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最终转危为安。
居委会女士拎的那个袋子里有速效救心丸和纯净水,她给老人灌了下去,不久救护车就进入了小区。在此期间,老人的女儿慌慌张张地赶到了。纪佳程帮着她们把那位老人送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闪着灯鸣着笛驶离,纪佳程捡起自己的背包,琢磨刚才那一扔是不是把自己的电脑摔坏了。抬起头来,那位蓝马甲女士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露出感谢的笑容。
“多谢你啦,”她说,“哎哟,幸好你及时来通知。”
“你这包里还备着药啊?”纪佳程问。
“阿拉小区里厢老年人多来西,”蓝马甲女士说,“子女上班,老人在家里哪能办?终归是阿拉居委会每天去看看,不要出啥事体。这小区的老人家有啥病,阿拉都清清爽爽,一些常用药嘛也备着,要救命的。这些老年人啊,毛病真是耽搁不得的。”
“是吗?”纪佳程感叹道,“这居委会的工作真不好干。”他拍去包上的泥土,问道,“正好您在居委会,能向您打听个人吗?”
“谁啊?”听到纪佳程一直讲普通话,这位女士也说普通话了。
“一位叫周逸馨的女士。”纪佳程说。
“你找我?”这位女士一怔,上下打量了纪佳程一下,问道,“我就是,你寻我做啥?”
“您就是周女士?”纪佳程先是惊讶,然后就露出笑容,“您好,我姓纪,是个律师,这是我的名片。”他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周逸馨。
周逸馨眉头微微皱着,但是也双手接了过来,这个举动给了纪佳程很好的印象。她看了看名片上的字,又抬头看了看纪佳程,狐疑道:“我没有和别人有啥纠纷吧?”
“不是不是,您别误会。”纪佳程忙说,“我找您是想了解点以前发生的一些事,跟您个人是不搭界的。”
“啥事情?”周逸馨问,“有啥事边走边讲好了,我现在得赶紧回居委会去,那里还有老人家在等着呢。”
纪佳程点点头,跟在她身边,说道:“您以前是在笛声商贸公司工作过吗?”
“哦?你怎么晓得?”周逸馨停住脚步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纪佳程说,“您看能不能找个地方一起坐一下?我想向您了解点事情。”
“想了解什么?”
“几句话还真说不清楚。”纪佳程诚恳地说,“我这里有事情涉及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想了解一下。实在不好意思,可能需要占用一点您的时间。”
周逸馨皱着眉头,有点犹豫。纪佳程想,如果自己遇到一个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打听十几年前的事,自己很大概率会拒绝。或许是刚才救援那位老人给她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吧,周逸馨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我这里还有许多事,居委会还有那么多老人家来办事。”
“没关系,我坐在这里等您,”纪佳程热情地说,“等您时间稍微空一点,我们再谈。——我看小区门口有一家咖啡厅,我们可以在那里谈一下,您看行吗?”
“你要了解的事情,对我没啥影响吧?”周逸馨问道。
“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纪佳程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解开一些谜团,对您不会有任何影响。”
周逸馨犹豫了一下,最后说:“这样吧,你先到咖啡厅里等我,我把这些老人的事情处理掉就过去。阿拉居委会里不能没有人的,我要等其他人办事回来才能出来。”
“没问题!”纪佳程说,“那我去那里等您。”
等周逸馨的背影消失在居委会的门后,纪佳程转身走向小区大门口。他来到那家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榛果拿铁。在咖啡上来之前,他检查了一下电脑以确定它没有被刚才那一下摔坏。
随后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对周逸馨的印象,脑子里简要地分析了一下这位女士。从外表来看,周逸馨应该是一个比较讲究的女人,至少她一直竭力做到如此——打扮利索而得体,化着淡妆。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她还有一定的警惕性,和她交流时最好真诚点。如果她觉得你在隐瞒什么,可能就不会继续交流下去了。
他在那里喝了半杯咖啡,望着窗外的街道。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咖啡厅的门被推开,周逸馨走了进来。纪佳程赶忙站起来,再度为占用她的时间表示歉意和感谢。征得她的同意后,纪佳程为她点了一杯锡兰红茶。
做这一切的时候,纪佳程又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她,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确定了一点。
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无疑还是精致的,头发烫得微微卷曲,化着淡妆,嘴唇上涂着口红,肤色很白。只是她脸上的粉底已经遮不住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毛衫的领口和袖口也有些粗糙了。她拿着的汤姆伯奇包看起来已经有点旧了。
这是一个有小资情调的女人,或许她的收入并不能支持她这样的情调,但是她仍然竭力在往那个方向靠拢。
纪佳程觉得自己选对了地方。碎花沙发,洁白的桌布,精致的花边白瓷杯里,红茶冒着热气。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咖啡厅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周逸馨应该会喜欢这里的。
两个人都坐好以后,纪佳程再次感谢道:“多谢您能来。这次找您实在是冒昧,主要是在工作的过程中,我无意中发现了笛声商贸那个案子,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过去很多年了,为什么要了解那个案子?”周逸馨问。
“因为那个案子很诡异,我看不懂。”纪佳程说,“而且后面发生了很多事,我想把里面的这些关系理顺。”
“你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周逸馨问,“你这样上心,难道说你要翻那个案子?”
“翻案子?不是。”纪佳程不由一愣。
“那你了解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周逸馨用探询的目光盯着纪佳程。
纪佳程脑海里转了一下,决定诚实一点,以博取她的信任。于是他诚恳地说:“我不瞒您,那个案子里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翻案,我现在真的不清楚。我现在调查的事是否涉及翻案,也还不能确定,这可能要取决于您跟我讲什么。周女士,您以前在笛声商贸工作,想必了解丁龙斌、舒琳雯还有那些员工,会了解一些事情,比如当年发生了什么。我来找您就是因为我想了解那些事。至于我为什么要了解,一个是办案需要,另一个是因为我个人和这件事也有一定的联系。”
“和这件事有联系?什么联系?”周逸馨问。
“丁先生是坠楼而死的,对吧?”纪佳程说,“那一天我就在现场。他坠落在我的身后。”
周逸馨一愣,睁大眼睛盯着纪佳程。她看到的是一张坦诚的脸。二人陷入了沉默。周逸馨把脸扭向窗外,望了好久,纪佳程看到她的眼眶似乎红了。
“老板是个好人啊。”周逸馨低声说,“他不该是这个下场的。”
纪佳程没说话。半晌,周逸馨轻声问:“你想了解什么?”
“关于笛声商贸、丁龙斌、舒琳雯的一切。”纪佳程说,“要不先讲讲丁老板,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你要是不嫌长,我就讲给你听。”周逸馨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几年了,如果不是今天你来问,我还以为这件事、这些人再也没有人会提起了。”
纪佳程取出录音笔,用探询的眼光望了望周逸馨,见她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就按了一下按钮,等蓝灯亮起来,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这个要从头讲了。”周逸馨放下茶杯,纪佳程立刻端起茶壶,往她的杯里加了点热的红茶。周逸馨舀了一勺砂糖放在红茶里,用银匙轻轻搅动着。
“阿拉笛声商贸的老板就是丁龙斌,老板娘叫舒琳雯,笛声商贸就是他们俩创办的。丁老板这个人有良心,对我们这些员工老厚道的,还带我们到外地去旅游。吃吃住住的,都是丁老板花钱。那些年经济好,丁老板这个人会做生意,能拉来好多订单,木材、服装、机电,什么都出口,公司赚钱赚得不得了。”
“那后来怎么会倒闭呢?”纪佳程问,“亏损了吗?”
“哪里亏损了?”周逸馨说,“被老板娘祸害掉了!别看这公司是他们夫妻两个创办的,其实只有丁老板一个人在打理,老板娘很少来的,偶尔来看看就走了。我们背后都说啊,老板娘的命好,嫁了个好老公,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全是名牌。老板对老板娘完全是宠着来的,要什么给什么,赚多少钱都要给老婆花的。”
纪佳程点点头。
“本来这样下去蛮好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板娘就不安分了,在外面轧了个姘头,你晓得吧,就是找‘小狼狗’。找了这个‘小狼狗’以后啊,老板娘就开始和老板闹着离婚了。”
她望了纪佳程一眼:“哎,那个‘小狼狗’,也是个律师呢。”
纪佳程苦笑一声,这句“也是个律师”的参照物显然是自己。这让他有些无奈,但他知道周逸馨没有恶意,便说道:“是吗?”
“是呀。这个‘小狼狗’真的没起好作用。后来好多事情都是他搞的。”
“哦?”
“老板娘和老板谈不拢,就到法院打离婚官司,这个‘小狼狗’就是老板娘的律师。结果‘小狼狗’和老板娘串通,把所有财产都撬走了,还让老板背了两千多万元的债,笛声商贸就破产了。”
纪佳程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作为律师,他觉得周逸馨这番话信息量颇大。
第一,离婚分割财产原则上来说是一人一半。所以从基本盘上来说,丁龙斌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财产全无,还背了两千多万元的债务。这对外的欠债让他想起了沈星文的那两千二百八十万元。
第二,丁龙斌假如借这么多钱,一定是用于经营。如果这是公司债务,就不应该和个人财产挂钩。假如是个人债务,笛声商贸就不应该破产。当然,纪佳程知道在现实中债主根本不管那一套,管你是公司还是个人欠钱,债主直接就上门找个人要钱。
纪佳程追问道:“您怎么会知道这些详情呢?”
周逸馨叹了口气:“这件事,我还真的知道。老板死前那两天,曾经见过我,跟我说了一些话。”
纪佳程问:“他说了什么?”
周逸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色黯然。
“公司倒了以后,债主一天到晚追着老板要钱,老板只好东躲西藏。我们这些老员工没有遣散费,生活都没有了着落。大概过了一个月,有一天老板突然给我打电话,当时电话里他的声音又沙又哑。我听到他的声音,赶紧向他要遣散费。他当时向我打听大家的近况,我就跟他讲,黄春玲两口子和陈橙家里目前最困难,大人都生了毛病,老板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们,他们小孩子还小哦。还有,我们大家都没了工作,老板你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老板说他不能露面,那些债主都在找他,他叫我到通北路那边的一个老小区里和他见面。我惦记着遣散费,就赶过去了。
“见到老板时,我吓了一跳。只见老板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他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不知道多潦倒。见了我的面他就哭了,他跟我说,老板娘串通了那个‘小狼狗’,已经提前把财产转移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还伪造了一笔几千万元的借款,说这是夫妻共同债务。那个‘小狼狗’找了外面的人,做了一套材料,银行转账记录什么的都有,老板娘再证明确有其事,法院就判决还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老板的财产全没了,还背了几千万元的债,现在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
“可是就这样子,他还在惦记我们这些员工。他说一个朋友答应借给他二十万块钱,他打算拿来给我们这些老员工,叫我两天后到淮海路那边等他。他从朋友那里拿了钱就立刻给我,叫我给大家分一分。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既然黄春玲生病了没钱治,要给她多分一点。当时我也掉眼泪,说老板这么好的人,到了这步田地还在挂念我们。这世道对他哪能这么不公平。”
纪佳程忍不住问:“这么好?”
“是啊。”周逸馨说,“老板真的老好的。你知道我们公司这些员工里有多少家庭困难的吗?有一些还就是老板看他们生活太困难了才招进来的。”
这一点出乎纪佳程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商人都是逐利的,为别人考虑到这种地步的老板还没见过。如果所述属实,丁龙斌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自己已经落难了,还惦记着曾经手下的员工。
“我跟你举个例子来说吧,”周逸馨说,“就说陈橙,她一个女人家独自抚养不到两岁的女儿,身体又不好,辛苦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把孩子交给邻居阿婆帮忙照料。老板看她一个女人带病养女儿不容易,平时照顾她,每天让她晚上班一个小时,早下班一个小时,工资也不少给她。这个够意思吧?”
“绝对够。”纪佳程点头说。
“还有黄春玲两口子,”周逸馨说,“人嘛老本分的。黄春玲是我以前在羊毛衫厂的小姐妹,后来羊毛衫厂倒闭了,我们都下了岗。厂子给每个人发了几十箱子羊毛衫,他们夫妻俩就在街边卖,人又老实,不会做生意,眼看就没有活路。正好我被人介绍进了笛声商贸,丁老板这里还缺人,我就介绍他们两口子也来这里上班。这一干就是好几年。我是销售,她负责做报表。她老公叫周天航,也在我们公司,负责仓库的进出货。”
“她先生您也认识。”
“是啊。”周逸馨说,“都姓周,我们开玩笑认了亲戚。”
“那么后来呢?”纪佳程问。
“我回去后就通知了黄春玲两口子、陈橙,还有几个老员工。大家听了都很高兴,说老板这么好的人,现在还在为我们考虑。到了那一天,嗯,5月17日,我们就按照老板说的,到淮海路的街边去等老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就怀疑老板在骗我们。我对他们讲,你们要有良心哦,老板要是不想给我们钱,当初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他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我们应该继续等。”
纪佳程没有插话,后面的事他有了一点预感。
“等来等去,一直到了中午,突然听见警笛响,远处聚了好多人,说有人跳楼了。我们过去看,跳楼的,是,是……”
周逸馨低下头,扯了张纸巾,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
“后来我们有人从警察那里打听了才晓得,老板借了钱,打算来找我们,不知为什么债主突然就出现了,把他手里的钱抢去了。可能老板觉得没脸见我们,就跳楼了。”
“债主怎么知道的呢?”纪佳程问。
“这个我们也不晓得。”周逸馨摇了摇头,“总之,老板就这么死了。作孽啊,这么好的人,老天爷真是不公道的!”
“那个债主是谁?”纪佳程问。
“这个不认识,听说姓沈。”周逸馨擦拭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