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揭示幽默现象本质的最为直白的方式也许便是广告。电影、广告牌以及告示,它们采用越来越多的刻板的格言警句,并造成文字游戏的泛滥。间接广告(眼镜架广告:“它知道,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语句套用(雷诺·费戈车,比自己影子跑得还快的车)、滑稽有趣的设计(玩具娃娃状的米其林或埃索)、“喜剧”手法、矛盾修饰法(“看啊,什么也看不出来”:斯考其橡皮膏)、同音词、夸张、滑稽的刻画、插科打诨等,总之都是一种幽默的语调,轻松而又空洞,这与刻薄的讽刺大相径庭。“生活离不开爱情和‘基尼[110]’”,这句话什么也没有表达,也非在显摆,它是一种介于信息传递与“无意义”之间的幽默方式。但可以肯定的是,广告界并非虚无主义的,它还没有沦落到言语错乱以及绝对非理性的地步,其措辞是经过选择的,意在释放有关其产品的“正面的”价值讯息。广告的“无意义”是有界限的,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怪诞荒谬应当用来在短期内提高产品的声誉度。总之,广告将荒诞逻辑、将意义与无意义的游戏演绎到了极致,但在一个将品牌植入作为己任的领域,这是必须的,但事实上,这并非博取信任的手段。人们想方设法进行广告创意,以便将其变为一个灌输某种讯息的工具,一个对意识进行密集轰炸的工具,但实现灌输的手段仍很不足,这便是矛盾之处。一些最新的幽默,并没有广告什么,它只是自娱自乐,因为真正的广告便是不屑广告,它去除了真实的内涵,有意义便等于无意义,而这正是力量之所在。广告抛弃了教育和神圣的意义,这并非不理智;越是兜售说教,越是少人听信,产品的概况借用幽默的形式,基于这种炫目、亦真亦幻的内容,从而显得愈发醒目。让人厌倦的表白性的言辞消失了,仅剩下一道闪烁不定的主线,这便是品牌的名称,这才是关键。

广告宣传的幽默昭示了广告的现实,即广告既非复述也非信息,既非神秘虚构也非意识思想。因此,广告是一种空泛的形式,如一些制度和社会价值观一样,它不具体阐述什么,而在于驯服意识,在于鲜活的构思,防范悲惨的无意义。如今,在迪士尼乐园中,在杂志里,在城市和地铁的宣传栏上,可见一股超现实主义的浪潮,它一改所有的玄虚、一改困扰着我们的深邃,[111]给我们以一种突然醒悟以及如释重负般的愉悦。在幽默成为主流之际,意识形态却由于僵化对立和颐指气使而消遁无形了。在幽默中,历来都有意识形态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但广告功能以其特殊的幽默打破了意识理念的禁锢,人们发现,意识形态也被改用他途了。意识形态所表述的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讨论的是“真理”,而广告则是不管对错,不管意义重大与否,也不管是非分明。幽默的做法化解了意识理念,消散了实质内容。自此,幽默的非实体化、参照作用的减弱取代了意识理念的传播。一种低级趣味,一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取代了尊崇的意识。

广告的基调是多变、轻快的,甚至在其开口怂恿人们去消费之前,它就立刻被断定是广告,由此看来,广告媒介将媒介本身视为首要信息,而广告在此便屈居为一种亚广告。此时,各类异化以及意识理念都不再有效,因为在此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进程,该进程并非通过掩盖自己力量来进行哄骗,而是通过发布一些不显山露水的建议,显得如同“哄骗”。屏蔽真实,灌输信息,麻醉主体,看不出广告与传统赋予它的宣传意识理念的职能有什么关系。即便冲撞了当代的良知,也存在着对广告大规模的敌视,但幽默版的广告则无须惧怕这些,它似乎也加入了批判虚幻的“大革命”运动中,这种运动最早出现在绘画界,接下来在整个20世纪里,它扩展到了文学、戏剧、实验电影等领域。值得注意的是,在广告领域采用了经典的舞台布景透视法之后,广告便立刻变得直观形象而且富有表现力,没有任何形式的干扰能妨碍人们对它的理解,但形象和内涵仍要服从于一定的表述规则。简而言之,先锋派运动所做的一切正好成了被解构的核心对象。尽管意义上还存在着众多巨大差异,但从广告已不再是一个经典的**者来看,幽默法则确已颠覆了广告。幽默刻意与观者保持距离,阻止观者亵玩“信息”,以免阻碍陶醉以及同化进程。这种间离效果不正是现代艺术所倡导的吗?一批伟大美学作品的问世,正是对虚幻、**的大力批判而促成的。正是保罗·塞尚[112]、立体画派、抽象派以及始于布莱希特的戏剧派的出现,才使得艺术不再拘泥于临摹与逼真,不再复制现实,戏剧、绘画从而成为纯粹的艺术空间,也因为幽默,广告创意不再受制于参照系,它获得了一种自立,从表现形式来看,它是一种折中形式,是经典的表达与现代的间离之间的一种折中。

对虚幻以及玄奥的批判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取代对现代社会的批判,现代社会在其历史性的探索中,表现为反对一切外部、超验的或接收到的“模式”的主导,并相应地以追求社会的自我构建和自我生成为目标。在一个以完全自主为目的并依据自身条件来自我塑造、自我审视的社会里,一些形式的虚幻已不再得势,它们被当成是一个缺乏自主的社会的贻害而遭到抛弃。在拒绝一切依据或拒绝一切接收到的外在性的体系中,展现、逼真及其**、蒙蔽功用等都难以为继了。独立化进程或者驱除超验模式的进程随处可见,原因是资本主义及其市场制度将生产从历来的传统、习惯及控制中解放出来;民主国家及其人民至上的原则消除了从前笼罩在权力之上的神的光环;现代艺术不再卖弄**以及虚幻逼真,也不再追求外界对它的理解,而是追求它自己的感悟。换到这个大的背景下来看,幽默法则便也不过是对社会独立化以及虚幻解体等进程的一个体现。在广告让自己看起来像广告之际,尽管极富幽默,但它也让一个没有隐晦与玄奥的社会,一个自身透明的犬儒主义社会愈发遥不可及。

需要阐明的是,在极短的时期内,幽默法则便终结了虚幻,而幽默也成了诸多“参与”的形式之一,它如今现身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让个体参与,使个体有积极性、有斗志,赋予个体以决策者的身份,这成为开放社会的一个公认的原则。幻术及其对主体的蒙蔽功用与主张选择和自助服务的体系格格不入了。专制的训诫,笨拙的愚弄和驯化变得过时了,因为它们没考虑到个人的行为及其特异性。与之相反,幽默法则及其在主体与信息之间制造出的距离感,却正好符合一个体系的需要,这是一个渴求个人发挥的体系,即便这类发挥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幽默也并不要求听者有多少实际的发挥。进行大规模的劝诫、组建纪律严明的团队、塑造刻板的个人等做法都不见了,幻术以及盲从机制也变得落伍了;在幽默法则下,广告必须要与主体们的精神保持合拍,对一些知识渊博的主体,就要利用“文化上的”参照、利用多少有些隐晦的影射来与其进行交流。广告由此也就进入了控制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