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毒攻毒,让对手退无可退
曹爽兄弟回到洛水北岸,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至此,政变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桓范见到司马懿,心存侥幸,下车跪在司马懿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只顾砰砰叩头(下车叩头而无言)。
司马懿笑笑:“桓大夫何必如此?(桓大夫何为尔邪?)”
桓范回到城中,车驾入宫,有诏书命令桓范官居原职。桓范摸不着头脑。但他现在已经方寸大乱,竟然信以为真,便来到宫阙之下向司马懿谢恩。这时候,鸿胪寺的人来报告司马懿:平昌门守将司蕃自首,称桓范矫诏出城,大喊“太傅造反”。
司马懿大怒,问法官:“诬告别人造反,依法应判何罪?”
法官回答:“按照法律,诬告者反受其罪。”
司马懿喝令武士:“那还不给我拿下?”
猫逮住了耗子,并不急于弄死,而是要欣赏耗子惊恐的表情。桓范这才明白,司马懿是在调戏自己。
两边武士立即如狼似虎,将桓范提溜起来捆作一团,押解下狱。桓范此时最后的侥幸心破灭,面对死亡反而从容起来。他对捆绑押解他的武士说:“轻一点,我也是个义士啊。(徐之,我亦义士耳。)”
一百多年后,桓范的后裔桓温将司马懿的后裔——当时东晋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中,也算为祖先报仇雪耻了。这是后话了。
曹爽兄弟被罢免官职,只能保有侯爵。他回到家,家门立即被人从外面关闭。他爬上门楼,发现自己家已经被八百多个民兵团团围住了,而且曹府四角还有人在筑起高高的瞭望塔。
曹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曹爽在家穷极无聊,拿着弹弓到后花园里打鸟解闷。他一只脚刚迈进后花园,便听到头顶上炸雷似的一声喊:“前任大将军在往东南边走!”曹爽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原来府外瞭望塔里时刻有人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曹爽哪里还有打鸟的兴致,只好回到家中。
曹爽家的存粮用完,断炊。曹爽和兄弟们商量,琢磨不透司马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商量来商量去没个结果,曹爽索性决定问问司马懿。他写了一封信,委托门口监视的守卫带给司马懿。
司马懿拿到曹爽的信,打开一看,上面写道:“贱子曹爽哀惶恐怖,招惹祸端,应受灭族之刑;之前派家人出去领取口粮,至今没有回来,数日断炊。希望恩赐粮食!”
司马懿一看:这也太狠了,哪能不给他粮食呢?于是吩咐属下给曹府送去米一百斛,肉脯、盐豉、大豆若干。
曹爽一看,司马懿送来这么多吃的,那估计是不打算弄死我了,很高兴。
其实,司马懿何尝不想弄死你?但是司马懿不会随意乱杀人;他要走法律程序,以免给后世留下骂名。
司马懿把因为曹爽集团排挤迫害而丢官的卢毓请出来,让他担任司隶校尉,请他成立专案组,调查曹爽集团谋反案件。卢毓明白,就曹爽那些贪污腐败、强占宫女的事情不足以取他性命。他顺藤摸瓜找到宦官张当,严刑拷打之下,张当供出曹爽、毕轨、邓飏、何晏、丁谧、李胜等人相约今年三月起事篡位的“事实”。卢毓把结果告诉司马懿,司马懿命令将曹爽等其他人都抓起来入狱,留下何晏,另有用处。
何晏也已经被软禁在家里了。他虽然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无比恐惧。他恐惧死亡,他不想带着满腹的经纶就此死去,他想让他的哲学造福世界,惠泽后代。
曹爽、邓飏、丁谧等人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何晏以为下一个就是自己。没想到,司马懿只不过是请何晏到太傅府喝茶。
司马懿笑眯眯地对何晏说:“我们已经查出曹爽一伙的谋反事件了,但证据还不充足,又怕有漏网之鱼。你跟他们比较熟,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加入卢毓的专案组,协助调查曹爽。”
何晏一听,心中惴惴:难道太傅以为我和他们没有瓜葛?何晏在这关节,哪里还能想得清楚?只好心存侥幸,一口应承下来。他决心以出卖曹爽为代价,保住性命,保住自己的哲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的哲学能够造福世间,管他曹家还是司马家执政?
何晏调查曹爽案,格外卖力。司马昭纳闷,问父亲:“何晏明明是和曹爽一伙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放过他,还让他协助调查?”
司马懿一笑:“除了他,还有谁对曹爽的底细了解得那么清楚?这叫以毒攻毒。”
何晏查处结束,将厚厚一沓翔实的证据交到司马懿手里。司马懿一张一张慢慢翻开,边看边满意地频频点头。何晏在一边心中暗喜:看来我这算将功赎罪了。
司马懿看完,问何晏:“没了?”
何晏回禀:“没了,就这些。这些证据足够置他们于死地了。”
司马懿摇摇头:“不对,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一共有八族人参与谋反。”
何晏掰着指头数:“曹、邓、丁、李、毕、桓、张……只有七族啊!没错,就这些!”
司马懿继续坚定地摇头:“不对,还有。”
何晏又窘又急,脱口而出:“你是说还有我吗?”
司马懿这才面露笑容,点点头。左右武士把何晏拿下。
司马懿派人把案卷整理完毕,便要在朝廷上公开曹爽的罪状,然后再由三公九卿等高官组成的合议庭审议通过,便可以把曹爽集团夷三族了。当然啦,其实剩下的“廷议”都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曹爽在司马懿的眼里,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是,司马懿万万没有料到,廷议还真不是走过场。居然真有一位超重量级的高官、司马懿本人的死党,挺身而出为曹爽求情说话。
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太尉蒋济。
蒋济之前相信了司马懿绝不伤害曹爽兄弟的保证,才托尹大目给曹爽送信,劝他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曹爽愿意乖乖地回来,蒋济这封信毫无疑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判断。
现在,司马懿要食言。他不单要杀曹爽,还要把曹爽灭门。
蒋济深深地感到了内疚。我不杀曹爽,曹爽却因我而死!蒋济对不起曹爽,更对不起曹真的在天之灵。
蒋济想为曹爽说话,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无法完全扭转司马懿的心意。他所能做的,顶多只是为曹真家族保留一支香火。所以,在廷议的时候,蒋济站出来说:“以曹真之功勋,不可绝嗣。希望能够给曹爽留一点儿骨肉,以继承曹真一脉的香火。”
留香火干什么?等孩子长大以后上演《赵氏孤儿》吗?司马懿断然拒绝。
经过廷议的讨论,司马懿向朝野公布了对曹爽谋反集团的定罪书:
“春秋之义:‘臣下对君主、子弟对父兄,不可以有篡夺谋反的企图,有企图就必须伏法。’曹爽作为皇室的支属,世蒙国恩,受先帝握手托孤、口授遗诏,居然包藏祸心,蔑弃顾命,跟何晏、邓飏、张当等人图谋篡位,桓范也是其党罪人,都应论‘大逆不道’之罪,按律诛灭三族!”
司马懿对曹爽务求斩草除根,但是对于几个小人物却表现出了宽大的胸怀。斩关出奔高平陵的司马鲁芝、劝谏曹爽不可回洛阳的主簿杨综,司马懿一律宽恕。他说:“这都是各为其主啊,应该褒奖他们以劝勉部下为主子尽忠。”于是为鲁芝和杨综升官。
另有一位女子夏侯令女的事迹,值得一提。
曹爽的堂弟曹文叔,娶了夏侯文宁的女儿夏侯令女为妻。两人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曹文叔就死了。夏侯令女估计家里面要把自己重新嫁人,便事先断发为信,表示绝不再嫁。
过了一段时间,娘家人估计夏侯令女差不多该平静下来了,就打算把她再嫁出去。夏侯令女得知此事,抽刀削下自己两只耳朵以表决心。娘家人没有办法,不好再勉强。
夏侯令女从此寄居在曹爽府中。曹爽出事之后,夏侯家的族人上书政府,表示与曹家断绝一切婚姻关系,强行派人把夏侯令女接回来。夏侯令女的父亲知道女儿性情刚烈,怕她寻短见,就找人探她口风。探口风的人回来报告:“夏侯令女说:‘事到如今我也唯有听从你们的安排了。’”夏侯文宁这才稍稍放心,家里人也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夏侯令女的母亲去卧房找女儿,叫她不应,开门进去一看,女儿正蒙头躺在**。母亲过去一看,发现被子上洇出斑斑血迹。母亲大惊,连忙喊人来,再打开被子一看,夏侯令女已经把鼻子割去,血流如注。
闻风赶来的家人大为惊骇,莫不为之心酸。母亲哭着说:“人生在世,好像轻尘栖弱草,做人何必如此认真?况且你夫家要满门抄斩了,你这是守的哪门子节呀?”
夏侯令女毅然回答:“仁者不因盛衰而改节,义者不因存亡而变心。曹家之前风光的时候,我尚且要守节不移,何况如今曹家衰亡,我怎忍心弃之?禽兽之行,我岂能为之?”
司马懿听说此事,大为感动。他特许夏侯令女领养孩子以继承曹家的香火。
就在嘉平元年(249年)的正月里,囚车押送着曹爽谋反集团的骨干成员及其三族家属数百人,缓缓开往洛阳的北郊。押送队伍全副武装,一路警戒。沿途观者如潮,大家都在指指点点。
看,这就是曹爽啊,他父亲是好汉,这小子却是败家子!
这几个就是“台中三狗”,看他们今后还怎么咬人?
快看,那个就是拿官位换臧霸爱妾的邓飏,“以官易妾邓玄茂”说的就是他!
甚至有些儿童就开始拍着手,有节奏地唱起歌谣来:“何邓丁,乱京城!何邓丁,乱京城!……”
曹爽集团,曾经代表了曹魏帝国年轻一代的光荣与梦想,厉行新政,朝气蓬勃,如今却落得骂名!
几家欢喜几家愁,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是成王败寇。
曹爽早就已经形容枯槁,心同死灰,仿佛这个世界早就已经不属于他,又似乎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曹爽想起年少时父亲的谆谆教诲,想起与曹叡在东宫无忧无虑地玩耍,想起与司马懿一起接受托孤,想起初任大将军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几天前他人生中最漫长的那个夜晚……
曹爽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后悔与仇恨,他在脑子里把自己的一生像电影快进般过了一遍。
这一切,就像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啊。
北郊已经到了。
这里还残留着一些烧焦的竹筒和满地的纸钱、香灰。可能是前几天过年的时候,有人来此爆竹、祭祖吧?
刽子手们把曹爽、何晏、邓飏、丁谧、李胜、桓范、毕轨、张当一字排开,他们的家属排在后面。行刑人员过来验明正身,另外一些监斩官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时辰已到,开刀问斩。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呜呼!
这群曾经满怀梦想和**的年轻人,不满于沉闷的太平,企图干出自己的事业。他们在“正始”这个令人遐想的年代,奋斗过,折腾过,堕落过。
正始时代已然结束,现在是嘉平元年的正月。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行刑结束,刽子手们开始清理现场。朔风野大,纸灰飞扬。远远的,似乎有个人在野唱,歌声缥缈,若隐若现。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