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喇叭里当天下午就广播了大队“二委会”的决定:高羽巴继续担任第九生产队的队长。

社员们自然又照常出工不出力,动口不动手,唉声叹气,骂骂咧咧。

丁贵武的院门上锁着锁,始终未见到丁幸声厨房的烟囱里冒出炊烟,也没人瞅见丁贵武进山去看护树林。早饭时节,不知哪位放出风声:“丁贵武变成了骗蛋的驴,丁贵武没有冒出火焰自消自灭了。丁贵武没脸见人,跑进山里跳了崖,跟他儿子一块儿走了。”青年人都爱一口吃下一个摸,一锨挖成一眼井。没有这样的风声,也影响了刘淘气、红霞、矮个子姑娘、大个子姑娘等人的情绪。刘淘气、矮个子姑娘、高个子姑娘,还有张乐乐,共十多个社员在一块地里用铁锨翻地,手脚不慌不忙,翻过这锨,半天不翻第二锨,但谁的嘴巴也不肯停歇。

“你闹腾半天,不如人家姜大书记画个小圈,高羽巴就又成了队长,你着急不是千瞪眼!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落个瞎子也白搭。”高个子姑娘不紧不慢地说。

“俺奶奶说,狼怕吹喝,狗怕猫腰,鬼怕送,神怕敬,高羽巴儿成了神神,多给他烧两炫香,他也许就能下凡了。”矮个子姑娘诙谐地说。

“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越给他烧香,他的神气越足,越不肯下凡!”矮个子姑娘身边的一个青年社员反驳矮个子姑娘。

“啥都是扯淡,还是乐乐说的那话,这人注定三流九等:头等人当支书,拔根毫毛比腰粗;二等人当队长,不用下地炕上躺;三等人和支书攀亲戚,沽点便宜没问题;四等人多遭难,白长脑袋没有权。咱们注定的四等人,买死的多遭难,嘛话也就不必再说。”和乐乐挨着的一个老年社员说。

爱说反话的刘淘气,让人也听不出反正了:“我淘气儿不是早和你们有言在先啦,想着包产到劳,‘都当队长,不让寄生虫挖抢,那是梦想!人家‘反修防修,、‘割资本主义尾巴’、‘评法批儒,行下好,修成了神了。咱们不说这段儿啦。乐乐叔,唱段.儿秧歌让大家笑一笑怎么样?”

“哈哈,我要不唱两句儿,你淘气儿必定说我长舌头,马蜂眼。我要唱两句儿,你淘气也没条件奖我一盒烟,一张新票子。”

“奖奖奖!”刘淘气和另外几个男社员同时说。

张乐乐仰脖儿正要唱出他的老喜歌时,村里大喇叭里播放出动听的音乐,该收工回家吃午饭了。大家谁也不再听张乐乐唱喜歌,扛锨就走,唯独张乐乐没有动。

不管吃好吃歹,活儿忙了,家家都已吃起三顿饭。张乐乐还是象冬夫一样吃两顿。他要在地里睡一觉,一等大家吃罢午饭返回来接着干。他把一个社员没翻透的一片地翻透,找了一个避风地方仰面朝天躺在地下。他难睡着,身上直发痒:‘“莫非有虱子啦?”他脱下棉袄一瞧,果然有两个小虱子。他捉住小虱子骂起来:“娘的,‘文革,以前,老子身上的肉又肥又厚时候,你们不敢来欺负老子。如今,老子身上是有肉是有血?骨头能啃动?娘的!”张乐乐骂罢,将两个小虱子放在石头上用力砸死,将棉袄穿在身上,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荒诞透顶的怪梦。

他梦见他做了皇帝。

他坛墩在龙椅上,锣鼓喧天,笙箫齐鸣。侍候的端上麻糖、课子、烧饼、饺子、粉条菜、凉粉、爬糕等等,还有名贵好酒。想吃,伸手就吃;想喝,伸手就喝。有斟酒的,他紧喊:“不必!不必!我自斟自饮!”顶盔甲的武士押来一群美女让他挑选,他左看右看,没有一个能象他的屏斗娘那样可爱的,把桌子一拍:“得啦,我张乐乐一个看不中,我张乐乐就当光棍皇帝啦!”忽然刘淘气和矮个子姑娘等把姜红牛、高羽巴抓到他的面前,要他批准,一律枪毙!他翻翻眼皮,把桌子一拍:“我拿不准章程,你们去给我把华满山找来,他的套套多,叫他来判断怎么处理他们!”刘淘气等向他察报请不来华满山。他再把桌子一拍:“先押下去,何时找见了华满山,何时再做处理!”他乘坐着小卧车去会河口镇赶集,还未下车,众人就向他热烈鼓掌,高声而有节奏地欢呼:“欢迎张乐乐!敬祝张乐乐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向张乐乐致敬,致敬又致敬!”一会儿把他喊醒了。他醒来以后,“嘿嘿”乐一声,又气火无边地痛骂自己:“你可真该千刀万剐!你……你的泥腿怎么和林彪、江青的白腿伸到了一条裤腿里,也要做皇帝?皇帝是好东西?要不是林彪、江青反党、反毛主席的本事无比高大,手段无比毒辣,披着人皮,坐进了龙椅,放个屁成了圣旨,国家主席、有功的元帅、成千上万的国家干部、有文化的人材怎能成了蚂蚁和小草草儿?好人一个一个地被打倒,国家受了多大的害!要不是林彪,江青坐龙椅,姜红牛怎么能当了九庄的土皇帝,让他头上的乌纱帽成了铁打的,让他的臭屁也成了革命屁,把老百姓当一成牲口一骑,序斗成了牲口,被关进了监狱,自己成了活绝户,连中午饭也不愿回家吃!……”

张乐乐骂罢自己,喘口气,抽口烟,翻翻眼皮,猛地想他做的梦不妙。按照封建迷信解释梦的道理,梦都是反的,梦见红是白,梦白是红,梦见哭是乐,梦见乐是哭,梦见喜是悲,梦见悲是喜。他从来没做过的怪梦里,吃不完的名贵好吃,喝不尽的名贵好喝,是喜,挑不败的美丽女人是吉;姜一红牛、高羽巴被押是笑。往转一翻,加在一起,可说是口福已毕、寿数已尽的塌天大祸。老实说,张乐乐并不很迷信,而且早已把这种解释梦的道理忘了。“**”的不幸,当前的苦恼,使他又想起了这种解释梦的道理,并且多半儿相信了这个道理。于是他胡想乱想,以为大祸要临头,回忆往事可悲又可恨,土改以后到办起农业合作社两年,碗里见了油花,过年吃到了猪头肉。后来“钢铁元帅升帐”、“粮食卫星上天”,油花儿也升了天,猪头肉没有了,自己几乎呜乎哀哉。一九六二年以后,碗里又见到了油花儿,林彪、江青想登基做皇帝,又把油花儿登跑了。猪头肉是吃过了,就是没有舍得吃过一个鸡蛋。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七日,一个“家宝”下了一个卖不成钱的软蛋,完全可以尝尝鸡蛋的滋味,邻居一个孩子得了病不想吃东西,他把软蛋送给邻居的孩子吃了。没吃过鸡蛋,也不知道鸡肉是什么味道,前些日子,把唯一的“家宝”鼓捣死,何必还要把“家宝”拿到集日上去叫卖了。

张乐乐可悲的事头儿想不败,他越想越难过。难过了半天,把大胯拍一拍,把再牙根咬一咬,象快刀斩乱麻一般,猛地斩断难过。想起家里还存着半斤多白面、半两多香油、半两多咸盐,要来个破财免灾。把半升多白面做成面片儿,把香油、咸盐全放上,香喷喷的一顿吃下去。

张乐乐拿定主意,往起一站,扛起铁锨往回走。张乐乐走过一片椿树林,忽然有人喊乐乐哥,有人喊乐乐大伯,他止步转脸朝南一看,是田瑞英和红霞。田瑞英主动不到大队再生灯泡厂里去图轻闲,红霞也再不往水库上去喂鱼,都回到了队里千活。二人都扛把锄头往地里锄小麦,别人先走了,她俩路过姜二秃摔死的地方,又烧两张纸,哭一场,因此,走在了后边。

红霞走在前边,而红霞的脚步显得比田瑞英的脚步还沉.重。红霞哭父亲的不幸,又惦着丁贵武的悲痛。她哭父亲的时候,又眯见拿把铁斌的洪土娃呆呆地站在不太远的山头上听她哭,使她的心里更加悲愤。她那天在会河口镇上,急转身返回同学家门外石碾边上,阻止了几个后生对洪土娃的毒打,公然表明洪土娃是她的爱人,等她把洪土娃拉往西边没人的地方,再次哭着叫洪上娃忘了她,并又撒腿跑走,没让洪土娃追上她。

张乐乐看出红霞与田瑞英又在姜二秃摔死的地方哭了一场,同时也看出红霞和田瑞英都想问他话,张乐乐等红霞和田瑞英走到他身边,便抢先说。“你娘儿俩是想向我打听牛角的下落不是?”

张乐乐猜得透,问得准。情谊来自生死相连的风浪里,华满山在田瑞英与红霞心里的位置占得越来越重了,早晨,他们忘记想一想太阳是不是出来了,忘记不了想一想华满山的下落;晚上,他们不想一想炕的冷热,忘记不了想一想满山到了哪里。红霞毫无顾虑,表现得更加明显,张乐乐话一落,她就说:

“乐乐大伯,你猜得不错,我和我娘都间了贵武大伯,武大伯说他太粗心,当时役细问满山叔往哪儿去,你知道’山叔哪儿去啦?”

张乐乐说:“红霞,我更是南屋北炕―没门儿。牛走的时候,我连知道都不知道。前天,我听丁贵武说接着牛角一封信,劝说丁贵武别难过,信上也没有说明牛角在里。我看我们不必为牛角担心,他的心眼儿够用哩I王乐观选举会上宣布的‘可靠消息’肯定不可靠!”

红霞又说:“毫无疑问,王顺喜宣布的‘可靠消息’可靠。我和我娘都想早点打听到他的下落,还有话儿和他说哩。”

张乐乐说:“你娘儿俩和他有话说,我也还有话跟说。别着急,人不辞路,虎不离山,天不灭曹,肯定还会他见面的,只要我耳朵里有了他的下落,我就给你娘儿俩风报信儿去。你娘儿俩有什么困难?”

红霞说:“没困难,你缝绵补补洗洗测捌可说话儿。

张乐乐说:“甭惦记我,照顾着你贵武大伯吧,他是单纯的大丈夫男子汉,女人做的营生他都干不好。”

“贵武哥的烟囱里没冒烟,你知道贵武哥……”田瑞问张乐乐说。

张乐乐走到田瑞英身边说:“说不清他为吗没冒烟。过,他肯定不会进山里跳崖!”

三人一边说一边走,一直走回村里才分开。

张乐乐独自往家走,离家门口不远了,忽然碰上肉蛋娘。肉蛋娘是给她一个“志同道合”的干亲家送了两个粘米面豆馅团子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碗。她看到张乐乐,想起张乐乐在选举队长一事上耍笑她和王顺喜,脸色气成茄子皮,正好不知谁家一个猪跑过她身旁,张口就指着猪骂起张乐乐:“呸!呸!呸!我说你个畜牲,老子不从这儿过,你也不往这里来,你只管下,不管教,叫你的小羔子儿做贼、编人,反对红色政权,攻击党的领导,罪恶滔天,还有脸皮走过大街?滚回你的鳖窝儿去吧!”

张乐乐听得清,看得真,由于高羽巴又掌握了九队的领导权,保证了肉蛋娘继续捞取便宜,肉蛋娘的神色和语气,又象登台演唱样板戏时节那样盛气凌人,她眼中的张乐乐,和被骂的猪相等,张乐乐哪能再忍受这般的污辱,哪能允许如此的臭骂。他的头一下胀老大,面色变得通红,牙关格格响起来,豁命也要和肉蛋娘拚一场,把他多年积压在肚里的晦气撒出来。然而,肉蛋娘的骂声还没停落,“鸡不和狗逗,男不和女斗,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她又没有指名道姓,有拾金拾银的,没有拾骂的,序斗又确确实实做过贼,骗过人啊……”就统统地涌进了他的脑壳,使他的腰发了软,舌头发了僵。得意的肉蛋娘走开了,他含着泪水转回家。

“吃!吃!吃!……”张乐乐的口里再没有别的字、旁的词,而且嗓门儿特高特重!好象吃下他积存着的半升多白面,半两多香油,半两多咸盐,一切晦气就烟消云散了,一步就登进天堂了,永远就和可悲的张乐乐告别了。可他把半升多白面倒入面盆里,半两多油、半两多咸盐拿到桌子上,还投把衣袖挽起来,肉蛋娘的骂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接着序斗娘死前留给他的一番揪心话,把土改分得的房子卖给姜红牛,给姜红牛送礼,给姜红牛盖房,折腾死唯一的“家宝”,让姜红牛、巴主任等开心出尽洋相,又摔得口角流血……一宗一节的伤心事,统统又在他的眼前展开来,使他的眼泪又扑拉拉落下来,进而骂起序斗:

“我的住在监狱的儿啊,你知道你给你爹制造下这一出出的悲剧吗?你知道你给爹戴上手铐脚镣吗?你知道你给爹的嘴贴上了封条吗?你知道你这爹乐观了一辈子,再难乐观起来吗?我的好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疙瘩,你知道爹想起你就又甜又苦吗?你……你……”

几滴又苦又涩的泪水流进张乐乐的嘴里,张乐乐忽然又恨起他的愚昧迷信来,他拍了一下桌子,两手向后一背,挺挺难挺直的腰杆,朝自己开起重炮:

“你去烧姜二秃,提出丁贵武当候选人,‘混蛋国司令’骂的是你张乐乐,不是骂的你的混蛋儿子序斗,‘混蛋国司令’把你糟践到那步田地,你骗蛋驴似的转回你这窝里来!你长着你的两眼干什么?你不敢对她还以恶眼,就是等着流眼泪儿?你长着你的舌头等着干什么?你不敢骂她一文不值,猪狗不如,就是等着往肚里送火送气!你是高级动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嘛?……你吃油足咸足的白面片儿,你配?你只配流眼泪,咽火气!”张乐乐说着猛地来个急转身,端起面盆,象摔送老盆似的把面盆扔出老远,面盆落在了一块石头上,“砰”一声,摔个粉粉碎。他伸手又抓起盐罐和油瓶也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