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佳程对最后一份证据的质证意见显然引起了杨艳辉法官的重视。她询问徐昕,投资人的每一笔交易是不是投资人本人“自主决定、自主操作”的。对此,徐昕表示“回去核实”。

“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一开始就要向客户了解清楚的吗?”杨艳辉法官皱着眉头问。

“因为对方操作系统很复杂,”徐昕解释说,“所以这个,这个投资人交易啊,嗯,是受到影响的。”

谁都能听出这话莫名其妙。法官显得很困惑,问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听不明白。交易系统复杂与否和他是不是自主交易有什么关系?你是指那些交易不是投资人自己操作的?是茶类中心代为买卖的?”

“哦,这个倒也不是……”徐昕头上冒出了汗。

“原告代理人,这样吧,”杨艳辉法官说,“你回去录一下视频,从你的客户的操作端打开、登录,到选择交易对象和品种,如何进行交易的全流程,你把这个全流程拍摄下来以后,刻录成光盘提交给法庭。听到没有?法庭的目的是要了解这些交易的细节,这样有助于法庭进行判断。”

“好的。”周烨君在纸上记录着。

“今天证据交换就到这里,”杨艳辉法官说,“下次证据交换的时间另行通知。原告这边尽快明确诉请和案由,明确了以后,被告这边要有效率地进行答辩和举证。一会儿你们核对一下笔录,确认无误后签字。”她一边说一边把案卷整理了一下,交给法官助理,随后扫了一眼旁听席,起身离开了。

虽然不是正式开庭程序,纪佳程仍然站起来目送法官离开。徐昕和周烨君倒是坐在座位上没动。法官刚一离开,那些投资人轰地一下就涌入了审判区,开始围着徐昕和周烨君七嘴八舌。

书记员叫了起来:“不要进入审判区!有话到外面去谈,律师先签笔录!”

纪佳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这副笑脸是给别人看的,他的心里却在转着圈儿。他看出那些投资者已经不淡定了。此外,杨艳辉法官要求徐昕提供交易流程视频这件事实在是出乎纪佳程的意料,他必须回去让何华王纪集团的业务人员先去录一遍,做到让自己心里有数。

有些事情就怕追究细节,只有把每个细节都掌握,才能应对突发状况。徐昕今天在法庭上吃瘪,就是因为没有把这案子的细节研究透,以为掌握了大的方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经过今天这一场,徐昕必然会慎之又慎,接下来的对抗必然会更加艰苦。

仔细核对完笔录并且签好字,纪佳程、沙靓靓、林清、吴部长从法庭里走出来。沙靓靓兴高采烈,抓着纪佳程的袖子说:“老大,你今天实在是太帅了!”

“是吗?”纪佳程假意谦虚,内心深处却觉得这小姑娘特别识货,说话得体,见识客观。

“真的!”沙靓靓像个小女孩一样跳了一下,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校园时代,“你没看对方的脸色,老大,你水平真高,这绝对是把对方打得没有招架之力!”

纪佳程谦虚地笑着。林清在后面盯着沙靓靓抓着纪佳程袖子的手,又移开目光。

他们走出法院大门时,发现徐昕被那些投资者围着。很奇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徐大律师又恢复了气定神闲、胸有成竹、谈笑自若的样子,挺着肚子对投资者们高谈阔论,光看表情,还以为他今天在法庭里面把纪佳程收拾了一顿。

纪佳程没说什么,直接走过去了。他们来到停车场,和林清、吴部长分了手。林清和吴部长去何华王纪集团,纪佳程和沙靓靓回律所。来到车边,纪佳程坐进车里,沙靓靓一拉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纪佳程怔了一下,看到沙靓靓兴冲冲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林律师,看什么呢?”吴部长在后座上问。

林清望着纪佳程的车远去,收回目光,说:“没什么。”

中午的时候,纪佳程带着沙靓靓到办公室附近的港式茶餐厅吃套餐,沙靓靓大失所望。她本以为纪佳程上午在法庭上逞了威风,会带她吃顿大餐,哪想到纪律师是穷鬼一个。

“嫂子平时管你管得这么严啊?”她问纪佳程,“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

“嗯,你嫂子呢,是管我管得严了点。”纪佳程说,“不过这不也挺好的嘛,是吧?吃你的吧。”

“要是我的话,可不会对自己男人这么抠门。”沙靓靓说。

纪佳程苦笑一声,埋头吃饭。

“老大,你那里够吗?”沙靓靓问,“我饭量小,拨一些米饭和葱油鸡给你吧,我吃不了。”

“不用,我快吃完了。”

吃完饭回办公室的路上,纪佳程满脑子又在琢磨徐昕。今天上午徐昕的表现实在是让他大跌眼镜,这就类似你铆足了劲想大打一场,结果对方只有“青铜段位”。可是徐昕的实力真的就是那样?还有周烨君,真的那么弱?

回到办公室,纪佳程重新看了一会儿案卷,把周烨君今天提交的第二轮证据交给沙靓靓去写质证意见,然后打开了文件柜。

他对徐昕的实力更感兴趣了。

林清调取来的五个案卷还躺在那里,纪佳程把它们“一”字排在桌子上,开始简略地浏览。这几个案子有合同纠纷、继承纠纷,当然,还有丁龙斌的那个借贷纠纷。他扫了一轮,最终还是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丁龙斌这个案子上。

诉状写得挺简短,1998年10月,被告丁龙斌以做生意为由向原告沈星文借款人民币两千二百八十万元,口头承诺1999年1月底之前还清。同年10月21日,沈星文将款项出借给丁龙斌,但丁龙斌到期不还。

接下来,纪佳程看到了一份舒琳雯的答辩状。

个人被告郑重其事地写一份书面答辩状的情形比较少见,但也不是不可能,真正让纪佳程感到怪异的是这份答辩状的内容。答辩状内容明确:一、确认丁龙斌确实向沈星文借款了,这事儿她知道;二、当初确实约定1999年1月还款,沈星文来要过好几次钱;三、那些钱都是老公丁龙斌说了算,具体怎么用的她不知道;四、关于如何承担责任,尊重法庭判决;五、丁龙斌收到法院的传票和文件了,可是他不肯来。

最后一条足以让法院认定“被告丁龙斌经人民法院传票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参加诉讼”,然后进行缺席审理。

纪佳程带着疑问,开始翻阅后面的证据。沈星文提供了一份银行卡交易明细,里面清楚地证明,在1998年10月,不断有巨额款项汇入沈星文的账户,最终达到了两千二百八十五万元,沈星文将其中的两千二百八十万元于1998年10月21日汇入了丁龙斌名下的账户。

沈星文真的向丁龙斌汇了两千多万。这个地痞流氓,在1998年时能有两千二百八十万元的身价?

后面的材料就是法院的传票什么的了,看得出法院对这个案子还是很谨慎的,这么少的证据材料,这么简单的案情,法院居然开了三次庭。最终法院还是认为:“上述事实,主要有原告的陈述及其提交的银行卡交易明细清单、被告舒琳雯的陈述等证据证明,本院予以确认并佐证在卷。”“……原告向本院提交的银行卡交易明细清单,对借款的原因、借款的交付方式进行了合理说明,并得到被告舒琳雯之佐证,可以确定原、被告之间的借贷法律关系确实存在。原告现要求被告偿还人民币22 800 000.00元借款,对于该请求本院予以支持。”

换纪佳程去审,基于现有的证据,大概也只能这么判了。

纪佳程又看了一遍舒琳雯的答辩状,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烈,因为这份答辩状足以把丁龙斌置于死地。纪佳程相信当时审理的法官心里也会暗暗疑问:“你和你老公有仇吧?”

这是两口子之间能做出来的事儿?舒琳雯简直完全是在配合原告。难怪后来离婚了,这样“大义灭亲”的媳妇,不跟丈夫离婚才怪。

等等。纪佳程抓住了脑子刚刚过去的那句话:“简直完全是在配合原告”。他又看了一遍答辩状,细细琢磨了一遍,最终做出了一个推测:

舒琳雯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是在配合沈星文和徐昕,置自己的老公于死地?

可是纪佳程立刻又把这个推测给否决了。

他觉得这个推测太可怕、太阴暗,世上怎么会有人这样害自己的老公呢?没有道理啊。再说,那时候《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三)》还没出来,丈夫借的钱是被视为夫妻共同债务的,也就是说妻子也要承担还款责任。舒琳雯是有律师的,她应该知道这样的后果。害自己老公,等同于害自己。

但是,又如何解读舒琳雯的表现呢?

置老公于死地的答辩;自己一并承担还款责任的后果;离婚;跳楼……舒琳雯这矛盾重重的做法,合理性到底在哪?

纪佳程发了半天呆。他本来想通过这个案子一窥徐昕的办案风格,如今却被这个案子的离奇之处套住了。

丁龙斌“从天而降”,砸在身后那辆车上的情景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砰!”

纪佳程哆嗦了一下,抬头一看,发现是沙靓靓进来给他倒茶,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本书碰到地上去了。纪佳程看了看地上的书,又抬起头来盯着沙靓靓。

沙靓靓眼角的余光发现了纪佳程在看她。她低着头把纪佳程杯子里的冷茶倒掉,又倒了杯热茶。抬起头发现纪佳程还在看她,脸不禁一红,又低下头。

纪佳程把目光从沙靓靓脸上移开,望了望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沙靓靓身上。沙靓靓恰恰又抬起头来,发现纪佳程还在看着她,于是她大胆地迎着纪佳程的目光。

纪佳程没注意到这一点。他看着沙靓靓,脑子里搜索着沙靓靓曾经说的那些信息的碎片。

“……档案里没有写明死因,所以我摘抄时问了这事儿,……正好一个老警察过来看一眼,说:‘哎,这名字有印象。’我马上叫他爷叔,说:‘侬帮帮忙,能想起什么不?’那个老爷叔说:‘这家人嘛,当初是我师父管辖片区的,男的好像是个老板,生意失败跳楼了。伊老婆看伊变穷光蛋,本来和他闹离婚,后来不知怎么又后悔了,也跑到同一个地方跳楼了。这事情当时蛮大的。’——我就问在哪里跳的楼,老爷叔说好像是在淮海路那里……”

“……老爷叔说,当年这事情闹得蛮大,社区民警要走访知情人的。有一个当年的员工在他们管辖的片区,现在在做居委会阿姨,和他还有联系的。……”

…………

纪佳程眉毛一抬,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神采。他望着沙靓靓,那个小姑娘正在与他对视。

“小沙,你还记得你上次去派出所摘抄的事吗?”纪佳程开口问。

“啊?……啊……记——记得。”沙靓靓一怔,连忙回答。

“好。”纪佳程说,“那位派出所老爷叔不是讲,有一个笛声商贸当年的员工在他们片区,现在在居委会做事吗?是位女士?”

“是啊。”沙靓靓回忆着。

“案子目前没有更多需要做的。”纪佳程说,“你这两天专心做一件事:找到这位女士,了解一下笛声商贸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倒闭的,特别是有关丁龙斌和舒琳雯的事。”

“哦……”沙靓靓说,“可是这事儿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不用你管,你去做就行了。”纪佳程说,“这两天就去,记住,有关的讯息都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

“我……我怕我做不好……”沙靓靓胆怯地说,“我能去打听,可是我不知道该谈什么。万一有遗漏怎么办?”

“那你就去打听一下这位女士的联系方式,”纪佳程皱起眉头,“我去和她谈!”

当纪佳程走进那个叫作松园的居民小区时,小区里正在施工,似乎是要把所有的楼房外墙重新粉刷一遍。道路两侧堆着铁管子和竹条,显得有些杂乱。他向保安打听了一下居委会的位置,就踩着地上斑驳的石灰痕迹向前走去。

这是个老小区,所有的楼房都是六层高的老式楼房,无电梯,每层四户。楼道的窗户没有玻璃,黑洞洞地“看着”来往的路人。

这个小区位于沪江东畔,靠近中心金融区,是当年开发沪东时最早的一片楼盘。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多高楼和现代化住宅拔地而起,当年整齐划一的老式住宅小区逐渐被淹没在四周的现代化钢筋水泥中,显得低矮破旧,被市民称为“老破小”。打七年前开始,就有拆迁办的人过来谈拆迁,但是这里是市中心,地段好,别看房子破,每平方米价格都在七八万元。拆迁的人谈了一圈后得出结论——“拆不起”,便拍屁股走人了,于是这些陈旧的楼房就继续陈旧下去。

再后来,周围建了一条又一条的地铁线路,政府又派人定期粉刷楼房外观(省得太难看,影响市容),特别是这一片被划进了沪东最好的几所学校的学区,让这里的房价一飞冲天。别看房子又破又小,来买的人却多,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在这个城市,再破的房子也是钱啊。

工作时间,居民小区里来往的人不多,纪佳程走过小区的小广场时,只看到两位老太太坐在长椅上说话,远处几个小朋友在嬉戏。他按照保安的指示,走过小广场。接下来,他只要在前面的楼前右转,走到底,就能到居委会了。

将要穿过小广场时,他突然听到了喊声。回头望去,只见刚才长椅上两位老太太中的一个已经倒在了长椅前的地上。

纪佳程愣了一下,立刻转身狂奔过去。奔到长椅前时,另一位穿着素色汗衫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努力弯腰,嘴里带着哭腔叫着:“葛家阿姆,侬哪能啦?”

“阿婆你坐下!”纪佳程厉声喊道,随后把背包扔到一边,单膝跪下来。地上的老太太穿着碎花汗衫,白色的头发散乱,双目紧闭。纪佳程本想把她扶起来,突然想到这个老太太刚才摔倒时有可能磕到了头部,擅自移动可能会加重伤势,便立刻打消了移动她身体的念头,拿起电话开始拨打120。

“哎呀,哪能啦,刚才还好好的!”素色汗衫阿婆叫着,“伊心脏有毛病哦!”

这就要命了,心脏病突发需要迅速服药,这就顾不得老太太是不是摔到头部了。纪佳程听了,火速在地上老太太的口袋里摸了摸,又翻了一下长椅上遗留的手袋,却没找到药品。

“居委会小姑娘那里也有的!”素色汗衫阿婆说。

纪佳程撒腿就往居委会方向狂奔,跑得气喘吁吁。撞开居委会的玻璃门时,他看见前面有一张横桌,一位穿着蓝色马甲的女士正在和几位办事的老年人说着什么。

“有老人在小广场上摔倒,可能是心脏病发作!”纪佳程喘着说。

不到半秒钟,那位女士就跳了起来,扯下了墙上的一个袋子,从纪佳程身边撞开另一扇玻璃门飞奔了出去。纪佳程喘了一口,转身跟了过去。在他前方,蓝马甲女士也在飞跑,别看她穿着高跟鞋,纪佳程愣是追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