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墙边对视,纪佳程的眼里只有怒火,周烨君的眼里则带着愤怒和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的身体比纪佳程强壮,但是他并没有还手,只是用力把手压在了纪佳程的手上。

“我没有想让她死。”周烨君缓缓地说。

这句话让纪佳程的手稍微松了一下。周烨君的手缓缓下压,纪佳程最后松开了手,他后退了一步。

“我那天把她带到海边,是不想她早点回去,看到投资人和沈星文找到徐昕,看到她爸爸身败名裂。”周烨君缓缓地说,刚才的凶狠似乎不见了,“告诉她当年的真相,是为了和她分手,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她死。走的时候,我还把车留给她了,叫别人来接我的。”

“后来你让我去海边找她,是担心她?”纪佳程问。

“我没想到她会自杀。”周烨君垂下头。他慢慢蹲下,盯着地面,把脸隐藏住。

“你爱过她吗?”纪佳程又问了一遍。

周烨君没回答。过了半晌,说道:“她是个好女孩……如果她不是徐昕的女儿,我真的想和她过一辈子。我也曾经犹豫过,想着是不是应该放弃报仇,可是一想到我父母,我就不再犹豫了。我对她不是完全没感情,可是她的身体里流着徐昕的血呢……我和她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去面对死去的父母呢?”

这个年轻人身上沾着墙壁上的灰,头埋在臂弯里,微微颤抖着。然而仅仅过了几秒钟,在纪佳程开口前,周烨君就已经跳出了短暂的软弱,抬起头来。

“不过,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他慢慢站起来,“我不后悔。我以后会想她,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我和她身上都背负着太多的东西,我有我的仇恨,她有她的原罪,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原罪?”纪佳程重复道。这个词尤其令他怒火中烧。

周烨君没有回答。

“你把有血缘关系看成原罪?”纪佳程追问,“你给她定了罪了?”

周烨君哼了一声。

“我不跟你争你这混账逻辑,可是如果你所说的‘原罪’指的是徐婧儿和徐昕的血缘关系的话,那么你仍然错了。”纪佳程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徐昕有原发性无**症,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周烨君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徐昕没有生育能力,一开始就没有。”纪佳程说,“接下来你自己想想吧。”

周烨君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表情怪异。

“纪律师,玩我啊?”他说,“你想让我有愧疚感,选个合理的理由好不好?他没生育能力,那婧儿是哪儿来的?”

“你父母在笛声商贸公司有一个同事,叫陈橙。”纪佳程说,“你还记得这个人吧。”

周烨君微微皱起眉头:“陈阿姨?”

“她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公司垮掉以后,她把孩子交给邻居阿婆,随后不知所终。”纪佳程说,“阿婆无力抚养,后来街道帮忙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

周烨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纪佳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文件,举在空中。

“这是沙靓靓跑了民政部门和档案馆,费尽力气调来的资料。那个可怜的孩子进入福利院大约一年被人收养,收养她的人叫——徐昕。”

周烨君愣了愣,一把抢过那些文件,翻阅起来。

“沙靓靓拿着这些资料去找了当年的福利院院长。院长记得很清楚,因为徐昕是从街道那边查找过来,指定要收养这个孩子的,”纪佳程说,“从此,这个孩子改名为徐婧儿。我不知道徐昕为什么这样,是不是有赎罪的想法,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总算有了一个家。徐昕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非常爱护。”

周烨君的脸色渐渐白了。

“大概你也注意到,袁莉对徐婧儿没什么感情吧。我以前觉得袁莉自私,现在明白这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即便如此,他们两口子毕竟给了徐婧儿一个家,让这个孩子健康、幸福地成长。”

纪佳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虽然她被徐昕抚养长大,可是从血缘上讲,她是不是当初那些受害者之一?你告诉我,她这一生又有什么‘原罪’?我就不明白了,她身上流不流徐昕的血,有多大关系?她没害过谁,把全部的感情给了你,最终——”

他一字一句地说:“被你伤害,自杀在海边。”

那些纸张掉落在地上。

“你记住,你害死的不仅仅是你的仇人,还有无辜的人。”纪佳程狠狠地说,“你的所作所为,跟当初的徐昕也没什么两样,谁也不比谁高尚一点!说到底,你们俩都是玩弄别人命运的败类,不同的是,徐昕脑子里只想谋财,你一开始就奔着害命去的!你不要以为给自己找一个报仇的理由你就正义了,徐婧儿是你害死的!沈家老太太,是你害死的!那些投资人,被你当了棋子!”

“婧儿真的不是徐昕的亲生女儿?”周烨君喃喃地说。

“你不是上帝,你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你没有权利牺牲无辜者的生命和财产,只为了追求你自己的心理满足。”纪佳程说,“你可以揭露真相让徐昕身败名裂,可是你没权利设计他被杀,还有沈老太太和婧儿!周烨君,你已经犯罪了。”

“婧儿真的不是徐昕的亲生女儿?”周烨君喃喃地说。

“你觉得别人抓不到你打电话、发信息的证据,你就安全了?”纪佳程狠狠地说,“用过的陌生电话卡可以扔掉,可是这些事儿能扔掉吗?我可能没法证明你犯罪了,可是我能证明你损害客户利益,违背律师操守,因为是你把代理思路寄给我的!结合你的背景,我会努力证明你有恶意,你是蓄意为之。我不知道你是会被吊销执照,还是只会停几个月,但我至少要在你的档案里留下这一笔,这样不论你将来到哪里执业,这个污点都会跟着你。只要看到这个污点,你就会想起你是怎么害死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的。”

“婧儿真的不是徐昕的亲生女儿?”周烨君喃喃地说。

他突然身体向前,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米一样,抖得像筛糠一样,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随后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墙壁上。

他在那里拼命抑制着,右手紧紧捂着胸口,泪流满面,整张脸都变形了。从他的喉咙里挤出了压抑的声音。

“婧……婧儿……”

纪佳程用冰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从地上捡起沙靓靓调取的那些文件,放进了口袋里,转身离去。至于周烨君会怎样,他不再关心,因为当他确定徐婧儿的死与周烨君有关以后,那个人在他的心里已经不算是人了。

走出这个“会议室”,他突然吃了一惊:在会议室外门边,一个人贴着墙根蹲在那里。这个人抬起头来——是赵朱平。

赵朱平赤着脚蹲在门边,身上、脸上都蹭上了白灰。他一定是紧紧贴在墙上,在门边偷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是看起来他已经在这里偷听了很久。此刻,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蹲着,整个脸涨得通红。纪佳程的目光向下望去,眼角不由自主地**了一下:赵朱平的手中,一支黑色录音笔的蓝灯正在亮着……

“你在录音?”纪佳程脱口而出。

赵朱平紧紧握着录音笔,咧开大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笑非笑。

“想不到啊,老纪,我和你,居然都被一个毛头小子当枪使了!……不过没关系,我都录下来了!”

既然被发现,他也不再躲藏,便站起来,隔着纪佳程的肩膀看着周烨君。

“你明知道沈星文的老娘有心脏病,故意挑动别人打电话给她,把她吓死!你发信息通知投资人和沈星文,挑动老沈去杀了徐昕!这录音就是证据,知道吗?小兔崽子,你完了!利用我?”

赵朱平的出现出乎纪佳程的意料,赵朱平的录音更是让纪佳程始料未及。短短一瞬间,纪佳程做出了决断。他知道,依照赵朱平阴毒的性格,这个人绝对不会放过周烨君,而这录音则真的可以将周烨君拖入麻烦之中。

不过,纪佳程并不反对这样的结果。

纪佳程看了看赵朱平那张扭曲的脸,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沉默地走了。走出玻璃门,走到楼梯通道口,推开防火门走下去,他能听到在他身后,赵朱平的声音在亢奋地号叫。

他无法看到,周烨君蹲在地上,似乎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只手却偷偷伸向了旁边的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

他走到一楼大厅,走向大厦门口。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来,在大厅里投射出一片亮色。快到门口时,清凉的空气扑在脸上,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上午。那一天他揣着借来的钱走出那幢大厦,丁龙斌的身体从天而降,砸在他身后的车上……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当年那个惨案的参与者如今或死去,或入狱,与他们有关的人都遭遇了各种不幸。人没了,仇恨仍在,“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或许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隐藏的仇恨会生根发芽,并且在很多年后掀起新的风暴。

再走几步,他就要走出大厦了。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响彻一楼大厅。纪佳程转头望去,只见楼梯间的门大开,赵朱平跌跌撞撞地奔出。他的手上和身上沾着大片鲜血,脸上也有血点。他仍然赤着脚,样子极其狼狈。

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体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周烨君一只手捂着肚子上的铁管子,努力不倒下。他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沾满血污的食指似乎已经无法伸直,微微弯曲着指向赵朱平。

“你……你居然……要杀我……”

随后他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赵朱平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有几个人扑到他身上,将他按倒在地上。大厦的保安和工作人员按住他的手脚,有人在高喊“报警”,有人在喊叫“快拿绳子来”。两名穿着黑西装的安保人员奔跑到周烨君的身边蹲下查看,随后急促地拿起对讲机说着什么。其他的工作人员将围观的人向外疏散着。

赵朱平挣扎着,号叫着:“不是我!我没有!”然而没有人理他,他越挣扎,保安们按得越紧。他像个困兽一样号叫着,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站在人群中的纪佳程。

“纪律师!……你跟他们说一下!不是我!……”他嘶吼道,“他自己捅的!……我想去扶他!……他把我的手按在钢管上!……他是故意自残!想冤枉我!……我录下了他的……”

然而他的这一番话,纪佳程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被保安向后推,随着旁边的人一起向外退去。他一边后退,一边震惊地望着大厅里的一切。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因为他似乎看到周烨君的脸向自己这边微微抬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纪佳程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烨君仍然蜷缩在那里,生死未卜。

随后他就被推出了大厦。他站在大厦外面的人群里,看到远处的警车呼啸而来。纪佳程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上午。

一切宛如轮回。

纪佳程转身离开了。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回家和赵敏、纪宝宝待在一起。他想对赵敏说:不用等明天了,今晚就去尝一尝她想要打卡的“名为咖啡之物”的“西洋**料理”。

平淡的幸福,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奢侈品。而拥有者却往往不会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