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司马懿在襄平批阅文件,处理善后工作,不胜疲惫。他不禁慨叹,人真是不服老不行啊!以前曹操在世的时候,为了博取曹操的信任,司马懿一天忙到晚,还要夜以继日,却不觉苦不觉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现在干的只是脑力活,居然已经疲惫到这个地步。

司马懿趴在案头,打算小憩一阵。

正睡到半梦半醒时分,忽然一阵阴惨惨的风吹来,司马懿觉得膝盖上格外沉重。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见到一个人仰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司马懿大吃一惊,努力去看,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到这人龙袍加体,头戴冕旒,俨然是当今天子曹叡!

司马懿又惊又疑,赶紧要起身行大礼,却听到曹叡说:“视吾面。”司马懿不敢违抗,朝曹叡的脸上看去,却见曹叡的脸逐渐扭曲变形,在幽幽的灯光映照下显出一种青白色的狰狞!(梦天子枕其膝,曰:“视吾面。”俯视有异于常。)

司马懿“啊”的一声坐起身来,却是黄粱一梦。一些文书卷册落在自己腿上,可能是睡觉时不小心落下去的。司马懿一身虚汗淋漓,回味刚才的梦,觉得不是吉兆,决定早日班师回朝。

司马懿往回走到蓟县,天子曹叡派了特使来犒赏三军,还给司马懿增加封地。司马懿这才知道,那个仲秋夜之梦不过是自己多虑罢了。是呀,皇上今年才三十四岁,春秋正盛,怎么可能有大恙呢?司马懿放下心来,放慢速度往回走。

走了一程,使者带来曹叡的谕旨,命令司马懿可不必到洛阳见礼,直接回长安驻守。司马懿遵旨往回走。

刚走到河内境内的白屋时,忽然有洛阳的专使快马传来诏书,命令司马懿把军队交给部将,紧急赶回洛阳。司马懿觉得诧异:前后两份诏书,内容怎么是相反的?

不容司马懿多想,诏书又像催命一样纷至沓来。三天之内,连下五道紧急诏书。最后一份是曹叡的手诏:“朕盼望你赶紧到,到了以后免去一切礼节和手续直接进宫,视吾面。”

司马懿这才大惊失色:原来那个仲秋夜之梦竟是一梦成谶!本还以为“视吾面”是曹叡叫他“看我的脸”,原来是“见我的面”的意思!朝廷的专使还为司马懿安排了“追锋车”。追锋车是魏晋时期一种经过改装的轻便驿车,行走速度飞快故名“追锋”。司马懿赶紧上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往洛阳。

洛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曹叡快要死了。

曹叡继承了他的爷爷、父亲的好色传统,沉迷女色过度,以致生不出孩子来。曾有大臣就此事进谏,认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陛下您应该铆着一个努力,以提高受孕的概率。这番话科学上有没有依据我不清楚,总之曹叡只生过一个孩子,而且还转过年就死了。

前面屡次说过,曹叡对于建筑行业有着特殊的爱好。他不仅大兴宫室,而且还亲自干活儿。这一点,成为后世史家对曹叡的最大诟病,甚至掩盖了他的优点。

曹叡既热爱女色和建筑,又很勤政。他日理万机,在位时期把政权牢牢握在手中,所有大事都由自己决策。他还与尚书台抢活儿干,以致引起尚书台官员的抵制。

这样一个好色狂、建筑狂和工作狂,又长期生活在宫殿之中,不怎么锻炼身体,得场急病死去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料到,他会这么早就要死,毕竟他才三十四岁!

曹叡死前,伺候在他身边的,乃是刘放、孙资。

刘放、孙资是老臣,自从曹操时代起就担任秘书工作,是曹魏的“文胆”。刘放文笔出众,孙资智计过人,两人合作亲密无间,因此从曹操时代干到了曹丕时代,依旧能够屹立不倒。

曹丕时,改秘书为中书,大权在握。二人分别担任中书监、中书令,掌握国家机要工作。曹叡即位,把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外朝之臣譬如三公就完全形同虚设,而内臣则大大吃香。

刘放、孙资就是典型的内臣。

司马懿情知内臣不可怠慢,因此与刘放、孙资交情很好。刘放是冀州人,孙资是并州人,在曹魏政权中既非汝颍世家,又非谯沛集团,而是靠直属皇帝以取得地位。司马懿是河内人士,与二人都属于北方人,从乡里的关系上看也很密切。借着这层老乡的关系,司马懿已经把刘放、孙资变成了自己人。

曹叡病危,身边的重臣只有刘放、孙资两个笔杆子,听候曹叡的口谕,做好最后的记录。刘放、孙资伺候曹叡多年,对朝中形势摸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按照当前曹叡对于司马懿的信任度以及司马懿的地位,司马懿必将成为首席托孤重臣。司马懿的上台,对于刘、孙二人无疑是利好消息。虽然他们两人已经快要退休了,但是他们还有儿孙,需要司马懿的照顾。

他们拿着笔,摆好简册,预备记录。

曹叡张开嘴,吃力地做最后的人事安排:“以燕王曹宇为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共同辅政。”

刘放、孙资面面相觑:没有司马懿!

曹叡开出的这个名单,都是曹魏宗亲。

一号:曹宇

曹操的儿子,少年天才曹冲一母同胞的兄弟。他虽然是皇叔,但比曹叡大不了几岁,自小与曹叡关系很好。曹宇为人谦恭识大体,得到曹叡的赏识,因此被封为大将军。

二号:夏侯献

夏侯家族的后裔,具体是哪位的骨肉并不清楚。

三号:曹爽

前任大司马曹真的儿子。

四号:曹肇

前任大司马曹休的儿子,也是和曹叡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五号:秦朗

曹操的养子。他的父亲秦宜禄可算是三国版的陈世美。他本来在吕布手下做事,出使袁术时,袁术把汉朝的一位公主许配给他。秦宜禄的妻子被抛弃,留在徐州。当时刘备哥儿仨在曹操手下混饭吃,秦宜禄的妻子杜氏是关羽的梦中情人,关羽向曹操请求城破之后把杜氏许配给自己。曹操答应了。但是关羽隔几天就来请求一次,曹操被勾起兴趣:莫非这杜氏是绝色美女?徐州城破,曹操把杜氏带到自己府中。一看,果然不错,就留下自个儿享用了。秦宜禄的儿子秦朗,就被曹操收为干儿子,所以秦朗虽然是外姓,但与魏室宗亲无异。秦朗与曹叡的关系,也不是一般的好。

曹叡拟定的这个辅政名单,绝非病昏了头,心血**,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的确,按照常规思路,首席辅政非资格最老、功劳最高的司马懿莫属。即便不是首席,最起码司马懿也应该列席辅政名单之中。

但是,曹魏毕竟姓曹,不姓司马。

曹植的上疏、高堂隆的绝笔、陈矫的暗示,都逼着曹叡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如何处理司马懿这个功高盖主的大权臣?本来,曹叡的想法是先调司马懿离开他的老巢关中,再逐步削弱他的兵权。但是,病情突然恶化,使得曹叡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个温水煮青蛙的计划了。大限将至,逼迫曹叡必须快刀斩乱麻。

于是曹叡拟定了这个纯粹由曹氏、夏侯氏的宗亲组成的辅政名单,以最干脆利落的动作,将司马懿的权势一刀截断在曹叡时代,使之不至于蔓延到下一个时代。

不可否认,由于事出突然,这个辅政名单没有进行过仔细的推敲。但是,政权落入自己人手,好歹强于落入外姓人手。

这就是生命垂危的曹叡所考虑的一切问题。

刘放、孙资没有办法,虽然一万个不情愿,还是不得不老实记录、对外公布,请五位辅政大臣即日起入朝主持大局。曹叡强撑着不死,这位具有超强意志力的皇帝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监视着政权的平稳过渡。

燕王曹宇被请进朝,担任大将军的职位,开府治事。其他四位辅宰,也都一齐上位,开始办公。

曹宇在自己的领地憋屈多年,对朝政的得失了然于心。他上任第一天,就向曹叡请示:“司马太尉已经平定公孙渊,就让他回驻地吧,不必入朝述职了。”曹宇知道司马懿的能耐,不想在这关键时刻让他进来横插一脚。

曹叡首肯。

曹氏宗亲得势,极度郁闷的不是还蒙在鼓里的司马懿,而是刘放、孙资。

刘放、孙资执掌机密这么多年,一直是曹魏苛待宗室政策的强力支持者。他们清楚,所谓疏不间亲,一旦宗室得势,执掌机密的工作肯定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刘放、孙资狡兔三窟,他们早就与司马懿内通外达,打成一片,不但是为自己安享晚年找好退路,也是为子孙营建进身之阶。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曹叡的捣乱,使他们二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放、孙资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事情的导火索,是一只鸡。

刘放、孙资有次进宫,路上遇见夏侯献、曹肇。刘放、孙资赶紧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跟这两个小自己几十岁的年轻人打招呼,不料夏侯献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把二人晾在当场,气氛异常尴尬。

恰好,宫外一只鸡扑闪着翅膀飞到树上,宫人急急忙忙驱赶那鸡下来,鸡就是不下来,反而在树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曹肇指着鸡笑着对夏侯献说:“鸡待在树上很久了,还能再待下去吗?”说完,用眼睛瞅瞅刘放、孙资,夏侯献大笑,两人扬长而去。

刘放、孙资脸都绿了。

机会也来了。

机会出现在曹宇担任大将军的第四天。

当时,曹宇、刘放、孙资、曹爽,一共四人服侍在曹叡的病榻边,询问一些事情。曹叡突然气息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曹宇见大事不好,跑下殿去喊曹肇。

说来也怪,曹宇一跑开,曹叡的病情就缓和了一些。

机敏过人的刘放,自然不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千载良机。他拉拉孙资的袖子,使个眼色。孙资明白刘放的意思,但他老成持重,觉得不能轻易冒险。孙资微微摆了摆手。

刘放急了,轻轻在孙资耳边说:“咱俩就快一块儿下油锅了,还有什么不行的?(俱入鼎镬,何不可之有?)”孙资闻言惊悚,便以常人不易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一起膝行到曹叡跟前,痛哭流涕。曹叡被哭得心烦:“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个什么劲?”两人对曹叡说:“如果陛下驾崩,天下可以托付给谁?”

曹叡很不耐烦,凝聚起气力,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回答:“你们没听到我说要托付给燕王曹宇吗?(卿不闻用燕王耶?)”

刘放说:“第一,先帝遗命不能让诸侯王辅政!第二,陛下您病重期间,曹肇、秦朗每天调戏那些服侍您的爱妾,燕王以重兵封锁宫殿内外的消息,不让臣下进来看您。您才病了几天,就已经内外阻隔、社稷堪忧了,所以我和孙资冒死进谏!”

刘放说完,孙资也配合得大哭起来。他们演如此之大的一场戏,完全没有回避在场的第三人——曹爽。

他们要把曹爽也拉入伙。

曹爽不是傻瓜。他在一边默默听着,想法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如果曹宇、夏侯献、曹肇、秦朗下台,我的排名可能一下子由第三而跃居第一,何乐不为?他心里暗暗盘算,究竟是跟刘放、孙资一起玩风险极大的政治赌博来博取政治局排名第一的位置,还是安安稳稳跟在曹宇的屁股后面做三把手?

刘放、孙资、曹爽三人心有默契,一起演戏,曹叡已经受不了了。他万万料不到自己所亲宠的几位宗亲居然都是这等人物。我曹叡还活着,你们就已经无法无天了;我一旦驾崩,你们眼里哪里还会有皇帝?

曹叡病入膏肓。他之所以能够支撑到现在,全凭借顽强的意志,其实神智已经不清,丧失了往日卓绝的判断力。在三人的串联之下,曹叡勃然大怒,问:“谁可以代替曹宇之流?”

刘放、孙资赶紧把曹爽推到台前:“曹爽将军可以担当大任。”

曹叡瞥了曹爽一眼,质疑:“你能担当这样重的担子?”

根本没有时间给曹爽思考。一把手还是三把手,决定必须在一瞬间做出。曹爽一下子被推到台前,心里紧张,汗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刘放轻轻踩了曹爽一脚,贴在他耳边教他说:“你就说臣以死奉社稷。”曹爽这才连声说:“臣以死奉社稷!”

刘放这才透露真实想法,试探着对曹叡说:“司马太尉,可以协助曹爽。应该紧急下诏请他回来。”

曹叡点头。

刘放、孙资见大事已定,兴致勃勃出去宣布最新消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既然刘放、孙资能忽悠曹叡改变圣旨,曹氏、夏侯氏一样能劝说皇上收回成命。

果不其然。曹肇听到消息跑进来,赶紧跪在病榻之前痛哭,请求曹叡收回成命。

曹叡这个时候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已经全然没了主见,又答应了曹肇的要求,让曹肇出去宣布刚才的圣旨作废。曹肇喜滋滋地跑出去宣布修正版圣旨。他犯了与刘放、孙资一样的致命错误。

最高层的政治斗争进行到这样白热化的程度,拼的就是谁少犯错误了。

刘放、孙资听到情势又有变更,赶紧一溜小跑面见曹叡,一齐劝说。曹叡只想耳边清静一点,又答应了刘放、孙资。刘放、孙资这次吸取教训,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要皇上写手诏。曹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喘着气说:“我病重,写不了字。”

刘放、孙资哪管这个,把笔硬塞在曹叡手里,一人平端简册,一人把着曹叡的手,强行写下了手诏。写完手诏,刘放、孙资扔下奄奄一息的曹叡,跑出宫去,宣布戒严,罢免曹宇、夏侯献、曹肇、秦朗四人的辅政之职,责令立即返回原岗位,严禁逗留洛阳!

曹肇等人要进宫门再劝说,哪里还有机会!没有办法,只能哭着离开。

刘放、孙资担心夜长梦多,赶紧派人前往河内紧急召回司马懿。

司马懿乘坐追锋车,四百里的路途一天就到了。司马懿翻身下车,被刘放、孙资接着,一路往宫里跑去。刘放、孙资边跑边把最近的事情简要地汇报给司马懿。

司马懿跑进宫里跪倒在病榻前,曹叡已经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他听到响动,忽然伸出一只手,问:“是太尉来了吗?”

司马懿赶紧握住曹叡的手,手上没有一点血色和热度。这分明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手了啊,眼前这个人,除了还有残存的意识,已经和死人无异了!曹叡静静躺着,面容坚毅,大家看得出来,他正在凝聚最后的力量。

过了许久,曹叡开口:“朕为了以后事相托,连死都忍下来了。朕忍死等你,得以相见,没有遗憾。你要和曹爽一起,好好辅政。”司马懿纵使铁石心肠,听到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也不免泣不成声。

曹叡缓了缓,又吃力地转动眼球指示方位,说:“这孩子就是太子,你好好看看,别认错了。(此是也,君谛视之,勿误也。)”

司马懿这才注意到,床榻边还跪着两个孩子,一个是齐王曹芳,一个是秦王曹询。曹叡没有子嗣,这两个都是宗室的子弟,被曹叡认领为养子。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服色上看正是太子曹芳。

曹叡聚起最后的力气,对曹芳说:“快,抱抱老太尉!(又教齐王令前抱宣王颈。)”曹芳听了,怯生生地走到司马懿面前,伸出双手搂着司马懿的脖子。

司马懿抱起曹芳,拉着曹叡的手,不禁想起当年曹丕托孤之时,痛哭道:“陛下应该还记得,当年先帝不也是这样把陛下托付给老臣的吗?”(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

这样温情的画面,令人不胜唏嘘,不知内情者纷纷流下泪来。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在这温馨之前,曾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呢?

曹叡听到司马懿的话,再无遗憾。也许他梦回了父皇托孤的那一年。当时,他还是一个多么青涩而满怀抱负的少年啊!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三国同。

这位小秦始皇,恋恋不舍地结束了他在人世间三十四年的短暂旅程。他来过了,他看到了。他胜利了吗?

天知道。

总之,随着曹叡的离世,朝廷顿时演变成了曹爽、司马懿分庭抗礼的格局。司马懿回到了久违的战场——朝堂之上。

一番无比血腥、比沙场更加残酷百倍的新较量正在等待着这位六十一岁的老人。

你能应付得来吗,司马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