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二十四节气歌云:小雪河查冻,大雪地封严。三江一带农历小雪地就封严了,那个冬天像上街赶集人似的来得特早。
马家窑部落点给厚厚的积雪捂着,很少有露地的地方,围墙的铁蒺藜上雾凇一样冻着雪,春夏秋三季为方便出行开通南北两门,冬天封死了北门,也不完全因为冬天才封的北门,近一时期闹胡子,又发生了行驶在南满铁路线上的军车颠覆,各个部落点加强管理,严格限制人员外出,为割断与抗日组织联系。
徐家人忙着四凤出嫁的事,徐郑氏和特意赶来的二嫂缝制嫁衣。
“这日子不禁混哟,转眼四凤出嫁当娘啦,我们也马上当奶奶。” 二嫂手里的针不时地在头发间蹭一下,为使针沾了头油而滑溜,也是她的习惯动作。
“都让孩子们撵老喽。”徐郑氏熨烫一件衣服的贴边,火盆里烧着烙铁[1],用它烫衣物。她问:“他二嫂,你怀里没动静?”
“有啦。”二嫂羞答地说。
徐郑氏从火盆里拔出烙铁,用贴近脸颊的方法试试温度,以免过热烫糊衣服。她问:“几个月啦?”
“三个多月。”
徐郑氏扫眼二嫂的下腹部,说:“身板儿挺好看的,不显怀。”
“瞧四凤身板那个汹势,一定是小子。”二嫂说。
乡村女人的逻辑是男孩在娘肚子里就拉弓射箭的,肚子自然就显;女孩文文静静的,肚子就扁乎乎的不显。
“说对啦,在四平街陶奎元他们请先生号了脉,是小子。你这当奶奶的,孩子生到侄女后面去了。”徐郑氏诙谐道,说着,两人禁不住笑了。
“陶奎元迎亲是来轿子,还是玻璃马车?”二嫂说警察局长迎亲肯定排场。
当时结婚坐轿子,坐马车,骑马的都有。坐轿子,亮子里镇上还有杠子房[2],坐轿子不愁抬。
“冻天冻地的,双身板儿(孕妇)还是坐马车安全。”徐郑氏说,当年德龙带淑慧、秀云坐玻璃马车回徐家大院的情景至今没忘,侄女出嫁坐玻璃马也算风光。
“四凤,”徐德富问侄女道,“大伯最后问你一句话,到底愿不愿意给陶奎元做姨太?”
“大伯,我都到了这分堆儿(程度),不嫁他,嫁谁?”四凤没直说,但也表达清楚了。
“大伯不是怕落埋怨才问你。”徐德富在侄女的婚姻上,总觉得不如意,手让人硬插进磨眼里,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他说,“你爹不在,我也一时没了主意啊。”
“我嫁给他。”四凤这次干脆道。
“大伯一定叫你风风光光。”徐德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侄女的婚礼办得隆重,平慰一下亏对亲人的心理。
婚礼临近,陶奎元和冯八矬子也在商量这件事。
“你说的对,还是坐玻璃马车。”陶奎元满脸喜色道。
“我安排好了,用骡子拉车,那样更稳当。”冯八矬子没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好好表现对局长的忠诚。
“迎亲去警察不能少于五十人,骑马挎枪,就是让徐家看看咱们的气派,压压徐德富这个土鳖财主。”陶奎元动用警察迎亲,一来壮自己的脸和陶家的门面,二来镇镇徐家。
冯八矬子请的鼓乐班是四平街马家班,人手八个,叫他们随去迎亲,吹去吹回。
“离腊月初二的正日子还有四天,你别老忙这边,栾淑月开张的事你也照顾着点,开窑子我这局长的身份不便露面。”陶奎元时时不忘另一件事。
“局长,”冯八矬子讲基本准备就绪,说,“后天开张你是不是去?栾淑月还等着你去给挂佳丽堂的牌子呢。”
“还是不着面的好,你替我挂。”陶奎元考虑到社会影响,他毕竟是一地的警察局长,给青楼妓馆挂匾什么的不合适。
“可别小瞧这栾淑月,道眼多着呢。她印一百多张花帖,开张那天分发下去,免费吃花酒两天。这家伙佳丽堂一下子就能火起来!”
“那还不挤歪门框,打破脑袋?”
“我看,悬!”
“这下子你有事干了,帮助维护场子吧。”陶奎元半开玩笑道。
冯八矬子暗自高兴,栾淑月到了身边,想她再也不用往四平街跑了。
亮子里镇差不多几天有一家买卖店铺开张,鞭炮一响,一家店铺挂幌儿开张。
佳丽堂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开业的场面十分热闹。
冯八矬子亲手挂上佳丽堂的牌匾。
乞丐唱喜歌《十二月红》:
要饭的四海行,
天黑咱就扎大营。
大车伙里摇竹板,
听我唱段十二月红。
正月里迎春二月杏,
三月桃花满园红。
四月花红五牡丹,
六月荷花水上冲。
七菱八桂九菊美,
十月里来开仲春。
十一月里水仙艳,
腊梅开花腊月中……[3]
雪后,谢时仿打扫院子里的积雪。
“时仿,你套上车,拉四凤去祖坟地。”徐德富吩咐道。
“大雪荒天的,四凤那身板儿抗折腾吗?”谢时仿停住打扫,说,“她见到那坟……”
“明天她出嫁,非要到她爹坟墓看看,烧点纸。去吧,路上慢慢走。”徐德富说,“车上多垫一床被。”
谢时仿赶车,基本上是牵着辕马走,四凤围着床棉被坐在车笸箩里。她说:“有个骑马人跟在咱们的后面。”
谢时仿回头见一骑骡子的女人一愣道:“好像是你四婶。”
“四婶?”四凤大面积探出身,仔细看,她不认得这个四婶。
“凤小姐,这是你第二房四婶……”谢时仿吆喝车停下,待徐秀云走近,招呼道,“四奶奶。”
“管家,”徐秀云望着四凤,觉得陌生。她在山里逛**数日,也没找到什么木营地,又转到西大荒的乡间。
“哦,她是四凤大小姐。”谢时仿转而又向四凤说,“她是四奶奶。”
“四婶。”四凤叫道。
“哎,”徐秀云艰难地答应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
“给三爷上坟。”
“不年不节的?”徐秀云不解道。
“大小姐明天出嫁。”谢时仿说,“来看看三爷。”
“出嫁?婆家是……”徐秀云问。
“警察局陶局长。”谢时仿说。
一听嫁给陶奎元,徐秀云愣怔一会儿,撸下一枚金戒指说:“给,四凤,我没什么好送你的。”
“四婶你明天来吗?”四凤很单纯,短暂的接触,她觉得这个四婶有可亲可近的地方,问。
“唔,”徐秀云迟疑一下,立马道,“我有事不能来送你,谢管家,再见!”
谢时仿还想说什么,徐秀云骑骡子远去。
“我四婶去哪里?”愣在那儿的四凤问。
“听你大伯说,四奶奶有些日子没回家。”谢时仿说。
“为什么?”
“四爷去耍钱,她赌气离家出走。”谢时仿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也没说下去的必要。
徐家的祖坟地大雪盖着坟包,大大小小的,活人在徐家大院辈分长幼分得清楚,在这里最大的区别是并骨(合葬)的坟包稍大一些,细想想,还是一样,总归是一堆土嘛!
谢时仿在一个坟包前,打扫出一块空地,摆上供品。管家的心里很复杂,活人哭死人是悲伤,活人哭空坟呢?他知道坟里葬的是什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真相,是一种残酷。
“爹,凤儿来看你。”
完全出乎谢时仿的预料,四凤并没如何哭,泪水在眸子里闪光,话也不多,只那么的一两句。
死气沉沉的马家窑部落点,给徐家办婚事打破,他家的门前热热闹闹。手持竹板的乞丐,唱喜歌:
登贵府,
喜气先,
斗大的金字粘两边,
大抬轿,
大换班,
旗伞扇列两边。
掐喜顶,
贺喜杆,
新人下轿贵人挽。
一拜地,
二拜天……
身着新娘装的四凤被扶上玻璃骡车。
“起轿!”主持人喊道。
迎亲队伍出了部落点,玻璃骡车在先,鼓乐班子随后,吹吹打打。还有警察马队护送,浩**地向亮子里镇走去。
[1]烙铁:生活用具。生铁铸造,呈三角或树叶形,舌面平整,柄为长圆,顶端弯成小圈并套一小铁环。
[2]杠子房:专门经办红白喜事的脚力店铺。最早产生于北京,原是为满洲旗人、贵族服务的,后为民间以盈利为目的服务性行业。
[3]乞丐歌谣,见说唱人赵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