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是为了跟我聊聊你推断到了什么?”周烨君耸耸肩膀,“那咱们就没必要谈了,你推断出什么东西来又怎样?又能把我怎样?”
“是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我也不想把你怎样。”纪佳程说,“只不过有一些真相你知道,我不知道;有一些真相我知道,你不知道。”
“有些真相你知道,我不知道?”周烨君嘴角微微上翘,“你就别套我的话了。纪律师,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就别费心思了吧。”
“不费心思不行啊,”纪佳程说,“我做了二十年律师,但是这次也在你的布局里,跟个棋子似的。我这人心眼儿小,最恨被别人利用,你想让这事儿过去,我却得弄个明白。”
周烨君笑了,说:“何必呢?”
“因为咱俩都比较执着。”纪佳程说,“想必你在复仇之前,也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当年的真相吧?”
“别套我的话,我不会上当的。”周烨君看了看时间,“如果你说的就是这些,那就别谈了,我现在还要上去办手续呢。”
他说着就往门口走,纪佳程在他身后说道:“黄春玲女士是重庆人,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她来到上海,在羊毛衫厂工作,在那里她认识了来自山东的周天航先生。他们1994年初结了婚,当年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周毛毛。”
周烨君的脚步停住了。
纪佳程继续说道:“夫妻俩的身体都不好,1996年羊毛衫厂倒闭,夫妻两个都下岗了,后来在周逸馨的介绍下,他们进入了笛声商贸。黄女士的工作是销售助理,周先生管库。”
周烨君回头望着纪佳程,眼神冷下来了。纪佳程的目的达到了:一个人在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父母时,是无法安然走开的。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非常短暂。”纪佳程说,“徐昕串通沈星文,在老板娘舒琳雯的配合下侵占了丁龙斌的资产,也间接导致了笛声商贸破产倒闭。黄春玲女士和周天航先生在贫困中先后离世,周毛毛目睹了周先生的去世过程,从那以后养成了收集棒冰包装纸的习惯。”
最后一句,是他猜出来的。
周烨君的脸色阴沉下来了:“纪律师,我很尊敬你。可是,我不希望你谈论我的父母。”
“我很抱歉。”纪佳程说,“不过,这样你至少承认你是周天航和黄春玲的儿子了。”
“有意义吗?”
“有啊,”纪佳程说,“是的话,我才好讲下去,因为我就能确定你的动机了。猜出你的身份后,我去查了当年的户籍档案,查到你后来户口迁移到了粤省某市。我去了一趟粤省,从你落户的地方查起,把你的人生轨迹理了一遍。你被你姑妈周振颖收养,在那里改名叫周烨君。你在粤省的羊城上了大学,法学专业,成绩优异,本来你导师推荐你加入一家大的律师事务所,待遇优厚,可是你坚决离开了羊城,到了‘魔都’,直接就去了徐昕的律所求职,而且是不惜降低待遇,不给钱都要给徐昕当徒弟。现在看来,你的目的性很强,可能一开始就是奔着报仇来的。”
周烨君哼了一声,说:“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是看中了他们所有发展前景?”
“连沈星文这种流氓都在事务所里有办公室,这样的律所会有前途?”纪佳程笑了,“徐昕这个人我知道,钱给得越少越好,用人却把人往死了用,他给你的工资只有一点点,让你干累活,还让你当司机。这样的待遇你能待好几年,我挺佩服你。”
周烨君把眼睛转向别处。
“咱们开诚布公吧,”纪佳程说,“你苦学法律的目的就是复仇。你之所以哭着喊着要跟随徐昕,不过是为了接近他,找到整倒他的机会。为了获取他的信任,你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你还追求徐婧儿。徐昕相信你死心塌地,也就逐渐把一些重要的案子交给你做。而实际上,你一直在寻找将徐昕彻底打倒的机会,这次的茶类中心系列案件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看了看周烨君的脸。那个年轻人面无表情,未置可否,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纪佳程之前曾经估计过,当听到别人分析自己苦心经营的计划时,百分之九十的人是会留下来听一听的,因为他们想知道别人是否看破了这一计划,看破了多少,或者想知道别人对这一计划的评价。
“根据我目前从赵朱平和警方那里了解到的消息,综合我自己的分析,”纪佳程说,“徐昕应该是想在茶类中心系列案件中大捞一笔。他组织了几个维权群,里面聚集了一两百名所谓的投资人;然后沈星文出面承诺买断债权给他们托底,条件是以他们的名义起诉。如果打赢了,付了托底的费用,剩下的钱他和沈星文分。当然,如果打输了,他们也将亏得一塌糊涂。
“这个案子标的额巨大,沈星文甚至借钱去付保全程序需要的担保金。为了取得投资人的信任,他还向一部分投资人支付过一定比例的托底费用,为此他连他母亲的房子都抵押了。
“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把这个案子弄输了,徐昕和沈星文就会陷入巨大的麻烦,甚至破产。事实上你也正是这么做的。”
“纪律师,我的代理思路有不妥吗?”周烨君突然问。
“不,挺好的。”纪佳程说,“这个案子很有迷惑性,坦率地讲,如果不是为此专门研究,我也搞不清期货交易的这些特点。非法期货交易是我一定会选择的方向之一。”
“那我们在法庭上不努力吗?”周烨君嘴角微微翘起。
“这个案子你们输了,是因为法律关系方面的原因,而不是律师不努力,换了我的话,未必能做得比你好。”
“那么你刚才的猜测就是不成立的。”周烨君说。
“要不是收到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我现在还真的不敢往这方面想。”纪佳程说,“你选的日期不错,在沈星文和赵朱平去闹事的那天给我寄光盘和截图,顺便把一些不相干的材料夹在里面,这些材料里恰好就有那份代理思路!老实说,听说了益度所里发生的冲突后,我一度真的以为你是忙中出错,现在看来,你是故意的。你对我们这边的业务能力不放心,为了保证徐昕这些案子必死,你故意把代理思路寄给了我们。”
周烨君冷笑一声,没说话。
“徐昕的案子输了,投资人果然去事务所里闹事,但是只要徐昕与沈星文切割,至少徐昕本人在法律上是无须担责的,达不到摧毁徐昕的目的,所以你一开始就力图制造徐昕和沈星文的矛盾。我听说,有人给沈星文的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沈星文把她的房子抵押掉了,结果老太太就进了医院。这事儿和你有关吗?”
“你怎么想到会和我有关?”周烨君问。这句话模棱两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能够知道沈星文家属的电话,还了解沈星文抵押房子,必然是认识沈星文,而且了解案情的,这样的人可不多啊。”纪佳程说,“徐昕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赵朱平实际上是沈星文一伙的,既然知道你跟他俩有仇,我当然要往你这里想。后来投资人的电话打给沈星文的母亲,以至于老太太心脏病发作死亡,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老太太电话的呢?现在我怀疑这也有可能来自你。”
周烨君的脸色凝重下来了。
“但是沈星文不知道你跟他是有仇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会像我一样用排除法,只不过在他的立场上,他会先把你排除掉,因为他认为你只是个小角色;赵朱平也不可能,因为是自己人;这样就只剩下和他矛盾激化的徐昕了。”纪佳程说,“徐昕和沈星文之前已有积怨,第一个电话打给沈老太太,正值你们在法庭上失利,矛盾开始激化;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时,矛盾已经彻底激化,他本人都被徐昕送进拘留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沈星文是不可能仔细分析的,他只知道:徐昕和他有仇,而且徐昕想牺牲他,所以害自己的一定是徐昕。在母亲去世了的情况下,沈星文百分之百会去找徐昕拼命。”
“这是你的猜测。”周烨君紧盯着纪佳程说,“而且全无逻辑可言。”
“你错了,烨君,”纪佳程说,“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周烨君眉毛抬了一下。
“那些投资人和沈星文出现在徐昕的楼下,就是证据。”纪佳程说,“徐昕死的那天,他给我打过电话,约我到他那里聊聊,还说顺便认认门。我当时问他是不是找到新住处了,他告诉我除了他自己、婧儿和你,我是第四个知道的,还让我别告诉别人。烨君,告诉我,如果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那些投资人是怎么知道的?徐昕自己会告诉那些投资人?婧儿会告诉那些投资人?还是我会告诉那些投资人?”
“无稽之谈。”周烨君说了一句。
“徐昕的那些黑材料,也是你给赵朱平的吧?”纪佳程说,“赵朱平从警察那里得到的结果是,那些放到他办公室的材料是用你们所的打印机打印的。还有,赵朱平说他在徐昕被杀的前一天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告知他徐昕会在电视台做节目。熟悉徐昕那天下午要去电视台做节目的,也只有徐昕、婧儿和你吧。”
周烨君的脸上挤出嘲讽的笑,但是在纪佳程看来,这笑容已经不太自然了。
“熟悉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了解沈星文和徐昕的矛盾,了解沈星文的家庭状况和联系方式,能够使用益度所的办公设备,熟悉赵朱平和徐昕的矛盾,熟悉赵朱平的性格和为人,了解徐昕的藏身之处,知晓徐昕最后一天的日程,这样的标准组合起来,值得怀疑的人只剩下你了。”纪佳程说,“本来我很疑惑,因为你毕竟是徐婧儿的男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婧儿的死让我意识到,你对她可能根本没有感情,这样我肯定更加怀疑你了。当我再次找到周逸馨,得知你就是当初的周毛毛后,再结合那些关于笛声商贸公司的材料,一切豁然开朗,一切也都得到了解释。所以我才会去粤省调查你的轨迹,因为我已经肯定是你在幕后策划、操纵着这一切。我,婧儿,甚至赵朱平都不过是你在这场棋局中利用的棋子。说真的,我挺佩服你这个计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布这样的一个连环局。”
周烨君脸色此刻已经铁青了。
“我感慨的是,徐昕的遭遇过于惨了,”纪佳程说,“他的老婆跑了,似乎老天都在帮你,现在他女儿也死了,这算真正的家破人亡,我想问你,你满意吗?”
周烨君没有回答,慢慢开始转身。
“喂,还有婧儿的死,你满意吗?”纪佳程问,“逼死一个爱你的女孩子,你心里满足吗?”
这句话让周烨君停止了身体的转动,他的脸色开始涨红了。他开口问道:“纪律师,你对徐昕这个人怎么评价?对他在笛声商贸那个案件中的所作所为怎么评价?”
纪佳程思考了一下,答道:“败类。”
“丁龙斌就应该那么死吗?”周烨君问,“我母亲就应该那么病死吗?我父亲就应该忍饥挨饿,最后被车撞死吗?我是亲眼看着我爸爸被撞死的!”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还有那些员工,就应该那么悲惨吗?在我们跌入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的时候,谁来帮助过我们?还有你,你受过这些苦吗?你是谁,你也有资格在这里责问我?”
他用手指点着纪佳程:“你告诉我,当我们被践踏如泥的时候,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走上人生巅峰,住豪宅,开豪车,当典型,上电视,这公平吗?这公平吗?这公平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纪佳程无法回答。事实上,他本来就对徐昕有点厌恶,当他分析出徐昕的发家史后,对徐昕的厌恶变成了鄙夷。但是如果他说“不公平”,又似乎认可了周烨君复仇手段的正当性。
“冤有头,债有主。”纪佳程答道,“你收拾徐昕或许算他罪有应得,可是你没听说过祸不及家人吗?”
“你是说婧儿?”周烨君问。
“不只是她,还有沈星文的老娘。”纪佳程答道,“沈星文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他的母亲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她害过你的家人吗?她有什么错?徐婧儿对你的感情有多真,你不清楚吗?她伤害过你的家人吗?她又有什么错?”
“当初害我们的时候,他们考虑过我们的家人没有?”周烨君反问,“我们这些‘家人’被祸害了没有?”
纪佳程又被问住了。
“当初他们让我们家破人亡,现在我让他们家破人亡,有问题吗?”周烨君冷笑着说,“纪律师,收起你那套道德说教吧。没错,是我找人给沈星文的老娘打的电话,那又如何?是我发信息通知投资人和沈星文,告诉他们徐昕在哪儿的,有问题吗?我又没有亲自动手杀他!对不对?我还不怕告诉你,我那个师娘为什么会出轨,你知道吗?因为那个情夫是我的朋友!他也是当年的员工后代,明白吗?是我安排他们认识的!”
“啊?”纪佳程愣住了。
“我只不过是让当年他做过的事在他身上重演一遍,”周烨君嘲弄地说,“老婆跑掉,事业全毁,不这样的话,怎么对得起当初我们受的那些苦?现在我那个师娘的钱也全部被卷走了,她已经沦落到在小出租屋里活命了。怎么样,和当年的舒琳雯像不像?这算不算是个报应?不过她的命比舒琳雯好多了,婧儿找到她,实在是心软,还给了她一张卡,那里面好像是徐昕给婧儿积攒的钱,一两百万元是有的。”
这些信息让纪佳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一直把袁莉的出轨当作徐昕的报应,没想到这居然也是周烨君设计的!而徐婧儿在知道母亲抛夫弃女的情况下,还会把钱给她,怕她生活无着,这份善良和她最后的下场尤其让他心里发酸。
一想到婧儿,纪佳程感觉内心深处又涌出了难以遏制的怒气。
“你还叫她婧儿啊?”纪佳程慢慢地说。
“哦……”周烨君沉默了一下,答道,“叫习惯了。”
“你爱过婧儿没有?”纪佳程问。
周烨君又沉默了。
纪佳程又问道:“你要让徐昕家破人亡,那么你希望婧儿死吗?”
周烨君不说话,纪佳程继续说道:“她没有害过人,对每个人只有善意。她对你是真心真意的,连和你吵架分开后,都要找一个固定的地点‘躲着’,让你能找到她。我一直觉得,在你们的交往中,她表面强势,实际上却很卑微。周烨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着,最后把她也给弄死?”
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纪佳程用双手揪住周烨君的衣领,用力地将他顶在了墙壁上。周烨君的身体与墙壁之间溅起一股股尘雾,发出了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