气!你,你身上哪里还有一点点当年的英雄气?”

丁贵武狠狠地朝自己的脑袋上一擂了一拳,长长出了一口气。十年内乱,党心、民心遭到了污染,惊马易拦,沉船好捞,心垢肺尘难洗涤,这是人人知道的道理。拿姜红牛来说,他不是一颗无根小草,伸根指头一桶就倒,他有一个上挂下连、左织右结的关系网。钢梁易断,万丝网难破,况且关系网比丝织池网坚牢千倍万倍!华满山说那些与人民对立的,最终要垮台,这丁贵武相信,几十年的事实也让他相信。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整倒姜红牛,谈何容易?他不但跟公社头头有关系,县里也有人保他哩!而且丁贵武深知他低是什么关系。

他本来一就已伤风感冒,一夜不宁,发起高烧,再迈不出大门。他存着的两包点心吃完了,懒得做一口饭,暖壶里的水喝完了,无力再烧一口水喝。他一会儿清楚,一回儿春迷,碰巧没人登门,姜二秃摔死,田瑞英遭难,他还一点不知。

“贵武哥在吗?”田瑞英轻轻地在屋门外朝屋里喊了一声。得不到回音,田瑞英伸手撩起屋门帘,迈步走到屋里来:“贵武哥,贵武哥。”丁贵武未言语,田瑞英跑到丁贵武脸前,看看丁贵武的面色,摸摸丁贵武的脑门,不由得到吸一日气,忘记自己的难过,跑到丁贵武的厨房里,给丁贵武烧一暖壶水,做一大碗挂面汤,很快把挂面汤端到丁贵武脸前,找见一个小勺赶紧往丁贵武口里喂挂面汤。喂下半碗佳面汤,丁贵武睁开了眼睛,并认出了是田瑞英:“红霞娘,是……是你,你……”

田瑞英果断地拿定主意,自己宁肯再落下千滴泪,也不让发着高烧的丁贵武再费神。

“贵武哥,我燎见你的烟囱里投有冒烟,我来看看你。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儿?快再喝一口。”

丁贵武挣扎着坐起来:“不吃劲,感冒了。你……甭喂我啦,我喘口气,自己吃,我投出门,我昨天听着好象是你哭,有什么为难事了吗?”

“贵……贵武哥,我……我没嘛为难事。我没哭,是你病得耳乱听错了。你自己能喝就快喝吧,喝喝出身汗,就会好些的。要不,我去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病吧?”田瑞英说得光溜,不哀不忧。便丁贵武相信了她的话。

“不用去给我请大夫,托你的福,喝下去这大碗挂面汤就好了。我这块骨头还不会交给阎王爷做打狗棒。你甭管我啦。”丁贵武说罢,接过田瑞英递给他的挂面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