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之所以得掌军权,是因为夏侯尚死了。
夏侯尚是曹丕的布衣之交,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所以曹丕即位之后,立马把夏侯尚提拔到征南大将军的位置上,屯驻宛城,负责长江中游的防务。夏侯尚年纪轻轻,便成为曹魏第二代军事统帅中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然而这颗将星在四十左右正当年富力强的年纪突然陨落了。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夏侯尚有个爱妾,十分讨人喜欢,地位大有凌驾于正室之趋势。而正室,是宗室之女。可能这位公主有一天找曹丕发牢骚,曹丕愤怒之下,居然下令把夏侯尚的爱妾绞死!
夏侯尚也是个多情种子,为此痛哭流涕,乃至精神恍惚,不能理事。夏侯尚常常想起和爱妾一起的那些甜蜜日子和美好笑容,常常独自一人去爱妾的坟头看青草。
没有多久,夏侯尚已经形销骨立,卧床不起了。曹丕恩准夏侯尚回洛阳,派名医紧急救治。
名医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对夏侯尚的病,医生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
曹丕亲自前往慰问这位儿时的好友,握着夏侯尚的手痛哭不已。夏侯尚没有一丝动容。
夏侯尚就此死去。生不能为比翼鸟,死后愿做连理枝。夏侯尚在另一个世界终于能与他真正爱的人长相厮守。
夏侯尚突然去世,军界立马出现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曹丕环顾宗室子弟,没有一人的威望和能力足以填补此空缺。曹丕不得已,只好把候选人的范围扩大到自己的心腹。
表现出杰出军事才能的司马懿,入了曹丕的法眼。
曹丕升任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假节,领兵五千,加给事中、录尚书事,留守许昌,镇抚百姓并负责军资补给、督后台文书。
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一连串的重量级官衔突然砸到司马懿头上,司马懿有点不适应。等司马懿稳过心神,他决定推辞掉这些官职。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司马懿深知官场亦是如此。周易六十四卦,唯有一个卦,六爻皆吉——谦卦。司马懿走到今天,正是靠了“谦”之道。司马懿当即向曹丕表示:“臣不敢接受这些官职。”
曹丕语重心长地对司马懿说:“朕日理万机,夜以继日,实在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让你担任这些官职,并不是赐予你的荣耀,而是要你替朕分忧。”
这不是对你的政治考验,你也不要假惺惺推脱了,叫你干你就干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马懿才安心受命,从此更加兢兢业业。
人不是铁打的,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谁也吃不消。司马懿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工作量,尽管身体不错,可还是累病了。
许久没出场的太太张春华来探病了。张春华上次出场,才十三岁,正当豆蔻年华,惹人喜爱;如今已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人老色衰,不再得司马懿的欢心。司马懿所宠爱的,是年轻的爱妾柏夫人。张春华由此不但被夫君疏远,而且关系并不融洽,夫妻之间似乎已经没有感情可言。
但是张春华还是出于妻子对丈夫的关心,来看望司马懿。
司马懿又躺在病榻上。张春华记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司马懿也是这样躺在病榻上。只不过,当年年轻的司马懿是装病,如今年近半百的司马懿是忧劳成疾。
张春华一阵心酸,感慨岁月不饶人。
司马懿见张春华来,心里很不痛快。平时跟我打冷战,这时候才知道来看我?我还以为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来了!司马懿病中心情不好,刻薄的话语脱口而出:“可恶的老东西,何必劳驾你来看我?(老物可憎,何烦出也。)”
张春华的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又气又怒,摔门而出。
张春华十三岁就敢杀人,绝非寻常女子,哪里受得了这等欺负?回来越想越气,遂决定:绝食自杀。
司马懿得到家人的通报,并不理睬。面目可憎的老东西,你饿死算了!
转过天来,家人又慌里慌张来通报:“夫人仍然绝食!”
司马懿眼皮都不抬。
家人接着说:“两位少爷也加入绝食行动!”
司马懿一跃而起:“什么?”
司马师和司马昭都是张春华为司马懿添的香火,如今已经十几岁了,被司马懿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爱。
司马懿那个心疼啊,赶紧跑到两位少爷房里:“我的小心肝啊,你们怎么不吃饭?”
司马师和司马昭齐声回答:“妈妈不吃,我们也不吃。”
司马懿没有办法,只好拉下老脸,来找张春华。
啊,春华,我向你道歉。来到你门前,请你睁开眼,看我多可怜。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我这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司马懿在门口低声下气,软磨硬泡,苦苦哀求。好半晌,张春华才打开门来:“我饿了。”
张春华在史书上一共出现两次,却都是如此彪悍的形象,令人不得不深深佩服这位能令司马懿折腰的奇女子。
但是,探究一下司马懿夫妇的内心:他们之间真的已经没有感情了吗?我想不是的。通过当年的杀人事件和后来的杰出表现,张春华真正扮演了司马家贤内助的角色,赢得了司马懿最充分的信任。他们的关系,已经远远超越一般夫妻的恩爱,而上升到一种亲密伙伴的关系。
因此,即便不得宠幸,张春华在司马家的地位,绝非仅靠姿色得宠的柏夫人之流所能撼动。
风波好不容易平息,司马懿向老婆求饶的轶事传得沸沸扬扬,大伙儿都说司马懿怕老婆。司马懿一张老脸依旧一脸平静,镇定地对外辟谣:“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担心饿坏了我的两个宝贝儿子!(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四十八岁的司马懿病终于好了,而四十岁的曹丕却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
曹丕称帝的第六个年头,再次南征孙权。他顺利地解决了曹操留下的五个难题,却唯独被长江彼岸的孙权在外交上玩得团团转,实在心有不甘,因此屡屡南征,却屡屡无功而返。
这是他即位以来第四次南征,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南征。
曹丕照例留司马懿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镇守许昌后方。曹丕即位以来,司马懿一直从事后勤工作,任劳任怨。曹丕也有点过意不去,特意对司马懿说:“朕最担心的就是后方,所以把后方委托给卿。曹参虽然有战功,但毕竟比不上负责后勤的萧何。使朕没有后顾之忧,不正是爱卿的伟功吗?”
司马懿呵呵一笑:“您这就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呀,还用说这些?我办事,你放心,你就放心去吧!”
曹丕放了心,升任当年的太子党一号人物陈群为镇军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南征。曹丕的每次南征,都搞得像炫耀武力的阅兵式。这次又把十几万军队沿江一字排开,那场面,那家伙,那是相当壮观。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可惜,河里结冰了,船下不了水。冰还结得不严实,人马不能通行。
对面东吴的士兵严阵以待:“哥们儿,你吓唬谁呢?这是要打仗的架势吗?”
曹丕望着茫茫大江,感慨道:“嗟乎!这是老天强行分隔南北啊!”无计可施,只好返回。
大江对于曹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对于能舟善水的东吴人来说可就如履平地了。东吴大将孙韶看着曹丕离去的背影就来气:你把我这儿当公共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派部将高寿,带领五百名敢死队员,偷偷渡江抄近路拦截曹丕,杀他威风。
高寿领命渡江,带五百儿郎一路趁夜急行军,望见曹丕的仪仗队,发动突然袭击。曹丕大吃一惊,连忙逃跑。高寿也就是吓他一吓,并不打算打硬仗,就捡了曹丕丢下的羽盖、副车这些仪仗用品凯旋。
曹丕这一惊吓吃得不小,精神一直有点恍惚。屋漏偏逢连夜雨。路上,几千只战船又开进了死胡同,搁浅在浅水湾里行走不了,曹丕简直都打算把船通通烧了算了。谋士蒋济说:“我有办法。”曹丕就把战船留给蒋济,自己先恍恍惚惚往司马懿镇守的许昌而来。
蒋济在后方,把船聚拢在一起,然后挖出几条通往淮水的通道,并在另一端筑起土坝,把湖水拦截住。等湖水蓄积得差不多了,蒋济下令突然毁坏土坝,湖水汹涌而至,把船沿着挖好的水道冲进淮水。蒋济统领这支船队踏上了归程。
曹丕来到许昌,正要进门,许昌的城门突然崩塌。曹丕又受了惊吓,加上戎马劳顿,生起病来,就临时决定不进许昌,给司马懿留了道口谕:“朕在东边,你就管西边;朕在西边,你就管东边。”意思是我不进许昌,直接回洛阳了。东边的事务,就托付给你了。
曹丕来到洛阳,这时候已经是黄初七年(226年)的正月。
之后的几个月,曹丕的病时好时坏,挨到五月,病情已经很糟糕了。曹丕立了与甄姬所生的儿子曹叡为太子。曹丕一共九个儿子,已经死了四个,剩下的都体弱多病,看上去也活不长久。只有曹叡,身体健康。尽管曹丕因为甄姬的缘故不想立曹叡为太子,但也没有别的人选。曹叡当太子,没有太大的悬念。
曹丕知道自己的病情没有挽救的可能,紧急召回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在洛阳城崇华殿的南堂交代后事。
曹丕抬起一个手指指着曹真、陈群和司马懿,虚弱地对曹叡说:“有说这三位坏话的,万万不可听。”曹叡点点头。
曹丕还想对三人交代点什么,却想不到说什么好。我曹丕在位期间,历代有可能的亡国因素,都已经被我扼杀在摇篮之中了。
汉有七国之乱,我曹丕严格监视诸侯王,防兄弟如防贼,虽然留下了刻薄的骂名,但总算消除了隐患;
秦有宦官当权,汉有常侍乱政,我曹丕一上台就下令严格限定了宦官所能达到的最高官职,对其严加防范,此亦不足为虑;
后汉外戚跋扈,我曹丕早在四年前就下令妇人不得干政,外戚不得辅政,违者天下共诛之,看来外戚也不能成为祸患了。
想来想去,曹丕简直觉得大魏王朝固若金汤,不可能再有什么亡国因素了。于是曹丕只好交代了一些诸如要忠心辅政、早日殄灭吴蜀之类的套话。
曹丕回顾自己四十年的一生,几乎一半是在宫廷的钩心斗角中度过的。为了博得父亲的喜爱,自己牺牲了多少率真和天性,苦苦伪装,学习了那么多技艺,仅仅是为了炫耀给别人看而已。
在位七年,只不过解决了父亲遗留下来的五个难题,真正的建树,乏善可陈。将来的史官,不知道要怎样在史书中评价我呢。明主?庸主?昏君?
唉,都到这临死的关头了,我怎么还在关心别人的评价呢?我这辈子,能不能纯粹地为自己做一件事?
曹植啊,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可以那么率性地醉酒,率性地写诗,率性地痛哭,率性地大笑;而我……
我当了皇帝以后,一首诗都写不出来了呀!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黄初七年(226年)五月,魏文帝曹丕在洛阳驾崩,终年四十岁。二十出头的曹叡,即位为帝。司马懿以排名最末的托孤大臣身份,辅佐新帝。
历史照旧发展,太阳照常升起。而司马懿的人生即将掀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