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正当三中全会公报大放异彩的时候,守卫在祖国边疆上的健儿们,对不断侵犯我边疆、屠杀我边民的越南军队进行了英勇的反击,保卫了社会主义建设和边境地区人民的安全。一张张捷报象道道彩虹映入蓝天,使人们欢欣鼓舞,在三中全会公报的鼓舞下更加奋进!
九庄大队蓝夫里还没有映出彩虹,队里的报纸,有的被王顺喜过目一眼,有的直接就被姜红牛、王顺喜等人裱糊了屋子,一向如此。大喇叭里也没有广播过自卫反击战的消息。就是广播了,也不会引起社员们过分的注意。紧巴的衣、食、住、行压着脑壳,忍受不下去的气火满心胸,难使大家关心国家大事。
早晨,丁字街里象往日一样,雾气腾升,炊烟缭绕,不见一个人影。
一会儿,高羽巴从高家胡同里走出来。他还是往日的打扮,往日的神态,迈着不快不慢的脚步,拿着不轻不重的锤子,走到挂在槐树下的铁钟前边,一下一下地把钟敲响,再玫开嗓门儿吹喝。
“锄麦子的还锄麦子,浇水的还浇水,都要鼓足干劲,往意数量和质量!别认为支书、大队长到县里开会去了,就想杨六郎不在家——胡闹三关。”
高羽巴敲响的钟声,喊出的警告,只能使正直的社员们叹息一番,在炕头上再多躺一会儿,不能使春天的脚步停息下来。田野里已展示出明显的春景:杨柳吐芽,麦苗嫩绿,野兔儿跳跃,燕子飞翔,家雀儿舒畅地吵叫。
九队的社员们终于迈开脚步,向着田野里走来了。
社员们的嘴巴上自然还挂着姜二秃的去世。但是,不少社员谈论起外地推行生产责任制的事来,是矮个子姑娘领的头,她说:“听说安徽和山东有的地方包产到组了,有的地方包产到劳了。”别人紧接话茬:“不差,听说有的地方还搞了专业承包哩。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治住了甩手掌柜的,社员们玩命干,一年大翻身,那才带劲哩。……”
“哈哈哈,要是那样了,不是人人成了自在王一吗?高羽巴儿可就不能在家里睡觉、打扑克、抱孩子、挨老婆骂也记工分儿啦!”
“我不是对你说把甩手掌柜的治住啦?他们不劳也得,社员们永辈儿有不了积极性!”
“哈哈哈,这么说咱九庄也有指望啊?”
爱说反话的刘淘气跑到头里,走到张乐乐身边,又回过头来:“我说诸位,不必做梦!咱们的姜大支书和高队长‘反修防修,、‘割资本主义尾巴,、‘评法批儒,做出了特殊贡献,行下了好,修成了神,如来佛封定他们为神上神。不光他们这辈儿,儿子、孙子都得不劳而吃。常说十根指头有长短,村和村不相同,人家村里有乐事,九庄大队有奇闻嘛!……”
张乐乐让刘淘气引得又放下忧愁,喜形于色,左右看看没有姜红牛的知己,习惯地转转脑袋说起快板儿;“吃没瘾、穿没瘾,不说快板儿不受用。人说快板图快乐,我说快板儿尽找祸。……”矮个子姑娘忽然惊喊起来:“乐乐叔,你看高队长跑来啦!你……”张乐乐也不看一看高羽巴是否跑来,立刻停口,垂头丧脑地照直朝麦田里走去。刘淘气朝矮个子姑娘翻翻白眼:“多此一举!”矮个子姑娘不服:“让乐乐叔惹下祸有嘛好?”
矮个子姑娘未说出心底话。她没心思听张乐乐说快板,她在惦着田瑞英难让姜二秃入土。
太阳好象比往日落得快,刚刚搁到西山尖上就不见了。夜帘笼罩大地,喜欢黑夜的黄狼在远远的山谷里象拨妇嚎吻似的啤叫起来。
九队丁字街里,路灯也好象比往日暗淡,无人走出大门,象深夜一样安静。“史无先例”的风暴,竖卷横扫,又将革命先辈费力扫掉的愚昧、无知、迷信扫回了人们的头脑。黑影还没有下来,就有人胆战心惊地训斥起自己的要往街上去玩的娃娃:“出去千什么?让姜二秃把你带走!”还有人往院门外撒一把石灰,以防姜二秃的鬼魂跑到自个院里寻事。
田瑞英的屋里,姜二秃原模原样地躺在木板上。田瑞英好象度过了十个年头,苍老多了,焦枯的面皮紧紧贴在脸骨上,眼窝深得能放下个红杏。她同样坐在她的凳子上,姿势也没有变样。
田瑞英在丁贵武那里,看着丁贵武喝完整碗挂面汤,瞅着丁贵武出了满身汗,轻快了许多,才与丁贵武告别。“再求求谁帮忙呢?”田瑞英走出丁贵武的院门,朝西走到和尚脑酉边一个人不易看见的僻静处坐下来,痛痛快快落下几滴泪水,想不出门路。
下午,田瑞英到了公社,想求丘书记帮帮忙,丘书记早上县里开会去了,连个正式吃商品粮的干部也没碰上。
“怎么办?没有一个顶用的,难把死人推出门!……”田瑞英早晨灌下几口凉水,中午一口食未吃,早已饿得难再直起腰来。可她无心思往厨房去做碗饭汤喝喝。
忽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六个上点年纪的姜家的妇女给姜二秃烧纸来了。六个妇女还是那天使姜二秃感到“异常现象”的“六台戏”,还有肉蛋娘。肉蛋娘走到田瑞英院门外,忽然说句。“忘了带纸,回家拿纸去”,回家去了。“六台戏”气愤愤地走到田瑞英屋门口,齐用白眼刻田瑞英两眼,再瞅瞅姜二秃的穿戴,滴下泪水,跪下烧掉手中纸,坐成一个月亮芽儿,各自扳住两个脚尖,腰身一弯,嚎陶起来,并且念念有词:“可怜的二秃啊,你命里没妻强求妻啊,……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满以为娶个暖心的婆,你哪知道是个吃你的狼啊!……你只管放下心吧,姜家的人会给你出了气,伸了冤啊,……”
复活的陈风陋俗。人要来给死人烧纸、哭灵,陪灵的必须伴随着哀哭,以示对人的尊敬和感谢。.田瑞英开始站立起来,要表示一下对“六台戏”的尊敬和感谢,见“六台戏”念出了那种话语,又恼火地坐回到凳子上,一滴泪水不落。一下惹得“六台戏”表演得更加刺眼,哭叫得更加难听,长着心肝的人就难不气疯气病。田瑞英却来了精神,眼睛明快起来,身子骨硬朗起来。她心里说句:“我看你们还熊骂出啥!”腾地站起来,两步走出屋,“登登登”走到院当中,给了“六台戏”个脊背。
“六台戏”的火气也有限。也许是没有肉蛋娘伴随的过,田瑞英给她们的“头上穿袜子,脸上下不来”,并没有引得她们站起来朝田瑞英抡论拳头,伸伸巴掌,阵碎唾液。她们骂了功夫不大就僵旗息鼓,驳马而回。
田瑞英又返回屋里,没有叹息,没有落坐,有声有音地自言自语:“谁也不会把田瑞英气死的!田瑞英受罪的命还长哩!气死了,就把罪名买到自己名下了,让人人骂田瑞英心地肮脏,为人醒龄;再送了牛角哥救活的红霞一条命,把牛角哥的罪名也买死。牛角哥要能落实了政策,平洗了冤枉,也就没有什么奢望了。”田瑞英说罢,伸手拿起桌上的湿头巾擦擦脸擦擦手,往厨房里去做饭。
田瑞英想简简单单地做碗棒子面粥喝,柴火放在村东路边一棵杨树下,她往紧里勒勒腰带,往村东路边杨树下去泡柴火。
田瑞英刚刚把柴火抱到手,一个黑影从东边走来,在田瑞英面前不动了:“瑞英,你抱柴火做饭?”
“啊,牛角哥你回来啦?……”
日情新谊,田瑞英的心目中时时刻刻再离不开华满山。不管人造出什么谣,不管人的脸色多难看,不管人的嘴里骂出什么难听话,不管她背上的包袱有多重,不管她心里多难过,肚里没病不死人,心里无弊不脸红。田瑞英想到华满山心里就感到宽和热,提神又增力,可她不愿意立刻看见华满山,她害怕华满山露了面,姜红牛把火煽到华满山身上,给华满山来个措手不及,使华满山难以对付。于是,她左右看看,看不到人影,才又小声地间华满山:“牛角哥,红霞……”
,
_
“手术做得很顺当,往她姨姨家去了。……”
“我知道了,她姨夫已经来过电话,说她感冒住了医院。”
“那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华满山看不清田瑞英的脸色,从田瑞英的话音里己经感到田瑞英的心上有着沉重的压力,他朝田瑞英走半步;“瑞英,你怎么啦?”
田瑞英清楚华满山的肩膀能挑重,心地海宽,同时也清楚华满山心里装下了多少的冤屈,多少卤水,万万不愿把姜二秃的死再念给华满山。可她又怎能不说呢?不光要说,还要统统吐出来。可她只是叫了一声“牛角哥”就断了音,满肚子的气火,说不败的话语,一下把喉咙堵住了。
“瑞英,别着急,慢慢说。”
田瑞英仰头凝视一阵星星,把眼泪咽到肚子里,苦笑一下:“牛角哥,我真没出息。光我自己,眼里一点泪也没有。看到你,眼里的泪不知道从哪儿就来了。”她咬咬牙根,镇定了一些,一口气把憋在肚里的苦、辣、咸、涩、酸,统统地讲给了华满山。
只有在阴暗潮湿中过的人,才懂得阳光的宝贵;只有亲自尝一尝“四人帮”余毒的苦辣,才深知“四人帮”余毒危害的可怕。华满山看过了洪土娃的揭发材料,感到惊心动魄,而他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姜二秃刚刚把梦寐以求的愿望看在眼垦,搞进怀里,喜出望外,就和他的愿望告别了;更役有想到失去一次亲人的田瑞英,还要再失去一次亲人!
共产党员,只有给别人宽慰、幸福的责任,没有叫群众心酸、难过的权力。华满山暗暗责怪自己没有早把二秃的工作做透,彻底打消姜二秃的顾虑,使姜二秃落入了圈套。红霞的遭遇,田瑞英的不幸,姜二秃的去世,张乐乐的苦境,洪土娃驾驶拖拉机的权力被剥夺,女社员秋菊的不平,……再一次把华满山的心推进火里,使他没法忍受I可他很快镇静下来,挑选着最能动心的话安慰田瑞英。
“不是不报,时候儿不到,时候儿一到,一切全报!撒灾播祸的总头目林彪、江青都没有逃出法网,骑在九庄老百姓头上拉屎的家伙,也成了秋后的蚂炸,蹦跳不了几天了!瑞英,把心放宽好了,我保证有人帮你料理红霞爹的后事!”
“牛角哥,我还担心你……”田瑞英又望望四下小声说。
“这才是,担心我干什么?不是‘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啦,谁就是铁嘴钢牙,也再不能把人说成鬼。再说,我这个鸟鸟儿虽说不大,什么响声也听见过啦,嘛也不再怕!回去吧,回去吧。”
华满山伴着田瑞英,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走到葛润吉门口,华满山让田瑞英站一站,跑回舅舅屋里拿来姜二秃归还他的二百块钱和二百斤粮票,塞到田瑞英手里说:“这是红霞爹还我的那二百块钱、二百斤粮票,‘拿去料理红霞爹的后事!”田瑞英不说嘛,只是再深深地看华满山一眼,把钱和粮票装进衣袋里,就奔家走去了。
华满山一直望着田瑞英走回院门才转身。
.华满山走后,负责伺候润吉的邻居,象华满山一样用心地伺候葛润吉,同时还象华满山一样有心眼儿,什么割心事头儿也没让葛润吉知道。华满山看了看葛润吉进一步转好的脸色,向邻居表示了谢意。送走了邻居,给葛润吉吃下几块新买来的鸡蛋糕,向葛润吉说了一阵宽心话,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个四角缸炉烧讲啃起来。
四角缸炉烧讲,是纯白面做的,层多酥脆,芝麻特多,对华满山这个分文舍不得花在嘴上的来说,是上等的美餐了,可他吃不出香味,烧饼上的芝麻粒儿一个个落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甩手接住再放进嘴里。
华满山很快让四角缸炉烧讲下到肚里,擦擦嘴,喝碗水,嘱咐舅舅合眼睡觉,到厨房里挑起水桶,往柳树井上去挑水。
柳树井上照旧没有人影,华满山很快打上两桶水,朝着和尚墒半腰瞅一娘,把两桶水放在井台边上,将扁担放到两个水桶上,立即跳下井台。
华满山要再次登门找丁贵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