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双喜从胡子那儿赎回来就傻了,大部分时间是笑,见着人笑,见到一只狗也笑,稍微明白点儿的时候,口诵一首童谣:

小驴儿,

跑得快,

一张桌子八碗菜,

叫小三,

拿酒来,

你一盅,

我一盅……

陶双喜对谁都诵童谣,对猫对狗也诵。

“废啦,双喜彻底废啦。”陶奎元哀凄地说。

冯八矬子加钢儿溜缝儿,目的非常明显,戳咕道:“不能放过坐山好,是他祸害了少爷。”

“这笔账我是记下了,问题是胡子那么好找啊。”陶奎元说,他恨胡子恨得咬牙根儿直,可是到哪儿去报复。

“刀还借不借?”冯八矬子提起利用日本人剿杀胡子的事。

“借个老屁!”陶奎元有些怨气,日本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令他心里不舒服。他说,“角山荣不去追剿坐山好啦。”

“为什么呀?”

“他的情人回到了他的被窝。”陶奎元说。

角山荣告诉警察署长山口惠子回来了,而且是毛发未损,守备队也不去剿什么胡子。

咋回来的呢?胡子轻易放她回来?冯八矬子觉得事出蹊跷。

“鬼知道,他们玩啥故故懂(诡计)啊!”陶奎元说,“原打算借日本人的势力报了绑架之仇,结果崴(白搭)啦。”

“仇咱们自己报。”冯八矬子说,“胡子也不是总呆在荒原上,青纱帐一倒他们暂时解散,照规矩有家奔家,没家奔店,大部分没家的胡子冬天必来镇上猫冬,我们正好关门打瞎子,趁机消灭他们。”

“到镇上来猫冬的人多了,三教九流,分得清谁是胡子?我们的仇人是坐山好,杀别人没劲儿。”

找出坐山好的人也不难,獾子洞的徐家与胡子有来往,徐老三至今还在绺子上,咱们派人盯住徐家,不愁找不到坐山好的藏身之地。冯八矬子有用不完的坏道道,一眨巴眼睛来一个,他说:“如果能逮住徐老三,就不是报仇的事……听说徐家的大洋用马槽子装着。”

陶奎元不难听懂冯八矬子的阴谋,此次被胡子勒索去的几千块大洋正没处要回来呢。也该有人出,谁出?徐家。勒索信是你徐老三写的,至少他参加了绑架。

“弟弟牵驴,哥哥拔撅子。”冯八矬子说,“损失的钱财,咱朝徐德富要嘛。”

“不见棺材他不能落泪,徐德富不好对付。”

“嘿,不是让徐德富见棺材,得让他见尸体。”冯八矬子越说越狠,“抓住徐老三,说徐家通匪……他们拿什么救人?大洋!”

陶奎元认为光整徐家不解恨,要彻底消灭坐山好绺子才能报绑架儿子之仇。

“我们当然不放过坐山好,瞅准时机,消灭他们。”冯八矬子表明效忠,主动请缨道,“我去獾子洞盯徐家,捋着他家的线索找到坐山好的巢穴,一举消灭他们……”

“你去吧,不过要隐蔽,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碰徐家,怎么说徐德富是日本人的瞩托,得罪他无所谓,得罪日本人不成。”陶奎元叮嘱一番,其实冯八矬子用不着叮嘱,某些方面他比陶奎元狡猾、老辣,也更聪明。

“放心吧署长。”冯八矬子自信道,“听我好消息吧。”

冯八矬子走后天气骤然变冷,一两天的工夫河冰封了。寒流对亮子里镇的人来说无大影响,人们说,冬天该冷就冷,夏天该热就热,那才是正常。然而,寒流袭击小镇,对陶家来说如一个杀手走来,厄运降临。

陶双喜诵着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一张桌子八碗菜”走出房门,家人听到他的诵童谣声,认定是清醒时刻,也没人太在意他,放任他出门去,一般他也不走远,围绕家房前屋后玩。

后来陶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傻子陶双喜在冬天里忽然就想到鱼的,而且自己去抓。

陶双喜走出镇去,直奔河边。他听见鱼在冰下面唱歌声音很宏亮,于是和鱼对歌,当然是那首整天不离嘴的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他确实见到一条鲤鱼,望亮鱼——冻在冰窟窿里的鱼。

陶家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现傻子不在,才慌了手脚,马上到街上去找。出动的警察找遍全镇,也不见陶双喜人影。

“铁匠铺,他爱看挂马掌!”二姨太突然高声嚷道。

“一惊一炸的!”陶奎元斥责她,自从赎回来儿子,见他变傻啦,她就落下病来,时常是一惊一炸的。他说,“天已大黑,铁匠铺早关了门。”

直到后半夜,有人来陶家报信,说河面有一个快冻僵的孩子。陶奎元带人找到儿子,人已说不出话来。

“放在冷水里缓。”先生(医生)说。

东北人有冬天吃冻秋梨的习惯,人人都知道缓冻梨的方法,用冷水,水越凉缓得越快。陶双喜像一只冻透的秋梨,在冷水里缓了半天……人是活过来了,双手十根指头齐刷刷地冻掉一节,小便失禁,下身整日水流不断。

半月后陶双喜恢复说话功能,第一句话没叫爹没喊娘,却说:“鱼,红毛大鲤鱼!”

望此情景,陶奎元咬着牙走出院子,拔出匣子枪,冲天空砰砰连放了数枪。

谢时仿离开白狼山,毛驴换成一匹马,上马前,徐德成将一个叉形的树根交给他。

“是什么?”

“一旦哪个绺子找咱家的麻烦,就将这个东西给他们看,并说是坐山好的蛐蛐。”徐德成说。

“哎!”谢时仿告别道,“三爷,保重!”

谢时仿把叉形的树根放在桌子上,向东家讲了见徐德成的经过。

“接受张大帅改编?”徐德富对此很感兴趣,改编后的胡子不能再称胡子,他希望三弟的绺子早日接受改编。

“三爷说张大帅派人商谈了几次,坐山好犹豫不决,始终未吐口。不过,近些日子,坐山好活了心。”

“改编后他们要到哪里去,欠点儿牙缝(消息)没?”

“没有,反正成了正规军,都去城里驻防,有吃有住,省得昼伏夜出,东躲西藏的。”

“他们成了正规军就好了,最好能来亮子里镇驻防,也离家近一点儿。”徐德富希望是这样好结局。

“三奶奶问起三爷的事,我怎样说?”谢时仿问。

“入绺的事先不告诉她实情,只说他在里边挺好,帮助写写字什么的。”徐德富说。

“三爷说插空(趁机)来家看看的事呢,告诉三奶奶吗?”

徐德富寻思一会儿说:“那倒可以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