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这样做吗?”谢时仿问。

“没更好的办法,德成的事处理不好,他会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趁日本人和警察对我们没怀疑,抓紧办。”徐德富说,给徐德成办假丧事事不宜迟,送信的人到了就办。

“可是对家里人怎么说?”

“这个院子里只三个人知道,我你和梦天他娘,其他人一瞒到底。唉,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欺骗亲朋好友制造悲伤……”徐德富也不愿意这样做,实逼无奈也只能这样做了。

“终归是为大家好嘛。”谢时仿反过来劝当家的。

“葬礼要大办,发讣告。时仿,到时候,你亲自去镇上……面要大。”

“是。”谢时仿问:“送信(报丧)的人啥时到?”

“很快。”徐德富与三弟约定日子渐近。

獾子洞村口大柳树阴下,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谭村长也在其中,一条黄狗趴在他的腿前。

“谭村长,唱一段二人转。”一村民说。

“哪一段?”谭村长兴致很高,老婆今早温暖了他,本来就想吼上两嗓子,凑在人堆里有人请他唱一段,自然很愿意。

“蓝瑞莲在井台向魏奎元说自己的处境……”村民说得很具体了,是一个传统的老段子。

“呃!”谭村长清清嗓子,唱道:

照着奴家的手腕,

仔细朝前观。

往南走不远,

往东拐个弯。

小奴往道北,

影壁在路南。

门口大柳树,

柳树三道弯……

汪!汪汪!黄狗突然叫起来。众目光一齐射向村口,见一肩搭着布褡裢的洼口脸男人徒步进村。

“别咬!”谭村长吆喝住黄狗,望着陌生人。

“请问老乡,”洼口脸男人打听道,“老徐家在哪儿?”

“哪个老徐家?”谭村长警惕,问。

“徐德富。”

“你是徐家的什么人?”谭村长盘问,为老徐家安全,更为全村安全着想,盘问道,“亲戚?”

“不是。”洼口脸男人说。

“那你找徐家谁呢?”谭村长继续问。

“当家的徐德富,他三弟弟徐德成死了,我从关里来给他家报信。”洼口脸男人哭丧乱韵说。

徐家老三徐德成死了,小村人有些震惊,一个村民问:

“咋死的?”

“飞机炸死的,好惨哪,人都炸碎乎啦。”洼口脸男人表情很丰富地讲述飞机轰炸中国守军阵地的故事。

“走,我带你去徐家。”谭村长这回相信了,主动带那洼口脸男人去徐家报信。

徐家大院成为獾子洞村的焦点,人们纷纷传扬徐老三的死讯,目光注视徐家。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总是很热闹的,能够凑上前瞧一鼻子,和看一出戏差不多。

谢时仿骑马急来亮子里镇报信,按事先拟定的通知名单,管家先找陶奎元,给徐梦天请假。

“谁死啦?”陶奎元听清了,还问。

“徐梦天的三叔,徐德成。”谢时仿说,“给飞机炸死啦。”

徐德成死啦,徐家办丧事,陶奎元准了徐梦天的假,回家为三叔奔丧。他问:“哪天出(殡)啊?”

谢时仿说了出殡的日子。

管家从警察局出来,徐梦天送到大门外。

“大少爷,你先回去,我去几个地方送信儿。”谢时仿说。

“三叔……”徐梦天揩眼泪,独自一个人回獾子洞,不知真相的侄子,一路伤心地回家。

谢时仿先去同泰和药店,给程先生、二嫂报信,然后去了徐记筐铺。

“四爷,大爷让你马上回家。”谢时仿说。

“回家?”徐德龙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三爷他……快回吧!”谢时仿说不下去了。

“德龙,我跟你们回去。”丁淑慧开炕琴[1]找衣服,说。

“我也去。”病恹恹的徐秀云挣扎着坐起来,也要去。

“秀云你站都不站不起来……淑慧你留下照应秀云。”徐德龙边穿衣服边说。

“四奶奶身体有恙,不回去也好。”谢时仿也帮劝道。

“淑慧姐,你去吧,我自己在家行,代我问候大哥大嫂他们。”徐秀云说。

“你骑马驮淑慧先走。”徐德龙吩咐管家道,“我去租一匹马,后撵你们。”

现在,徐家大院外车马盈门,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陶奎元和冯八矬子门前下马。

“陶局长,冯科长。”谢时仿迎上前去说。

灵棚内挂着徐德成遗像,地桌上香炉、水果之类的供品。花圈、挽幛、纸船、纸马、白幡、白绸、白花……一副丧联上写:音容宛在,大雅云亡。鼓乐班子吹奏哀乐黄龙调。徐家晚辈梦天、梦地、梦人身戴重孝,在泥盆里烧纸。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进院,在灵棚前驻足,脱帽鞠躬。冯八矬子瞥眼棺材上放着一顶东北军军官单帽,一个羊皮烟荷包,插在烟荷包露出的一只子弹壳做的紫铜烟袋嘴。

陶奎元他们行毕礼,被请进当家的堂屋,还有一些吊唁的人坐在这里,谭村长、梁学深等人。

“德富兄,节哀顺便。”陶奎元说。

“来报信的人讲,三弟连一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徐德富泪眼汪汪地讲道,“飞机第一次轰炸他已受伤,被抬下去,他还是挣扎回到阵地,并嘱咐部下,一旦他战死,埋他的时候头一定朝着东北方向,德成想回家啊!”

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三弟德成牺牲得壮烈,令人敬佩,实为我家乡光荣。”陶奎元冠冕堂皇地说。

“为遂三弟心愿,招其魂归故里,做空塚一座使之安息。”徐德富戏演得十分逼真。

“三弟德成的家眷呢?如何安置?”陶奎元有几分人情味,问。

“一家人早已一失散……”徐德富说。

陶奎元吃过午饭便回去,临走他把徐德富叫到一边,说:“我有一事请德富兄帮忙。”

“有什么需我效力的,请别客气。”徐德富说。

“冯科长一个乡下的亲戚,跑到城里来找事做。这不是,冯科长熊上我了,警察局进人,要报省警察厅批准,难度忒大。”

徐德富明白陶奎元的用意,但没吱声。

“你家药店扩大了,一定需要伙计,冯科长这个亲戚,过去在药铺学过徒,我想……喔,如果有困难,就算啦。”

“人是招满啦,可陶局长的事我哪有不办之理啊。忙完三弟的事,我和表哥程先生说。”徐德富爽快答应下来。

“事后,我叫冯科长登门来谢你。”陶奎元送个人情道,“梦天不着急回去上班,在家帮你多忙乎几天。”

鼓乐班子奏哀乐,喇叭悲咽……侄辈儿们身披重孝为徐德成守灵,焚纸烧香。

徐德龙凝望徐德成的遗像,小闯子悄悄拉一下他的手,叫道:“四叔。”

“梦人,你爹怎么啦?”徐德龙握住他的手问。

“死了。”小闯子道。

“知道什么是死吗?”徐德龙问。

“娘说爹是飞机炸死的,他再也不回来看我了。”

“你想他吗?”

“想,四叔我想爹。”小闯子哭啦,咬着下嘴唇哭。

徐德富经过灵棚,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朝炮台走去。谢时仿悄悄跟在当家的后面,手持徐德成生前穿的东北军官制服,去做葬礼的一项内容——叫魂[2]。

徐德龙将小闯子揽进怀里,搂紧。

走进炮台的徐德富通过瞭望窗,朝西南方向眺望,朦胧月光下,大地黑茫茫。徐德富悲怆地叫魂:

“德成!来家吧!德成来家吧!……”

[1]炕琴,东北农村摆在炕上的柜子,分两种,其一为上下两层,上层放被褥,下层放衣物;其二是单层,置放茶具、座钟等物品。

[2]叫魂,亦即招魂,流行全国各地,系指人初死时到屋顶上招回其魂灵。按古俗,招魂自前方升屋,手持寿衣呼叫,死者为男,呼名呼字,共呼三长声,以示取魂魄返归于衣,然后从后方下屋,将衣敷死者身上。遇人死不得其尸,以死者生前衣冠招魂而葬,名为招魂葬。见《中国风俗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