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家族,从董卓时代开始统治辽东,至今已经传到第三代掌门人公孙渊。

第一代掌门人公孙度,凶悍而能干,刚上任就杀戮了当地上百户豪强,以血腥的镇压建立了稳定的秩序。安内之后,公孙度开始攘外,把当时刚刚学会耕地的倭人、还处于石器时代的挹娄、实行分封制的三韩和能耕善战的高句丽,都治得服服帖帖。

汉王朝最衰弱混乱的时代,一个连中原逐鹿资格都没有的小军阀,就这样轻而易举建立起了在东北的霸权。

第二代掌门人公孙康,是公孙度的儿子。他统治时期,曹操刚刚扫平河北,袁绍的两个儿子袁尚、袁熙跑来投靠公孙康。公孙康自忖没有实力得罪曹操,就把二袁的脑袋砍下来送给曹操,表示臣服。曹操长途奔袭,也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对辽东鞭长莫及,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撤军。

公孙康在国内受了气,就跑到国外去撒气。他武力压服三韩,将宗女嫁给马韩中最有前途的百济。他还利用高句丽内部矛盾,攻陷其都城,迫使高句丽王迁都。公孙康割断中央与东夷的一切来往,俨然以汉王朝的海外代理人自居,独霸东北。

第三代掌门人,按理应该是公孙渊,可惜公孙康死时,儿子公孙渊年龄还小,只好由弟弟公孙恭继任。公孙恭从小生过一种毛病,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反映到统治风格上,他懦弱不能治国,对外向曹魏一味讨好,当时的皇帝曹丕自然投桃报李,封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侯。

公孙渊性格强悍,能力出众。在他看来,叔叔的作为无异于卖国求荣。他长大之后,悍然发动政变,把无能的叔叔推下台去扔进监狱。他接过了辽东的最高权杖,誓要恢复祖、父两代时的无上荣光。

别看三国已然鼎立,我公孙渊偏要来分一杯羹。

公孙渊小心翼翼地把政变的情况报告给曹魏皇帝,以试探宗主国的反应。

曹叡对于辽东的内部纷争根本就懒得过问,只要你坚持一个魏国就好。他派使节封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等于承认了公孙渊统治的合法性。

公孙渊的野心得到了刺激,胆子变大。他决定放开手脚,干一票大的:“远交近攻”——派人从海路前往江东联络孙权。

孙权一看,远在辽东的公孙渊居然主动向自己示好,非常高兴,也前后多次派使者前往辽东对公孙渊进行国事访问,顺便买一些辽东的战马回来建设东吴最薄弱的骑兵。

东吴与辽东打得火热,孙权高兴之下派两名高级官员张弥、许晏,一名武官贺达,带了一万军队和无数的金宝珍奇,前往辽东册封公孙渊为燕王。

公孙渊并没有真心与孙权交好,他惧怕近在咫尺的曹魏的军事威胁,便把张弥、许晏杀掉,把人头送给曹叡,同时侵吞了孙权的军队和财宝。

孙权被这事气得暴跳如雷,自认为这是有生以来吃的最大的亏。他指天发誓:“我孙权如果不把公孙渊的人头砍下来扔到海里,就枉为人主!就算我死了,也不后悔!”(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说完,就要建设海军,跨越重洋攻打辽东。幸好东吴的臣子们还是头脑清醒的,拽着孙权的大腿苦苦劝谏,才算平息了孙权的怒火。

曹叡收到公孙渊送来的东吴大使的人头,很高兴,封公孙渊为乐浪公,持节,并且把那个很不吉利的最高军衔大司马给了公孙渊,寄托了希望公孙渊早点翘辫子的美好祝愿。

“大司马”果然不愧曹魏时代第一杀手职位的美称。曹仁当上大司马,两年就病亡了;曹休当上大司马,两年也病亡了;曹真当上大司马,一年多就挂了。公孙渊年纪正轻,命比较硬。他当上大司马的这一年,距离死亡还有五年时间供他折腾。

公孙渊自以为雄才大略:既在与孙权的交往中吞并了财产和军队,又讨好了曹魏,可谓一石二鸟。公孙渊简直怅恨:可惜无缘早生五十年,否则当与曹操逐鹿中原,与刘备一较高下!

两边的便宜都占了,当然也就把两边都得罪了。这个道理公孙渊不懂没有关系,有人教他懂。

派往洛阳献人头表忠心的辽东使者,打探到绝密消息:“曹叡将要派来封您为大司马、乐浪公的使者,都是精心挑选出的武林高手,其中有个叫左骏伯的更是一等一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要提防啊!(使者左骏伯,使皆择勇力者,非凡人也。)”

公孙渊大吃一惊。他本来就因与东吴暗中勾结而惴惴不安,生怕曹魏兴师问罪,如今更是畏惧被曹魏这个使者团一举颠覆。他决心暗中安排,先下手为强。

曹魏使者傅容、聂夔手捧大司马、乐浪公的印章和委任状,带着使节团行进到辽东境内。辽东方面的接待人员把两位大使迎接到学馆。只见学馆周围刀枪林立,数千步兵骑兵顶盔掼甲高度戒备。傅容、聂夔战战兢兢,步入学馆,发现馆中更是军队、侍卫、保镖一应俱全。

辽东的独裁者公孙渊一身戎装高高地端坐在宝座之上,表情阴鸷,目露凶光。

傅容壮着胆子请公孙渊下来领旨,公孙渊毫不客气,派一个手下把圣旨拿了,冷冰冰地说:“有劳两位大使了。”

傅容、聂夔迫不及待地逃出辽东回到洛阳,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曹叡,曹叡震怒。

公孙渊,朕早就想收拾你了,苦无借口而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可惜,流的不是辽东兵的血,而是魏军的血。

幽州刺史毌丘俭奉命统率魏军和鲜卑、乌桓的军队,武力征讨公孙渊。公孙渊浑然不惧,决定御敌于国门之外。

公孙渊派出军队,屯驻在入辽东的咽喉要道——辽隧。

辽东有条大河叫作辽水,辽水的东面有支流小辽水。在辽水与小辽水的汇合处,就是辽隧。毌丘俭的雄兵来到这里,正好赶上大雨连下十几天,辽水泛滥。毌丘俭不熟悉地形,再加上这样的突**况,与公孙渊的辽东兵接触之下,战局不利,就知趣地退兵了。

公孙渊跟孙权玩外交,跟曹叡玩政治,跟毌丘俭玩军事,全面完胜,野心急剧膨胀,竟公开反叛。他自立为燕王,设置百官,改元“绍汉”——翻译成白话也就是“继承汉朝”的意思。公孙渊利用祖孙三代在东北的霸主地位,发出诏书封鲜卑王为“单于”,联合周边的一些少数民族来骚扰曹魏。

景初二年(238年)正月,司马懿得到诏书,紧急从长安赶往洛阳。他清楚,曹叡此番召他进京是想把消灭公孙渊割据势力的任务交给他。

司马懿最近几年闲得手痒痒,再加上之前与诸葛亮打仗一味坚守,心里也憋得慌,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打一场痛快淋漓的大仗了。公孙渊,是个够分量的对手。

司马懿赶到洛阳,面见曹叡。曹叡很客气地说:“公孙渊造反,本不足以劳太尉大驾,但朕想一举解决公孙渊,永绝后患,所以只好麻烦你。你觉得我军出征,公孙渊如何应对?(此不足以劳君,事欲必克,故以相烦耳。君度其行何计?)”

司马懿略加思索,毕恭毕敬地回答:“强弱悬殊,公孙渊的辽东兵不是我军的对手。他事先弃城逃跑,这是上策。”

“哦?”曹叡大感意外,“弃城逃跑已是败了,怎么会是上策?”

司马懿回答:“强弱悬殊之下,既已无胜算,则保留实力为上。公孙家族在辽东经营三代,倘若将辽东郡百姓、钱粮、兵员悉数带走,给我军留座空城,然后再利用地形之便不时骚扰我军在辽东的驻军,同时煽动起周边的夷狄一起造反,则公孙渊于暗处神出鬼没,而我军在明处疲于奔命。不留重兵,则辽东得而复失;留有重兵,则泥足深陷。一旦吴、蜀再乘虚而入,则公孙渊可以收复辽东,逐我出门。”

曹叡点点头:“果然是上策,凶险之极。那中、下策又是什么呢?”

司马懿接着说:“像对付毌丘俭大军一样,据守辽水,是为中策(据辽水以距大军,次计也)。固守辽东首府襄平,那就是坐以待毙了(坐守襄平,此成擒耳),这是下策。”

曹叡点点头,又问:“以太尉之见,公孙渊会采用哪一策?(其计将安出?)”

司马懿胸有成竹:“只有高明之人才能知己知彼,忍痛割爱放弃辽东,这不是公孙渊能达到的境界。我大军千里出征,公孙渊一定认为我军不能持久,肯定会先据守辽东,而后坐守襄平,也就是先用中策,后用下策。(必先距辽水而后守,此中下计也。)”

曹叡明白,司马懿的上策已是炉火纯青、谋之巅峰,非极高明、极大胆之人不能用,看来公孙渊休矣。他接着问:“太尉估计此战,来回需要多久?”

司马懿斩钉截铁:“往百日,还百日,战百日,休息六十日,一年足矣。”

曹叡终于拍板,认可了司马懿的战略构想,派出步兵、骑兵四万人给司马懿。有臣下说,四万人太多了,千里远征,后勤和经费恐怕跟不上啊。曹叡摆摆手:“辽东距洛阳四千里,如此远征虽然要出奇兵,但也要靠过硬的军事实力说话。不应该过多地计较经费问题。(四千里征伐,虽云用奇,亦当任力,不当稍计役费。)”

曹叡除拨予四万步骑之外,还下令驻扎幽州的毌丘俭军也受司马懿全权指挥。司马懿得到曹叡的莫大支持与信任,四万雄兵盔明甲亮,战马嘶鸣,战旗招展。曹叡亲自送别,司马懿率领曹魏大军,从洛阳城西明门出发,前往四千里之外的辽东。

曹叡送走司马懿,松了一口气:这位鹰扬之臣,终于被朕调离关中,送到辽东去了。等你归来之日,再予调防,不让你回关中,也就顺理成章。公孙渊,算是帮了朕的大忙。

司马懿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不过,他回忆自己的用兵生涯,大部分时间都在帝国的西南一带作战,如今却要用兵东北这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年年有新鲜之事,不禁倍感兴奋。

曹叡特诏司马懿的三弟司马孚、长子司马师送司马懿取道河内温县老家,恩准停留数日。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已到花甲之年的司马懿骑在战马之上,望着道路两旁越来越熟悉的风物景观,感受到了家乡的气息。

叶落归根,终于要回家了。

河内温县,原本是个寂寂无闻的小地方。自从出了个司马懿,温县人每次出门跟人打招呼都底气十足:在下是温县的,与司马太尉是同乡。

温县有些年纪大的老人,还经常给孩子们讲司马懿年轻时候的故事:司马太尉可了不得,当年年纪轻轻就胸怀大志,慨然有忧天下之心!魏武帝两次派人登门来请,才请得动他出山!

年轻一辈的人们则更多是在魏、蜀战场的故事中听到这位本乡先贤,怎样用二十四天攻占上庸擒斩孟达,怎样让卧龙诸葛亮束手无策呕血而亡。在当地,司马懿就是个活着的传奇。

所以,当“老太尉要还乡了”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时,平静的温县沸腾了。大家争相打听老太尉回来的确切时间,想要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容貌。而温县乃至河内郡的大小官吏们则忙着接待事宜和安全保卫工作。司马懿还乡,成为这段时间温县居民茶余饭后的最大话题。

司马懿踏入温县,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动**的童年,想起了隐士胡昭的师友情谊,想起了老父的威严,想起了兄长司马朗手把手教自己读书、识字的往事。

温县万人空巷,主干道上人头攒动,父老乡亲们拥堵在两边争相看着司马懿,远处有些顽皮的少年攀登在树上朝这边张望。行列最前面的是河内的郡守和典农中郎将,跟在后边的是各县的县令。官员们诚惶诚恐地一路小跑来到司马懿马前,搬过下马凳扶老太尉下马。

司马懿对于下级官员,从来不摆架子,但他更感兴趣的是满口温县话、吵吵嚷嚷的乡亲们。司马懿宣布:“今天我司马懿奉旨讨贼,路过温县。陛下赐予温县父老牛肉、美酒、谷米、布帛,从今日起大摆筵席,我愿与父老乡亲同欢共醉!”

万众欢腾,齐声叫好。

司马懿与父老故旧连饮数日酒,抚今思昔,感慨万千,兴致大发,当场吟诗一首。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遭遇际会,毕力遐方。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吟罢,继续痛饮。父老们听到司马懿吟出“待罪舞阳”这样不吉利的句子来,都有点茫然无措。再看司马懿仍然谈笑自若,便放下心来继续吃喝。

你们都只见我司马懿人前显赫,谁能知道我几十年如一日在这个位置上,是怎样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当今皇上曹叡雄才大略,政自己出,他要是想解除我的势力,简直易如反掌。这次调我出关中,远征辽东,不能说没有这一考虑。如此情势之下,我司马懿手握重兵,怎能不俯首帖耳,善处人臣之分呢?唯有时刻抱持“告成归老,待罪舞阳”之心态,方能逢凶化吉、转否为泰。

热闹是乡亲父老的,我什么也没有。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人群中的孤独,才是骨子里的孤独。

司马懿毕竟有军务在身,不敢在温县久留。痛饮数日之后,便与父老乡亲依依惜别,带兵起程。面对公孙渊这样的军事强人,司马懿表现出无比的自信。他优哉游哉地把原计划中的六十天假期提前透支掉了。

世间已无诸葛亮,公孙渊哪里是我的对手?

司马懿闲庭信步,公孙渊可不敢怠慢。他做了三手准备:第一,派人到洛阳向曹叡称臣,表示不敢有二心,愿意继续为曹魏镇守东北边陲,以为缓兵之计;第二,操练士卒,修整武备,加紧备战;第三,派人渡海到东吴,厚着面皮向孙权称臣请援。

公孙渊的反应,确实迅速而老练。

求援的使者到了东吴,孙权幸灾乐祸:公孙渊啊公孙渊,你也有今天!往日,你杀我两位大使,侵吞我一万雄兵和无数珍宝,向曹魏摇尾效忠,把我孙权当猴耍。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孙权杀你的使者啦。

孙权兴致勃勃,要拿辽东的使者开刀。一位部下羊衜劝谏:“您这样做,是逞匹夫之怒而废王霸之计啊!不如答应他们的求援,派出一支海军远远地在辽东半岛海域观望,如果魏军战败,我们就趁势上岸帮忙,可以得到公孙渊的感激;如果公孙渊战败,我们就趁火打劫,上岸掳掠他几个郡,然后满载而归。这才是高级的报仇办法。”

孙权一听,很有道理,就把辽东的使者叫来,说:“你们放心,我孙权一定发兵与公孙老弟同仇敌忾!”说完,就当着使者的面派了一支海军出去,同时还让使者给公孙渊捎个口信:“这次魏军的主帅司马懿用兵变化若神,所向无前,我很替老弟担心哪!(深为弟忧。)”

洛阳方面,曹叡收到公孙渊的信,自然不予理会。但是探子报来孙权出兵海上要为公孙渊助拳的消息,却不能不引起曹叡的高度重视。倘若孙权果真派兵协助公孙渊,则司马懿的四万人马就显得有些兵力单薄了。

曹叡询问群臣,孙权会否倾力协助公孙渊,蒋济表达了否定意见,他说:“孙权的海军,深入辽东打陆战,则力不能及;在岸边耀武扬威,又不能对我军构成实际威胁。孙权对此是深知的。所以即便现在辽东被困的是孙权的儿子,孙权这只老狐狸也绝不会倾力相救,何况还是个曾经令他受辱的公孙渊?他发兵海上,只不过是遥为声援,坐收渔利罢了。”曹叡点头称是,不复以东吴为忧。

六月,司马懿抵达辽东。公孙渊的大将卑衍、杨祚已经率领数万辽东兵,在大小辽水之间的辽隧驻防,自南至北挖战壕二十余里,严阵以待。司马懿的四万魏军,刚刚行军四个多月,跨越四千里地来到这里,便碰上了如此坚不可摧的一块硬骨头。毌丘俭军之前就是受挫于此,殷鉴不远,令人头疼。

但是,自诸葛亮死后,司马懿就自觉天地间再无敌手。

这道辽隧附近占尽天时地利的坚固防线,在饱经战阵的司马懿眼里,不过是形同虚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