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墒上升起缕缕炊烟,是丁贵武厨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来的。当丁字街里的路灯发出暗淡的亮光的时候,丁贵武屋里的电灯也亮了。
丁贵武已开始退烧,病情有了好转,他做了满满一碗荞麦面疙瘩汤,疙瘩奇形怪状:有的象鼠头,有的象鱼尾,有的象猪蹄。他把满碗疙瘩放到桌子上,懒得拿筷子,不愿张张口,突然他喘了口气,咬了一下牙根,“砰”地拍一下桌子,将“鼠头”、“鱼尾”、、“猪蹄”统统塞到肚里。‘而后把碗一推,汗没擦,烟不抽,伸手把一只粗杆水笔拿到手里。
他要给春山写回信。
那天华满山说的话语就象一把火燃在了他的心里,一直未熄,并且越燃越旺。等他的病情稍有好转,就咬住牙根从炕上爬起来,找到了多年不用的粗杆水笔,爬到了桌子上。他的厨房里没有冒出炊烟以前,他已经写下满满两页。他要接着往下写。他的字写得不好,象他做的荞麦面疙瘩一样,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有的象燕飞,有的象马跑,有的象猴子摔跤。他也感到他的字写得不好,可他说:“儿不嫌母丑,春山也不会笑话爹的字不好。”他全力以赴,象擒虎一样用力。
……
儿,提到爹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不差。爹是个爱红脸的汉子。爹在十年动乱里,头上戴上了乌子帽,脖子里挂了袅猪腿。再看到打倒.“四人帮”以后,还有人随便儿玩弄人民交给的权力,还照样挂着党员的牌子胡作非为,爹的心里象塞了冰块,脸也不爱红了。爹拿起笔来给你写这封信,爹的脸红了!爹痛心地告诉你,爹没有在我人的刺刀面前发过蔫,而且是越看见敌人的利刀越来劝,爹却在以权谋私的披着干部外衣的假共产党员面前发了毛。爹给党丢了脸,爹给爹丢了脸。你上一封信里,把九庄比做毋亲,爹时不起你,爹也时不起你比做的母亲。爹的心里塞了冰块以后,爹只为她掉过泪,爹再没有为她出过一把力,流过一把汗。你的满山叔往爹的心黑孺了一把火。爹要为九庄出力了,爹要为九庄流汗了。你只管专心致志地完成你的任务。爹了解你将要完成任务的艰巨性,忍想梢不集中,就可能造成料想不到的损失!……
一大滴汗水落在纸上,印湿了几个字,丁贵武“噢哟,一声,抓起一条毛巾把脸上的汗珠全擦掉。丁贵武喘口气,咬住牙根拿起水笔要继续往下写,窗户外边有人走过,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唉,这人的劲儿真有限,活楞愣的姜二秃,说死就死了!”一个说:“可说的是呢!多可惜!……”一下使丁贵武停了笔。
“嗯……姜二秃死啦?”丁贵武再写不下‘个字,“怎么死的哩?……”
丁贵武拉开抽屉把未写完的信放到抽屉里,想跑到外边向人问“句,院里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刘淘气推开屋门走进来。
刘淘气小时候与丁贵武甚亲密,有人送给丁贵一武一个桃,进不到丁贵武的口里,保证落到刘淘气的小手里。刘淘气逃学,奶奶管不了,爷爷说不听,丁贵武朝刘淘气撇撤嘴,刘淘气背上书包就去上学。丁贵武被人喊起“泥包公”,刘淘气与丁贵武的关系也淡了。五天前,刘淘气来借丁贵武的铁锨用了用,他是来归还丁贵武铁锨的。刘淘气已听田瑞英说丁贵武病倒了。他见丁贵武未躺在炕上,想丁贵武的病情已经好转,甚是高兴。他不由得把腿一拍说:“贵武大伯,你好啦?我刚听红霞娘说你病啦。我把借你的铁锨送来啦。”
丁贵武扔给刘淘气一根烟,朝刘淘气点点头。“姜二秃死啦?”
“死啦。你还不知道?,刘淘气沉下脸说。
“嘛病?”
“唉,好多人说红霞爹死到牛角叔和红霞娘的手里。”刘淘气把丁贵武扔给他的烟撂到桌子上,火乎乎地把大家的谈论有板有眼讲给丁贵武,连叹两口气,“牛角叔和红霞娘是那号人?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乐乐叔今天偷偷告诉我,他在润吉爷爷屋里坐夜的时候,确实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影在润吉爷爷的窗户上晃来着,象是红霞娘。你说说……”
“你去叫你乐乐叔马上往我这儿来一趟!”
“哎。”刘淘气答应一声走出去。
不多一会,张乐乐赶来了。刘淘气许是还有压手的事要办,没有再返回来。张乐乐正在做饭,他挽着衣袖,挂着灰尘,他已从刘淘气口里知道丁贵武要间他什么,他不等丁贵武开口就答话:“刘淘气已经和你说啦,就是那么一回事。真象是六月天下大雪,实在想不到I不过,你可别往心里搁。我听刘淘气说你病啦。你还只管当你的‘泥包公’就对了。信命由天吧。我还得回去做饭哩,以后明俩再坐着。”
丁贵武没有再挽留张乐乐。张乐乐的脚步声消失后,丁贵武好象爆发了心脏病,心慌、气短、纹疼,脸上冒出汗珠,嘴唇微微发抖。他将手放在心口上,用力地掘住心口,并退后一步,一手扶住桌子,慢慢地坐到凳子上。
他还想不到姜二秃之死是姜红牛一手制造出的悲剧。他只想刘淘气说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张乐乐看见了葛润吉窗户上女人的头影象田瑞英。又想他与葛润吉、张乐乐给田瑞英和华满山当过介绍人,田瑞英与华满山有过短暂的一段姻缘。他想了又否:华满山一身清白,田瑞英为人正派,怎会干这类丑事1他忽而又想:“古来人们爱说:多出色的好马,也有失脚的时侯,脚步迈得多周正的人,也难保证不踏泥坑。华满山和田瑞英都不是神仙,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嘛。……”他的心窝里说不出有股什么样的火。他原本发黄的脸上又孪得火红火红,条条青筋齐暴起来。他恼怒过华满山又担心华满山,唉,唉,你对姜红牛看得清清楚楚,并且应承下了张乐乐说的话,姜红牛正磨道里找你的驴蹄印,这下子看你……。这时,屋门帘被撩开,华满山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坐下吧。”他尽力压制着心火,话说得又柔又刚,象棉里包铁。
田瑞英没顾上告诉华满山丁贵武病倒炕上,对姜二秃之-死一点不知。华满山怀疑丁贵武仍然是个‘泥包公,对姜红牛一手制造的悲剧谁得过问,对“六台戏”向田瑞英的挑衅无动于衷。他叹口气没坐下。
“立客难打发。”丁贵武的话只刚无柔了。
“这才是,好打发,给你留下几句话就向一后转。”华拔山不掩盖对丁贵武的不满,话说得象口袋里往外倒西瓜。
“嘿,好大的火气!”丁贵武挺挺腰杆,“你别忘了,是你往丁贵武的心里孺了一把火。丁贵武要冒火了,而且首先要冒到你头上!”
华满山毫不考虑丁贵武为什么首先要把火冒到他头上。他是见火就喜,好不高兴I.抬起头“哈哈哈”笑一笑,再朝丁贵武迈半步,“老兄,你还可以说我递给了你一把刀,你首先要拿我祭刀了。我欢迎得很!开刀吧,我把脖子伸长了。”
“你坐下!”
“坐下目标小。”
“目标再小,丁贵武的火也不会偏发了。”
华满山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凳子上,目光对正丁贵武。
丁贵武用一根指头点几下桌子,猛把口一张:“你说说你和田瑞英是什么关系?”
华满山“噢”一声,停顿片刻:“你说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听听社员们是怎么说。”丁贵武朝华满山迈半步,两拳头放到桌子上,“社员们说田瑞英迟不去找你早不去找你,偏偏深更半夜去找你。有人还亲耳听见姜二秃审间一田瑞英时,田瑞英承认偷偷在黑夜找你说了几句话儿。现在,你把田瑞英和你说的不敢说的话儿给我说出来!”
“你听着!”华满山满脑的怒火涌到了脸上和口上,脸色象团火。
“你说吧,我的耳朵管用了。”
“田瑞英去告诉我,姜红牛带着手枪,在龙头墒的石洞-里强奸了红霞!红霞怀了孕,要自杀,田瑞英求我想法子找人秘密地给红霞做人工流产。还要我不要把这话传出去,怕姜二秃知道后气死了。你知道姜二秃的脾气,也知道姜二秃血压高,田瑞英能把向我说的话告诉姜二秃?”
丁贵武震惊得好象脚下骤然发生了地震,身子左右晃动:两下,浑身战栗起来:“你……你……你说的这是真的?”
“我的同志―你!……”华满山朝丁贵武伸下手,又把一手放到桌子上,喘一口气,简明扼要地把红霞如何跳水库寻死,田瑞英如何为难,他带红霞进省城如何做人工流产,姜红牛又如何使姜二秃离开了人间说给丁贵武。然后压低嗓门儿,沉痛无比地向丁贵武慢慢说:“红霞告诉我她去跳水库的时候,经过了龙头恼。你不会忘记了,你带领九庄大枪班配合解放军独立支队在龙头恼上消灭了一百多个地主还乡团,七个解放军战士牺牲在龙头恼上,你也在那里挂了花。你也不会忘记抗日战争的时候,你与九庄大枪班的同志在龙头恼上和鬼子拼过死活。红霞跑过龙头恼的时侯说了这些话:‘敬爱的烈士叔叔伯伯们,你们的灵魂要是还在,原谅我红霞走过你们战斗过的地方,你……你们流下的是血,我……我流下的是泪……’我的同志,牺牲的同志是听不见了,我们还有耳朵,还有头脑,还有灵魂!共产党来到了这、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加入共产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流泪?!”
丁贵武在艰苦的战争岁月里,经常想念在胜利之后的美景、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将是什么样子。一次次的教训、挫折,使他想到社会主义建设不简单,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可他从来没有想到“四人帮”下了台、红霞会被逼得跳水库,更没有想到他合上眼之前,耳朵里还会听见红霞那样扎心的话语。同时也想不到姜二秃落入圈套,不幸而死。他退后两步坐到了炕沿上,慢慢地抬起他的右手,用劲按住他的胸口,显然,他的心快碎了。
华满山安慰丁贵武几句,又说:“气愤,沉痛,并不能使田瑞英母女得到安慰。你先歇一歇,我往回送担水,回头我找你来坐着。”
华满山说罢转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