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最后一盏街灯也被风给吹灭了，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灯罩，在桥下摇曳着，像是鬼魅，在寻人间的风雪客。
小女子哼着民间常唱的歌谣，抱着怀中热腾腾的包子走到路中间，脚步挪动的极快。虽吹着小调，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看来她也是有些惧怕这样的黑暗的。
怀中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她闻着香气，心里便欢喜的不得了，也就少了分恐惧。
小女子走到未名桥上，左右望了望，才朝桥下走去，一步一个台阶，雪水溅在破旧不堪的草鞋上，她也丝毫不在意。
“哎呦！”她本来在路上老老实实的走着，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扳倒了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怀中的包子却仍是被紧紧的握着，她可不怕自己的身上湿了，就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三个包子被水浸湿了不能吃食了。
“谁呀！”她的声音像是冬夜里的百灵鸟，与这凄凉的气氛格格不入，声调尖的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也在气愤她明明走在路上，是谁好生生的将她扳倒，还害得她险些丢了包子。
小女子费尽了力气爬起来时，却无人回答，她身上紫色的旧衣赏都被雨水沾湿了，幸好还不算脏，她拍打拍打，也没能全然拍打掉，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想着回家再洗。
雨夜里，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小女子。
她只是低头一看，便见到了那样亮的一双眼睛，吓得她一机灵，向后一退，将包子护在身后，“你是谁啊？”
小女子皱着眉头，然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仍是不说话。
“你是谁啊，你能不能说话！”她还着急回家呢，可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必须得看看是谁大夜里不回家睡觉，坐在路边将自己扳倒。
那双眼睛的主人仍是不说话，只是瞪着双眼，却不带危险的看着她。
小女子觉得奇怪，微微弯下腰，却仍是将包子护在自己背后，她缓慢的蹲在地上，凑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个穿的还不如自己的小乞丐！
“这样冷的天，你坐在这里不冷吗？”小女子都能细微的瞧见自己张口说话的呼气声，可见天已冷成什么样子？况且，这地方只有桥上一点点遮盖的地方，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了，还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不冷才怪。
小乞丐还是不讲话，就蜷缩在一起看着小女子。
他的眼里，坚定而明亮，与小女子见过的旁人都不一样，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双眼是这样的人，这一瞬间，便让她吃惊，她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万千宏伟的景象！
她忽然不想追究了，生活不易，这小乞丐和自己都是最底层的穷苦百姓，惺惺相惜还来不及呢，怎么能互相为难呢？
小女子“唉”了一声，本想抬腿就走，可眼神一撇，又发现了他空空如也的碗里什么也没有，却干净异常，莫不是……他在这里一天都无人施舍？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吃饱了饭的小乞丐啊？
小女子又蹲在他身边，故意将包子拿出来，“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包子的香气萦绕在二人的鼻尖，直接吸到腹中，小女子盯着小乞丐的模样，他眼神中渴望的神情不能更加明显了，看来他的确是不曾进食。
小女子撇撇嘴，她打开牛皮纸，数着肉眼可见的三个包子，“一……二……三……”她用手指一个一个点过之后，轻轻叹气，抓起其中一个包子，送到他面前，“给你吧……”
初次见面，她将她最珍惜，最不舍的东西——肉包子，分给素不相识的他一个。
小乞丐盯着她许久，似是有些警惕，许久之后，才将肉包子接过来，双手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的闻了闻，偏头看着她，“谢谢……”
小女子惊奇，“原来你会说话呀，我当你失了声！”
“对不起……”小乞丐在道歉，虽然是道歉，却说的十分有底气，好似不对任何人低头一般。
小女子笑着拍拍胸脯，“看你吃了我的东西的份上，原谅你啦！”
孩童自有孩童喜，这奇怪的逻辑，就构成了二人的缘分。
小女子用手轻轻的拍拍他，“你给我让个地方！”
小乞丐惊讶的看着她，随即将自己坐的已经有些热的石板腾出来，自己坐到旁的凉的地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二人并肩坐着，在漆黑的夜里，一起笑着吃着热包子。
小女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他说话，“你都不知晓，这三个包子可是我从寅时卖橘子一直卖到酉时，挣来的银子卖的三个肉包子，我如今给你一个，你可是亏欠着我的，若哪日乞讨发了财，可别忘了我！”
小女子吃的正欢，小乞丐却忽然顿了顿动作，偏着头听她用欢快的语调讲起艰难的一日，看着她虽然苦却因吃了肉包子而露出来的笑容，便觉得心中舒坦。
小乞丐几口将包子塞进口中，剩下的时间，就看着小女子吃包子。
听她的话，也是穷苦人家？她才多大就要卖上整整一天的橘子？然后换来三个热包子？
那……“你不回家吗？”小乞丐忽然问她。
小女子正滔滔不绝的讲着一日的新鲜事，听他这样问，忽然停下来，想了想，面上的笑似乎也带着苦，但她并未怎么修饰，只是轻轻甩手，“那个‘家’，不回也罢。”
小乞丐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样的家才能不回也罢。她有家还不珍惜吗？那自己这样没家的人又该怎么办？
“你刚来吗？我，日日走这条路，怎的从未见过你？”小女子问道。
“我刚来，从城那头给赶过来的，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我说呢！”小女子笑着，“那卖包子的也是新来的，他卖的正便宜，不然以我一日挣的钱，也买不上三个！”
小乞丐不知道再说什么，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嚼着包子，仿佛将天下所有的美味都吸进口中。看着她吃饭，小乞丐竟有种幸福的感觉。
小乞丐不爱说话，小女子呢，倒是偏爱讲话，一张巧嘴，百灵鸟似的喉咙说个不停，说她这一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有要调戏她的公子哥，有闹别扭的夫妇，还有与自己一般大，却衣着华丽的小孩子，人间百态从她口中讲出，像是说书一样动听。
她是这样的人，而她讲的人，身份与她天差地别，小乞丐却不能从她口中听到一点点的抱怨之意，他觉得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他爱听他说话。
其实小乞丐不知道，小女子也觉得他与众不同。
“你看你，也不像个小乞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谁家扔出来的小孩呢！你看你！”
黑夜里她虽看不清，但雨雪停了，便能借着月光看到一点了，她看不清他被毛发遮盖住的样子，只能看清他的衣着，“你穿的这个干净，虽然是破衣裳吧，但一点灰尘都没有！”
她说着，竟然还拿起衣服闻了闻，“你看，一点味道都没有，你一个乞丐，不会还日日都洗衣裳吧？怪不得你没有要到钱，你哪有时间来要钱啊？”
她说着，又拿起碗，凑近眼睛看了看，“你的碗也是，这么干净，哪里像个乞丐？你说你装钱的东西这么干净做什么？我告诉你呀，银子啊，是这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她的话像是在玩笑，却深深打在了小乞丐的心上。
小乞丐蓦然一怔，“不，人心才是最脏的东西。”
小女子扁了扁嘴笑着，“嘁……你才多大，懂什么人心？倒不如我见的人多呢，我才真的是好人坏人都见过呢，我都不觉得人心是最脏的！倘若没银子，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像你我，坐在这里，受着冻，挨着饿，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没有银子？”
小乞丐的眼睛变了样子，他紧握着双手，呢喃着，“因为人心……”
明明是个少年的声音，却比深冬的寒夜还要冷，让小女子不禁寒颤，她不禁回头看了看他，却发觉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便不再说这件事情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乞丐……”小女子扁着嘴，对他作评价。
小乞丐没说话，微微垂下头，心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子。
他喜欢同她说话，今夜她的到来，就如同他从前一直孤寂的人生忽然开了一扇窗，一束柔软明亮又甜蜜的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他暗淡的生命从此有了色彩。
小乞丐偏头看她的侧颜，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她眯起眼睛，整个人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芒。在黑夜中照亮他眼前的黑。
天边的暮色渐渐退去，露出一丝明亮的气息。
他看着她的轮廓便愈加清晰，她亦是。
两人忽而发觉对方正注视着自己，忙不迭的偏过头去，年少不经事的脸颊上泛起红晕。
小女子看了看天边，起身道，“我要去干活啦！”
小乞丐点点头。
小女子临走时笑着问他，“诶，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君子。”
小君子？小女子偏偏头，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小君子也问着她，“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浮，浮浮沉沉，形单影只。”
阿浮……
小君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呢喃着，从此这个名字在心里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