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放信的地方是棵百年白榆,这一带终年以刮西南风为主,树头歪向东北方向,老树上的窟窿碗口大。胡子花舌子骑马到树下,将一封信塞进树窟窿去。四下看看没人,便藏身树丛中。他要等待取信人出现,亲眼见到信被取走才能离开,草头子这样交代,他毫不走样地按照水香指令去做。

在一个正规的绺子,外四梁排在第二位是花舌子,此职位前是心黑手辣的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是绺子里的联络官,胡子绑来票,由扳舵先生(也称扳舵的)和秧子房掌柜的算定赎人价钱写在信上,由花舌子送出,直接交到被绑票的家人手里,或是像眼前这样事先有约定,放在某某地方。

穿便装的冯八矬子也是骑马来的,一匹枣骝马。他四处望一望,没见到半个人影儿。山包上有无数棵榆树,黄榆、白榆、榔榆,没谁会特别注意到这棵老白榆。

躲藏在树丛中的花舌子不认得冯八矬子,但从来人的行为看得出是来取信的无疑。胡子注意到取信人的一个细节,冯八矬子折段树枝,探进树窟窿搅动。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该如此做,防止毒蜘蛛毒蛇咬手。

“是个心细的人。”花舌子由此判定。

冯八矬子一只白胖胖的手伸进树窟窿,取出一封信,装进衣口袋里,再次四下看看,上马离开。

“取来了。”冯八矬子迈进门槛便说。

陶奎元接过信,屋内光线灰暗,他看不清字。大太太点灯,端过来,急想知道内容:“写的什么?”

“你念念。”陶奎元将信给冯八矬子,说,“我的眼睛长了火蒙,看字昏花不真亮。”

“陶署长奎元阁下钧鉴,”冯八矬子读信:“……秋天将至,弟兄们急需换季,请备八千光洋以济燃眉。你儿双喜在吾处,安然无恙。具体事宜明日定会派人登门与你详谈……顺请,台安。弟坐山好上言。”

“坐山好?”陶奎元觉得名字并不陌生,周围的大小匪绺,是有一绺股匪报号坐山好的。

“署长,下面有少爷写的话。”

“快念。”大太太迫不及待,催促道,“双喜写的什么?”

“‘爹,我要回家!’”冯八矬子念道。

“就一句?”大太太问。

“就一句!”冯八矬子说。

“这孩子,手真懒。”大太太埋怨说,“咋不多写几句?”

“你以为他在哪儿?四平八稳给你说闲白?”陶奎元斥责大太太,指使她说,“别跟着呛呛,你去整几个菜,我和八矬子好好商量。还有,信的事别告诉二儿。”

大太太抽下鼻子,走出屋去。

“这样瞒着二姨太也不是个曲子,我们还是想辙吧。”冯八矬子说。

“她知道又要哭要闹,寻死觅活的,先瞒着。”陶奎元说,“八千块,一张口八千块大洋,得和胡子杀价。”

“赎金数是胡子算定好的,拿他们的话说,事先量了‘票’家的家底,不给恐怕不行。”

陶奎元心疼胆疼,说:“这不要我的玍水(内脏)使唤嘛!”

人质在绑匪手上,没有多少主动权,胡子要多少你就得满足,不然就可能撕票。

“明个花舌子来,扣住他。”陶奎元说。

“干啥呀?”冯八矬子大为不解,破坏游戏规则,吃苦果的可不是胡子。

陶奎元要换票!胡子的重要人物四梁八柱被逮住,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要求用手里的人质交换。花舌子是外四梁,用他换回儿子双喜。

“不行。”冯八矬子反对说,“我看不行,署长。”

“为啥?”

冯八矬子担心换票换炸了。前年,杠子房的刘老板的儿子被胡子绑票,正逢捕盗官抓住胡子的总催……拿刘老板儿子换总催,结果,人没换回,胡子还打伤了两名捕盗官,这血的教训不能不吸取。

前有车,后有辙。陶奎元承认冯八矬子说得对,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你说咋办?”

“做两方面的准备,筹钱;花舌子来后再与他杀价。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冯八矬子说,讨价还价赎金不是买菜,通常很困难,胡子一口价,轻易不会让价。

“明天花舌子来,咱和他周旋。”陶奎元说。

次日,花舌子来到陶奎元家,陶奎元、冯八矬子一起和他谈赎人的事情。

“你摊上这事儿了陶署长,咋整?”花舌子说,他能言善辩,功夫在嘴皮子上。说,“破点儿财算什么呀,赎人是天大的事……就别让恁大点儿的孩子遭洋罪啦。”

冯八矬子故意将匣子枪从身后挪到前边来,亮摆地担在大腿上,有吓唬得意思。

花舌子是什么人?是不怕死的胡子。他看明冯八矬子的要挟,坦然自若道:“你要想开啊陶署长,钱是什么,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没了再挣,可孩子……”

陶奎元说你们狮子大张口,要的太多,我没场去淘弄(筹集),两千块吧。

“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花舌子不落价,说,“陶署长,老话说得好,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你们咋狠心不去赎他。”

“孩子是块肉,没了再做(读奏音)!”陶奎元态度强硬起来,说,“两千块光洋不行,我们不赎了,送客!”

“走吧,用不用我派几个警察护你出城?”冯八矬子轰撵,念央儿道。

花舌子毫无惧色,起身告辞道:“后会有期。”

回到蒲棒沟,花舌子向草头子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陶奎元说给两千块,多一个子就不赎人啦。”

“预料之中的事情。”草头子说,胡子锲而不舍,说,“送第二封海叶子。三弟,你这样写……”那天撮罗子一夜长谈后,草头子就叫徐德成三弟了。

草头子口授第二封信的内容,措辞强硬起来,每个字都给血浸泡了一样充满腥味。

“割耳朵?”徐德成惊讶道,“千万别割耳朵……怪可怜的。”

“割谁的耳朵?”草头子反问,随即大笑起来。

“你让我在信上写,现捎去你儿子耳朵一块。”徐德成懵然,说,“倘不赎人,下回便是你儿子的手指头。”

“墨水喝多了不是。”草头子仍旧大笑不止,徐德成目光懵然地望着水香。

“三弟,跟我看割耳朵去。”草头子拉起徐德成,“走哇!”

“我……我不敢看。”徐德成胆战心惊,割自己学生的耳朵,老师一旁看着?他不肯去。

草头子伸手拉他,半拖半拽弄走徐德成。

胡子的伙房修在水沟边,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没人知晓,刷锅洗菜使水倒很方便。

草头子走到一个卸肉的胡子跟前,问:“哼子(猪)头呢?”

“回爷的话,”胡子用刀指了一下,说,“在柱脚上挂着。”

撮罗子的柱脚上挂着颗血淋淋的猪头,刚宰杀的,猪头还滴着血,那双未闭的黑眼睛凝视荒野。

草头子从菜墩上拔下一把刀,来到柱脚前,极麻利地片下一窄条猪耳朵。他说:“三弟,你看,双喜的耳朵。”

“双喜的耳朵?”徐德成感到奇怪,心想:刚才明明见你片下猪耳朵啊。

“这就是双喜的耳朵。”草头子诡秘地笑着说。

徐德成恍然大悟,这是胡子的伎俩,用此恫吓事主,直到你乖乖拿出赎金。当然真割“票”的耳朵和手指头也有,极端的事情发生在极端的情形下。

下午,第二封勒索信随花舌子准时到达陶宅门楼前,漆红的木大门关着,花舌子敲门叫门。

“谁呀?”里面传出大太太的问话。

“陶署长在吗?他的一封信。”

吱呀!门开启条窄缝,大太太半个身子堵住,一愣后道:“是你?他不在家。”

花舌子说信你交给他,如果他想见我的话,到税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找我。

大太太接过信,仇恨、轻蔑的目光盯着花舌子走远的背影,啐口浓稠的唾沫。回屋拆开信,一快肉乎乎的耳朵出现,吓白了脸,变了声地呼叫:“天妈呀!”

二姨太闻声跑出来,夺过信看,呼天抢地一声:“我的儿子啊!”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大太太急忙扶住二姨太,急声喊三姨太:“三儿,你快来!二儿背过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