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街里,没有什么人来往,偶尔有人走过,脚步也是勿匆的。一个姑娘从柳树井那边朝西走过来,她走得很慢,很沉重,似乎每迈出一步,都象付出极大的一毅力。她的眼边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她是红霞。
红霞走到和尚恼下,没有顺路朝南直走。她不是要奔往村外,哭一哭她的可怜又可悲的父亲。她下午已经哭过了,哭了几个死活,落下了无数的泪水。她要往丁贵武家里去串门。
丁贵武的屋里亮堂堂的,收拾得整齐而又洁净,象过年节似的。窗台上的泥周仓像不知迁移到哪里,挂子弹的烟荷包还放在原处,子弹锉光发亮。丁贵武就更有看头了,他的头秃得能照见人影,脸净的象刚刚洗过;条条皱纹都流露着内心里的激动和振奋。他往会河口镇上看了庙会,刚刚回到屋里。他在庙会上观看了青年人多年未有的龙腾虎跃,欣赏了成年人在土改时才有过的喜气洋洋,下饭馆喝了个痛快,啃了个舒畅,吃了个肚儿圆。他不喝水,不抽烟,找见他的粗杆水笔,拿出一张白纸,立即又给春山写信。他原写的那封已经发走。他又把在那封信上没说透的一些话再说给春山。
丁贵武握紧水笔,认真地写下“春山”二字,红霞亲切地叫着大伯走进屋里。红霞在丁贵武心坎里的地位,好象不亚于春山了,丁贵武忙应一声,立刻把粗杆水笔放到桌上:
“找大伯啥事?说吧。”
江霞偷偷地注视丁贵武一眼,沉静片刻,狠劲地咬了一下下嘴唇:“没……没嘛事儿。你……你出面儿火化了俺爹,使俺娘感恩不尽,俺也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俺……”
“这是往哪儿说呀!”丁贵武转身面向红霞,“打住吧!再往下说让大伯难过!我已经和你娘说过啦,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你是个精明闺女,多作自己的思想工作,多劝慰你娘,只要你娘儿俩精精神神,身子结实,大伯也就宽心了。”
红霞朝丁贵武点点头,要说什么,张乐乐慢步走进屋里来,张乐乐穿身干净夹衣,明摆着到会河口镇赶了庙会,可他的干瘦脸上却布满哀容,好象他的**―序斗不在人间了似的,使丁贵武好不吃惊!
“吁,你这是……”丁贵武愣愣地间张乐乐。
张乐乐眨巴着眼儿偷偷地看丁贵武一眼,用力挺一下腰杆:“咋……咋也不昨!找你来闲坐坐。”
“你装蒜!”丁贵武站起来拿起一个凳子扔给张乐乐,“是不是又想起你的儿子啦?”
“我……我才不……”张乐乐拧一下脑袋,“我……我还想着多活些日子哩!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我没有他更痛快!更痛快!”
“你痛快?”丁贵武递给红霞一碗水,扔给张乐乐一根纸烟,“你痛快?你怎么把你的老窝痛快给了姜红牛?你痛快,怎么痛快成了个可悲的张乐乐?实事求是,投有必要含着黄连咳喝甜!人没有不想儿女的,没有不爱儿女的,自己身上的骨肉嘛!红霞,你说你这大伯说的在理不在理?”
红霞所答非所问:“我想……”眼里还落着泪珠。
红霞的泪珠好似落到了丁贵武的心尖上,丁贵武不直接了当地劝解红霞,伸手把粗杆水笔抓到手里,用力握住,“黑嘿”笑一声:“红霞,不值得再为你爹伤心啦!你的新词儿多,给我当参谋,再给你春一山哥写封信。”
红霞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眼里的泪珠落成串。
“嘿嘿嘿,”丁贵武笑得更响了,转脸再瞅瞅张乐乐,“我说谁都没有必要再伤心!我去会河口赶了个庙会,我从男女老少的脸上看到,咱们国家的倒霉日月,庄稼人的辛酸日子,一去不复返啦!咱们九庄也要变化啦!再不会有第二个红霞爹!序斗很快也会回来了I不信?一我敢拿我的脑袋担保!你们俩都给我当参谋,让我多给春山写两句。多写一个字我都痛快哩!”
红霞和张乐乐相互递了个眼色儿。红霞眼里的泪水不再流,张乐乐脸上的忧虑隐退了。二人同时地用力挺了一下腰身要开氏姜红牛推门而入。红霞象脱笼的鸟儿一样快,
“曾”地跑走了。张乐乐向丁贵武说句:“我忘了锁门儿,我得家去啦。”再朝姜红牛笑一声,也快步走去。
丁贵武理解红霞的跑走,明白张乐乐的干笑,不知姜红牛为什么突然来到。他把粗杆水笔装进衣袋,把写下“春山”二字的白纸放进抽屉,把凳子往后移移,再把右腿搬到左腿上,坐个稳稳当当的。
姜红牛穿着在他的会客室里穿的衣裳,神色却截然不同了。衣服上的钮扣全扣着,脸上布满哀容,比张乐乐的衰容还丰满,眼边挂着泪珠,比红霞的泪珠还明显。他手里拿张报纸。报纸的份量好象铁重,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象甚懂礼貌的晚辈那样谦逊,看着凳不坐,规规矩矩地站立到了丁贵武面前:“贵武叔,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春山……”
丁贵武“噜”地站起来。“春山怎么啦?”
姜红牛落着泪水,恭恭敬敬地把报纸递到丁贵武手里。丁贵武赶紧抓过担纸,瞪大了两眼。
丁贵武手里的报纸,正是肉蛋娘交给姜红牛的那张。报纸上印着春山老大的照片,登着春山壮烈牺牲的英勇事迹。
肉蛋娘把春山牺牲的消息看成无价宝,认定丁贵武遭受的打击比“**”遭受的压力还要沉重,丁贵武将永远是个“泥包公”了,再不会给高羽巴添什么麻烦,再不会对姜红牛有什么威胁,再不会使她的心里不安。她把报纸交给了姜红牛,不等姜红牛看过报纸,就从姜红牛手里夺出酒杯,边喝边哼起秧歌:“二月二,龙抬头,龙腾虎跃震九州,风调雨顺五谷丰,大囤满来小囤流……”
姜红牛同样认为丁贵武将一跟不振,自消自灭。而他不象肉蛋娘那样短见。他又从里间屋里拿出一瓶白酒,“当”一声放到桌上,让肉蛋娘、王顺喜、高羽巴痛饮、痛吃,他再把每一个钮扣扣整齐,用一条温毛巾把脸擦擦,抽两口纸烟,稳稳地坐到木倚上,象演员出场准备进入角色一样,等
着眼里落出泪水,意识到脸上己经布满哀容,头头脚脚都显出忠厚老实的样儿,与王顺喜三人不辞而别,一步一步地朝着丁贵武这里走来。
毫无疑问,红霞眼边的泪水,并不是出自父亲的不幸,张乐乐脸上的哀容,也不是想起序斗,仲们都已知道春山牺牲的消息。他们看到丁贵武还不知道春山牺牲的消息,不忍心看到丁贵武的悲痛,他们都知道,特别是张乐乐不会忘:春山降生之后,丁贵武见人就乐,见人就说:“我当上爹了,叫爹的是小子!”春山三岁上,丁贵武带着春山往北京去看望两个战友,回来见人就乐,见人就说:“我的叫爹的够聪明的,吃鱼的时候让鱼刺扎着了,说鱼儿咬他的喉嗓眼儿哩。上街坐了一趟无轨电车,人问他出去坐的什么车?他说坐的是长着两个小辫儿的车,把人说得乐上加乐。人还说他富于想象,很会比喻,长大了可能成作家。哈哈哈……”春山入伍后回家歇探亲假,丁贵武天天日日给春山做好的吃。丁贵武还瞒着春山,跑老远,在岗南水库里为春山捞鱼,到会河口镇上搜寻作料,给春山做红烧鱼……。张乐乐遇上丁贵武,不愿看丁贵武丧门神似的难看脸,只要和丁贵武提一提春山就如愿了。他们都一清二楚,少怕丢母,老怕失子啊!
难看见丁贵武的心肠,他身态似旧,脸色如常,未叹一口气,没滴一滴泪。过后他也许责怪他的话是多余:“感谢你给我送来这张报,我不用再给他写信了。”
姜红牛的眼泪涌的更猛了。姜红牛为了达到他预期的目的,总是惯用“两水”:一是社员们的汗水,二是他的泪水。尤其是打倒“四人帮”以后是这样。他最忘不掉的是在一位姓杨的退休千部身上使用“两水”的成效。那是去年桃杏即将开花的时候,姓杨的退休干部因病去世,他儿子放出话说:遵照父亲的遗愿,不准姜红牛到灵前烧张纸!还要和姜红牛干个死去话来。姜红牛得知以后,大笔一挥,立即批给他儿子五分房墓她,又让砖窑上的负责人贱价卖给他两万多块一级砖。姓梅钓退休千部出殡那天,姜红牛又到姓杨的退休干部灵前涌出无数的泪一水,拴住了他儿子的手脚,堵住了他的嘴巴,姜红牛还获得真诚尊敬老同志的美名。现在姜红牛不光泪水涌的更猛了,神气也显得更加真诚了,话也说得更能扣紧人的心弦了:
“贵武叔,春山壮烈牺牲,你心里悲痛,我也伤心。但春山是你的光荣,也是九庄诸家诸户的光荣!你无论如何不必为你的生活担心!我向你发誓:我要把你当做我的老人看待!从明天开始,你一就不要进山看林。在家歇着,照拿强劳力的工分,大队再每月发你三十五块钱的生活费,同时让县民政局发你十五块钱的补助金。保证让你痛痛快快地度过晚年!”
丁贵武的脸色骤然全变了,变得象在“文革”期间姜红牛常见到的那样。他的身子却一动没动,挤好象铁水铸定的,大理石刻下的。
他的身子没动,他的脑壳里在算;三十五块生活费加上十五块补助金,加起来一共五十块。有的生产队社员,落一天汗水换不到两角钱。按两角钱计算,五十块钱等于二百五十个劳动日的报酬,超过他应得的报酬尽倍多,白白地让八个社员的汗水落在他的手里了。
他的身子没动,他的心在想,他的肝在颤。白落八个社员的汗水,换得的不是让社员暗地里喊声“一泥包公”,而是要喊“疙瘩又活了”!姜红牛你贪占社员便宜明.目张胆,侵吞公款不择手段,欺压群众为所欲为,污辱妇索无耻透顶,又要在我身上玩出这套阴险而又拙劣的把戏!他清楚,姜红牛的目的仍是让自己变成他手中的木偶。
丁贵武身如铁石,微闭二目。姜红牛自认一他的.“二水”象在姓杨的退休千部身上获到了相同的效力,他不再用力让他的眼里挤出泪水,不再用力让他的脸上布出哀容,两手还不由自主地向背后放了一下,鼻孔里“吭吭”两声:“贵武叔,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意见,我回去马上召开干部会议通过一下,就按这么办了!你无论如何把心放宽,我姜红牛向来说一不二,保证把你当做我的老人看待,我走啦,回头再来看望你。”说罢拔脚就走。
“你回来!”丁贵武响亮的嗓门儿,象当年在火线上喊出的冲杀声一样铿锵,象在“五月复查”时去呼救两个受难的群众一样有力。同时,他的目光也罕见的明晶锐利,两眼直直地盯住了姜红牛,象当年面对疙瘩、鬼子、还乡团、土匪那徉。等姜红牛转过身来,右手拿在胸前,猛地朝前一伸,说得更加刚毅、更加有力:“你听着,丁贵武没有长下白吃人的口,自花人的手!丁贵武不领你的情!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