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徐徐落进西山,夜幕笼罩住了大地。

会河口镇宽阔的南街里灯火辉煌,锣鼓喧天,踩高妹、驾旱船、耍武术、扭秧歌、打霸王鞭的青年男女和娃娃们,个个龙腾虎跃、兴高彩烈地沐浴在三中全会的阳光里,迎接明媚的春天的到来。

九庄村里,在会河口镇上赶庙会的人们还没回村,没去一赶庙会的人让紧巴日子缠扰得无心站到街上听听会河口镇上一的锣鼓声,村里村外,宽街小巷,处处暗淡少光,鸦雀无声。

姜红牛的四合院里,也一片漆黑,只有姜红牛的会客室一里亮着电灯。不言而喻,没亮着灯的屋里的主人,还在会河口镇上尽情地陶醉在庙会上的欢乐里。

会客室里,一张折叠式饭桌放在正中,饭桌上摆着酒和苹。酒和菜在社员家里见不到,在此会客室里却常见:一盘花生来,一盘松花蛋,一盘罐头鱼,一盘卤煮鸡,一瓶汾酒。而饮酒的人却好象是此会客室里的生客。他拧眉锁目,敞怀握拳,饮口酒,出口粗气,再把酒杯“当”一声拍到桌子上。已经拍坏三个酒杯,酒杯的碎片还全摆在桌子上。整个会客室都显出紧张恐怖的气氛。

他不是此会客室里的生客,他是姜红牛。

姜红牛在会河口镇上眼巴巴地望着红霞将洪土娃拉去,呆呆地张大嘴巴。红霞凌厉的目光,使他惊心动魄!红霞的钢言铁语,使他血抑气息!这一切,犹如一个霹雷在他头顶上炸响,太出乎他的意外了!

不知他在石碾边站立了多久,他起步之后,没有往南街听听振奋人心的锣鼓声,看一看喜人眼目的节目,走出会河口镇,绕远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路,黑影下落以后,才回到他的四合院里。

茶,他不思,饭,他不想;酒,成了他唯一的特需。然而,他的“特需”并不熊谏恶魔无影,并不能使他的肝不颤抖,心能平息,他反复琢磨,红霞与洪土娃结合到一起,红霞更有可能朝他翻脸,更有可能引起链锁反应,他恨不得立刻.将洪土娃置于死地I他牙齿咬得吱吱响.“洪土娃,我看你小子能逃出我姜红牛的手心儿?……”然而,如何使洪土娃逃不出手心儿?如何使红霞不落到洪土妓手里?一时干急不出汗,琢磨不出得心应手的高计妙策。无耐归结为一句话:“他妈的,无产阶级**结束啦!”

他决心要将自己灌醉了。他把一瓶汾酒全部灌进肚里,又从里间屋拿出二瓶竹叶青,立刻又斟满酒杯,他举杯一饮而尽。“啪”一声将酒杯拍到桌子上,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句:“他妈的,无产阶级**结束啦!”转身朝着窗边踱步。他踱到北边窗下,猛一转身,忽然在他与县革委黄副主任、水利局端木副局长、供销社巴主任、公社丘书记等领导人在一起照的一张像片前边站立下来。照片成了他的镇静剂。黄主任照旧在县革委任职,端木副局长手里照旧有权,巴主任在供销社仍然掌握着印章,……他很快发现他是不高明的庸人,还恨恨地骂他一句:“十足的混蛋!”而后,他大步迈到桌前,挺挺胸脯,两手扶住饭桌,又露出满口白牙冷笑一声,将桌子上的酒杯碎片拿开,稳稳当当地端起酒杯,又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闻见了酒的香美夕感到了菜的可口。过一会儿,又将棉衣上的钮扣扣好,使人再不想他不是这个屋里的主人,

哪知,姜红牛舒眉展眼,口甜口香没有多久,苦恼又不青自来。这好象是巧合,其实本属自然:给他人幸福的人,他不一定能获得幸福,给他人添灾加祸的人,他绝对逃不开苦恼!

院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姜红牛神经质地紧朝院里喊:“谁?”

“我和高羽巴。”王顺喜边答应边与高羽巴走进屋里。

高羽巴恼火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好象她的老婆三天没让他上炕,两天没让他端碗。号称“王乐观”的王顺喜也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明显地流露着几分不快,好象叹了霉食,喝了苦酒。

其实,高羽巴的恼火与王顺喜的不快都是来自丁贵武。

丁贵武不把姜红牛的权势放在眼里,不把姜家一些人的威严放在心上,公然地为田瑞英作主火化了姜二秃,让王顺喜与高羽巴的气火难消难散。到了今天吃早饭时节,多年不到街里吃饭的丁贵武大摇大摆地端着饭碗走下和尚恼,来到了丁字街的热闹处,与刘淘气等二十多个社员蹲到了一起,开口就和大家讨论生产队长应不应该世袭?高羽巴端着与众相同的磁碗,与众不同的饭食―杂面条儿和豆馅团子,站立到了大家面前,恶狠狠地荆丁贵武一眼,质间大家:“大家谈论什么?”

刘淘气与高羽巴不说芷经的,嘻嘻一笑,说:“高队长领导有方,应该提升成大队领导了!”

丁贵武打断刘淘气,慢腾腾地嚼着饭食与高羽巴开门见山:“大家伙儿谈论选举队长。”

高羽巴把一大口团子咽到肚里,千干脆脆:“支部指示,原则上不动!”

丁贵武把吃到口里的一块饼子吐到碗里:“高羽巴儿,一恐怕是你原则上不愿意动吧?”

“我——怎么不愿意动?”高羽巴说着脑袋伸前一尺多。

丁贵武的脑袋没有动:“因为你不参加劳动就能拿到工票,记上工分儿,占社员们的便宜。”

“我占社员们的便宜?……”高羽巴连跺两脚,咬一下牙根,“丁贵武你……你要说这话,这队长非选选不可!我占嘛便宜?天知地知,我是暗子摸锅沿——溜铁(贴)!一溜贴!”

丁贵武、刘淘气、矮个子姑娘和高.个子姑娘也跑了来,异口同音:“高队长,你吐出来的可不能再吃回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棒褪,我姓高的说了不算,就不是娘养的!支部不叫选也得选!不叫选我撂挑子!让票数证明我姓高的人品怎么样!”高羽巴说得干巴硬正,字字实铁!

刘淘气、矮个子姑娘、高个子姑娘等热烈鼓掌,又大声喊好,丁贵武也朝高羽巴嘿嘿一笑。

高羽巴气火填胸,没往会河口镇上去赶庙会,整天出长气,翻白眼,专心致志地等着姜红牛开会返回来。他抢先向姜红牛汇报一阵,又气急败坏地道:“想不到这个死了半截的丁贵武,吃了他娘的什么药儿,嘎巴一下子又活了!他放跑了阶级敌人‘个半眼,他硬是给田瑞英做主烧了姜二秃,在他眼里党支部连个屁也不如啦!他……他不光盯着队的领导权,还盯上了大队的领导权。他掌握了领导权,要搞他娘的三个下放:下放自留地,下放自留树,下放自留山。还嚷嚷着要搞他娘的什么‘包产到户’、‘包产到劳,、‘联产计酬,……狗屁责任制。随便儿地养鸡养兔,任意地搞运输跑买卖。社员手里的权限无边儿大,人人成队长,个个当了家,队长变成骗驴的几巴―有名无实。我和你支书实事求是,心里有嘛就端嘛:这样儿的队长,谁当谁就当,我不当!有权的王八大三辈儿,没权的爷爷是孙子,卖了老婆,也不当无权的爷爷,给王八蛋们当孙子!……。”

“你不乐意当无权的爷爷,别人对无权的爷爷感兴趣?你混蛋透顶!你根本就不该答应丁贵武选举队长,你上了老一小子的当啦!”早就想打断高羽巴的王顺喜,再忍耐不住,丧脸怒眼地打断高羽巴,看一眼姜红牛的脸色,习惯地弯弯您,“嗬嗬嗬”笑一阵,“亲家,依我之见,不必把丁贵武看得……我并不是盲目乐观,年岁不饶人嘛!三十虎,四十狼,五十出头不如羊。丁贵武不过是个兔子了。他又出过大力,戴过帽子,老骨头里还能熬出儿两油?没什么火焰了!别看他……。”

“呼”一声,姜红牛拿起筷子,猛一下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王顺喜哑然无声。想对王顺喜做出反驳的高羽巴也变成了泥胎,气儿不敢顺出了。他们还没遇见过姜红牛这样的脸色、这样的火气!

上边有人,手中有权,使姜红牛只想过埋丁贵武入土的时候,要花三分钱买张纸给丁贵武烧在脚下,从来也没有想过.丁贵武还会在丁字街里挺一挺腰杆,盯一眼他的权势。他未看见过丁贵武在烽火里与敌人拼杀时唬天胁地的雄姿,却能想起“**”以前,丁贵武如何不惜自己的汗水,广大群众对丁贵武的敬意。更能想起丁贵武在“**”中显示的非凡的骨气。他知道丁贵武在九庄村还有威信,有很多人还买他的帐。这些年他在丁贵武身上也费了不少心思,让丁贵武当了拿轻闲工分的护林员,让丁贵武的儿子春山参了军,他的目的是一致:拢住丁贵武的心,让他安于现状,当他的“泥包公”。他没想到泥胎似的丁贵武又还了魂,并且活生生地站了出来。丁贵武的举动,使他比看到红霞在会河口镇上朝那几个小伙子投射出的凌厉的目光、扔下的钢言铁语、直然把洪土娃拉走还要惊骇,还要难以容忍!同时,红霞和洪土娃遗留给他的伤痛,立刻又死灰复燃。

工顺喜不知红霞、洪土娃给姜红牛的伤痛,己看出姜红牛对丁贵武举动的恐惧。他讨好地淡淡地一笑,轻声慢语地检讨他没有尽到责任,使姜家人没有阻止住丁贵武出面烧了姜二秃,而后挺直腰杆’坦然地瞧姜红牛一眼,不禁不由得把两手仅在腰里:、“我说亲家,我绝不是盲目乐观,丁贵武能够烧了姜二秃,绝对拿不走九队的领导权!刀把子还裸在我们手里,选举不选举队长,高羽巴应下来的哪能算数!一句话就给他顶回去啦!我来收这场!”

王顺喜说罢还要拍下桌子,姜红牛的鼻子里却先响出了“吭吮”声,并向王顺喜投射出寒峭的目光;“但愿你不是盲目乐观……你想到想不到,你去向他宣布了,支部决定今年不选举队长,他跑到公社逼丘书记表态又怎么办?……丘书记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王顺喜想还口,姜红牛朝他走近一步,鼻孔里的“吭-吭”声更重了,寒峭的目光更加锐利了:“你想到想不到’丁贵武是属豹子的,他要和你翻了脸,死也和你干个水落石’出的:”

“唉,要是放在无产阶级**那几年……”王顺喜半吐半咽地说罢,扠在腰里的两手软瘫瘫地放了下来,退后一步坐到了木椅上。

高羽巴的火气又涌上心头,他忽然气冲冲地盯王顺喜一眼,不管三和二地拍了腿:‘无产阶级**结束了怎么的?我就不认这个帐!他丁贵武愿意当队长叫池当,我看他能飞到天上去!”

“你……”姜红牛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想拍碎在桌子上,肉蛋娘满脸喜色地扭搭着跑进屋里来。

肉蛋娘对丁贵武的举动同样地恨,对高羽巴的无能同样地气,对姜红牛赴县里开会迟迟不归同样地急。而且她的肚量没有姜红牛的肚量阔,更没有姜红牛可以做到内外不一的能耐。丁贵武领头烧化过姜二秃,她的火挂在脸上,气出在口里。丁贵武住在和尚恼的半腰里,和尚恼都成了她痛骂的对象:“什么他娘的和尚恼,我看就是个败兴脑!当年疙瘩霸占了和尚墒,在和尚恼修建了凉亭,九庄老百姓背了多大兴!如今的‘走资派’住到了和尚恼的半腰里,白不长、黑不短地又‘走,起来,九庄的老百姓又该背兴了!”进而还说:“阶级敌人‘个半眼’呐喊疙瘩又活了,可算是没呐喊错!”高羽巴答应丁贵武要选举队长以后,她跑到高羽巴家里,当着高羽巴老婆的面阵高羽巴两口唾液,又骂高羽巴:“吃屎的狗也比你精!你……还看不出丁贵武的来派是走资派的阴魂没散吗?你……还看不出丁贵武的架势是要复辟资本主义吗?”姜红牛迟迟不回村,她一恨二气三着急,不光没有往会河口镇上去赶庙会,还忘了找人打扑克。到了今天下午,她好象死了半截的样子。可她眼下的来派,一出奇地精神,罕见地喜兴!她不光扭搭着跑进屋,还利索地坐到了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手把穿着紫鞋绿袜的右脚搬起来,象猫头鹰笑似的喜笑不止。

六只眼睛同时对准肉蛋娘。肉蛋娘瞧一眼姜红牛的脸色,腾地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哗哗”展开,“砰”一声拍到桌子上,两手往腰里一权,“看来,你们三位谁也投看到这张报纸,我在会计家里无意之中见到的。哈哈哈……这张报纸可有看头,这张报纸的消息可是无价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