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荒原,给血浸泡了似的红艳艳,初冬已没什么绿色植物,一切生命都寻找合适的地方蛰伏了,原野像似刚刚做了化疗的一个脱发头顶,光秃秃的。土路上,两匹马在慢步前行。

“大哥,我们下山去哪儿?”白狼山远远被甩在后面,徐德成问。

“天狗兄弟,我请你帮一个忙。”坐山好说。

胡子大柜似乎没有请谁帮忙一说,豪横地叫或逼你干什么。徐德成因此大为不解道:“大哥?”

“你帮我做一件事,”坐山好勒住马说,“我考虑再三,这件事也只有求你。”

“大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徐德成愿为大哥去死。”

“死什么呀?我叫你替我去……”坐山好说出实情,一件谁都愿意去做的事,可胡子大柜只信任徐德成一个人,别人没此艳福,他要借种。

“啊!大哥那你?”

“我不行,”坐山好苦楚地道,“只好借你的种。”

“你受过伤?”徐德成首先想到胡子杀杀砍砍的,难免哪个部位受伤,也许是男人那个部位被子弹击伤。

“不,我没软硬梆子(男阳)。”坐山好道出惊人的秘密。

“没有?你的……”徐德成惊愕,听说有石女,没听说有石男的。

坐山好裤裆空****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啦,割掉的,用镰刀割韭菜一样割去……他说:“天狗兄弟,那时我家狠穷,我爹租大户人家的耕地种,九口人饥一顿,饱一顿……那时,宫里要是有人,通过介绍可以去宫里当太监。陈公公是我们村里人,和我家偏亲,他回老家扫墓时,我爹东拆西借,加上我老姐出嫁时过的彩礼,凑一百块大洋送给陈公公,他答应帮推荐,让我先净了身,等候着。

“净身?”徐德成听此心一抖,顿觉自己的下身处凉嗖嗖的,阉割、去势,劁、骟都是净身的意思,占上这几个字其中一个,男人嘴巴没了毛,说话娘们腔。

“净身就是割去裆里的东西。”坐山好以为徐德成没懂净身是什么意思,解释后说,“有点儿钱的人家,到京城请专干这一行的人净身……但是得需要很多的钱,我家出不起,只好用土办法自己净身。我爹对我说,小七,你可要明白,这事是你自己愿意的,将来你当不了爹你别埋怨我,想清楚啊。”

坐山好和徐德成信马由缰,并驾而行。他继续讲道:“我八岁那年七月初三,爹领我到村外小河汊子洗了澡。回来便躺在铺层小灰的木门板上。那个叫劁猪李的人,正嚯嚯磨弯把镰,爹请他来为我掌刀。动刀前,爹再一次问我:‘小七,你现在不干还来得及,日后可别埋怨爹啊。’”

徐德成没见过乡间土法净身,甚至都没听说过。獾子洞没人当太监,自然也就没此类奇闻发生。劁猪骟马他还是见过的,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叫小七的男孩,给他想象成一只踩在劁猪李人脚下挣扎的猪崽,它用嚎叫来表达被剥夺男性的不满。然而,事情却不是这样。

“我没动弹一下,死死地闭上眼睛。”坐山好说,他望眼西边天际说,“现在去王家窝堡时候还早,眼擦黑进屯。让马吃会儿草,前边甸子干碱草挺好。”

他们坐在土道旁,徐德成问:“大哥,你没去成宫里?”

劁猪李把镰刀磨得锋快,嗖地一下,根儿(彻底)了小七的东西,他在门板上躺了几天。爹筹足了去京城的盘缠,只等待陈公公的消息。半年后,宫里传出陈公公出事啦,具体啥事不知道,反正他死了。他进宫的事随之泡了汤,裆里没了玩艺,人不就废了嘛。他心一横,上山入绺吃上了走食。

“那你和齐寡妇……”徐德成产生了疑问,既然没了那东西,做不成那事,还找女人干什么?

“这个女人谁沾了她的边儿,都别想离开。可我……兄弟,我和她商量好啦,借你的种。”坐山好说时,表情十分幸福。

“可是……”徐德成为难了,顾虑的是大哥的心爱之物,自己怎能去碰啊!

“天狗兄弟啊,你别想的太多,我让你帮的忙……”坐山好讲出他特喜欢这个女人,偏偏她想要一个孩子,净了身的人怎样有后?出宫的太监也有结婚的,甚至还有子女,自然是借的种。那时候借种还不算是陋习,只要夫妇商量好同意,找一个有生育能力的男子,十分容易的事。他说,“她让我找一个人,我找你。”

推辞不掉,是情面是友谊,还是大柜命令,间或还有本能和欲望,徐德成答应下来。

“这件事只我们三人知道,死了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告别人。”坐山好叮嘱。

“我明白。”

“还有,我裆里空**的事,绺子上我只告诉了你,千万别嘞嘞(说)出去。天狗兄弟,我掐算了一下,今夜月圆……加把劲,给大哥做出个带把儿的。”

齐寡妇家点着一盏油灯,屋内昏暗,这种事本来也不需要光线,明亮是一种情趣,黑暗同样是一种情趣。

齐寡妇挂了幔帐,平时一个寡妇生活,用不着遮掩什么。在关东乡间,寡妇家必备的是一根结实的顶门杠,夜晚板门闩上,加一道保险——使用上顶门杠。

噗!徐德成迈进门槛,没等看见人,幔帐里的人吹灭了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没开始前,黑暗中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干啥来啦你?咋还不脱?”

“我觉得对不起大哥。”

“你种不出庄稼,打不出籽来,才真的对不住你们的大哥呢。”女人说。

坐山好坐在一截墙头上,望着已吹灭了灯的窗户,悠长一声叹息,掏出旱烟袋,捻满一锅烟,红红的火亮照亮他苦涩表情的脸。

按当地风俗,借种的男人是准许住下一夜的。这是特别的借种,徐德成半夜便走出来,等在屋外的坐山好站起身。

“回窑堂(回家)。”坐山好说。

“大哥不打我一棒子?”

“天狗兄弟,打你一棒子的事就免啦。”

借种的风俗是,她的丈夫蹲在外面的窗户台底下听声,一直到早晨那个男人完事走出屋子,当丈夫的往那男人的腰上擂一棒子,一切怨恨都结了,那男人还可以得半袋子高粱米算是酬劳。

“免啦。”坐山好说,“咱也别管它什么老令儿不老令儿的,过几天要是她肚子里没什么动静,地你还得继续种。”

两匹马驮他们回到白狼山,太阳也赶上他们,晨曦中的匪巢一派崭新景象。

“大爷。”马拉子跑过来,为坐山好牵马。

“把天狗爷的高脚子(马)一起喂喂。叫伙上弄点吃的,我俩还没掯福(吃饭)呢。”

马拉子牵着两匹马走了。

“天狗兄弟,”大德字走过来,说,“你们家的谢管家来了,在二哥的房里。”

谢时仿来了?徐德成又惊又喜,离开家数月来,头一次见到家人。“今个儿你还跟不跟我练枪法?”炮头大德字问。

“练,咋不练。”徐德成回过神来,说,“我先去看看管家,回过头来就找你。”

“那好,我先去准备箭杆。”大德字说。胡子练枪法,初练打箭杆,再往下练,夜打燃着的香头。

徐德成走向草头子的窝棚,见到家里的毛驴在吃草料兜里的草,它认出昔日的主人,抬起头打声响鼻,摇晃下脑袋。他拍拍驴的额头,算和它打了招呼。

草头子走出来,说:“管家累乏透了,睡啦。”“让他睡一会儿吧。”徐德成说,重新回到毛驴身边,看着它吃草。两袋烟工夫后主仆两人惊喜相见,谢时仿直揩眼角。管家找遍了西大荒没见到人,转到亮子里镇东,才进了白狼山。

“瞅这光景,三爷在这儿呆得挺好的。”谢时仿关心地说,“没受什么屈吧?”

“我已挂柱入绺子,并且当上了扳舵先生兼字匠。”徐德成说出自己的状况。

“呵,呵。”谢时仿没一点惊讶,说,“当家的惦记着你,特别是三奶奶更惦念你。”

“她们娘仨儿怎么样?”

“那天晚上枪声吓着她啦,三奶奶体格始终不太好,缺奶水……芃二小姐吃羊奶挺服的,长得胖胖的。”

“芃?”

“是当家的给二小姐起的名字。”谢时仿说,他故意多提徐德成老婆孩子,目的让他想家,说,“当家的说取草茂密之意。”

“好,好名字。”徐德成说,“白居易有诗句曰:万心春熙熙,百榖青芃芃。”

“终归还是惦记三爷,自从你离开家,三奶奶的眼泪就没断流,做月子怕着急上火……三爷,家里人都盼着你回去。”

徐德成沉默不语。

“三爷,那天你前脚走,陶奎元带警察马队后脚就到了,他向当家的问起你,还主动提出帮你去四平街教学。头几天,他又打发冯八矬子来家,说四平街那头说好啦,只等你去呢。三爷你?”

“书我是不能教了……你也全看见了,我已入了局挂了柱……我不能回家了。”

管家说临来之前,当家的料到你可能入了绺子,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你们徐家从关里逃荒到东北,辈辈靠种地为生,到了老太爷这一辈上,鼓励你们读书,到外边做事。其实你大哥最不想种地,想出去读书,可他是老大,祖宗的家业得他来承接,家得他来当,所以送你二哥德中去北平读书,而后就是你到奉天读师范。老太爷仙逝时你四弟德龙小,但他老人家把四爷读书的事托付给你大哥。一句话包了,你们的老一辈人希望你们兄弟读书出息,自然不愿出现你落草为寇的结果。

“现在看来我不是逼上梁山……你和大哥还不知道坐山好弄我到绺子来干什么,他们绑了票,需要给‘票’的家里人写信,他们的字匠在这之前死了,绺子没一个会写字的人……可是,你知道他们绑了谁家的少爷?”

“谁呀?”

“陶奎元。”

“绑他的儿子?”谢时仿惊骇道,“捅了马蜂窝。”

“是啊,尽管他如数交了赎金领回去了儿子,但是,仇肯定是记下啦,报复也是早晚的事。”

“他猫着须子(发现线索)没?”谢时仿担心道。

“还不清楚,早晚会发现的。总之,我参与了此事,陶奎元就不会放过我。倘若我回家去,必然要牵连家人,与其说全家受害,不如可我一个人骨碌。”

“事情也不见得是这样,凭徐家和陶奎元的私交,向他说清楚你被逼迫写信,他会原谅你的。”

“永远不能出卖弟兄们,我发了誓的。”

“警察查出你参与绑架,家里也要受连累。”谢时仿说。

“我始终不回家,到时候我大哥便有回旋余地。借口说我们已脱离兄弟关系,我的事与他无关。”

“即使这样,陶奎元不追究,可是三奶奶怎么办?让她日夜不安地想着惦着你?长此下去,她的身体……”

徐德成一时语塞。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不回家,她的病……”谢时仿规劝道,“三爷,你要三思啊!”

“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那三奶奶……”

“等待时机,我们会有团圆日的。”

“关键是还要多久?遥遥无期的等待,三奶奶身体恐怕要拖垮的啊!”

“快了。”徐德成说。

“快了?”

徐德成起身关严窝棚的门,说:“张大帅最近又要派人来劝降,坐山好已答应接受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