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闲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看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玉楼春》
《元祐党人碑》的毁弃,让新旧两党明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依然暗流汹涌。回到京城的李清照何等的聪明过人,她虽有惊喜,可也有隐忧。
乍暖还寒,温润如玉的梅花,似是不懂这世间曾有过怎样的苦寒,只把琼苞炸开来,粲然而笑。顺了那清香,推开了窗,望向那嫣然若云的花园。刹那,就似独在明水时,谁寄锦书来的激动,心里明媚了,也就欢喜了许多。是的,南边的枝丫即便是向阳,那里的梅也还没开个透彻啊,有花朵,有苞蕾。就这样,也不知酝酿了多久,又深藏了多少情意,才有这春色渐起。这着实足够让人惊喜了。
这园,已经不是李家的那园,也不是她新婚时的那园,更不是家乡有泉水叮咚的那园。这园是赵挺之被皇上重用后赏赐的豪宅,几分繁华里,又有几分陌生;几分激动里,又似有几分怯意。不能再轻衣薄袜地**秋千,也没了那“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于是就有了这词的冷静,有了这“南枝初华发,北枝蕾懵懂”。这心可猜,也可懂,却全然不是少女的初羞。经了劫难,历了挫折,也有了这心事。
汴京明水归去来,李清照已不是当年的李易安了。风花雪月里,有了这半开的南枝,似那欲言又止。几多香也好,无限情意也好,毕竟还是很让人有遐想的春色的,然而上阕的词就这样戛然而止。
那窗应该是关了吧,至少李清照已不再看那梅。独自思量,暗自神伤。
梅一直得她的喜爱,是她引为知己的花朵,如此不是辜负了那花,辜负了那景,辜负了自己的心吗?
回头看前段的文字,虽然依旧细致入微,但哪有笑意在里边呢?她就是那梅边的雪,冷凝不语;她就是那枝间的风,飘然又无。隐隐暗藏着什么呢?让人有所期待,又令人惴惴不安。
那何尝不是词人的感觉呢?那本是多么让人期待的花开啊,可陡然一句“道人憔悴春窗底”,好不让人惊讶。可细想又何尝不是意料之中的转折呢?这不是普通女子的伤春,而是望远的忧怀。当时的政治风云还翻卷着,赵李两家,是让她两难的亲情。谁又敢说,这家门前的风,不会变成窗前的雨呢?
浅春之时,梅半开,没有一缕阳光的表达,难料明日是否会是一场憔悴。寒风吹复吹,乱了花枝,乱了落红。那时郁闷愁思得都无力倚阑杆,怕也本就没有阑干可倚吧。想想前不久的明水,又有何可倚?有谁可倚呢?满院都是被风雨打落的梧桐。
遥想新婚那时,赵李两家喜气盈盈,可仅仅一年,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父亲李格非,身份尚算显耀,可一步步败落,先是被免了官职,后又被刻入《元祐党人碑》,再又贬谪回乡。她的公公赵挺之,虽然是青云直上,在朝廷中如鱼得水,可于她,哪里是福?非但不能救父亲于水火,自己也被殃及,郁郁寡欢,恨走家乡。
读到这里,又回头看上阕。南枝,是向阳的。初唐诗人李峤曾有诗句:“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这句和李清照的词意相通,也就是那“向阳花木早逢春”。在字面上,也是讲得通的,但还是觉得隐藏着什么。开封,于李清照的家乡来说,那不就是南方吗?还有哪里比皇城汴京更能令人感觉到季节的变换呢?
如此国事平和、政治回暖的时候,也不是彻底的春暖花开。朝廷内外,还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向阳的京城都还没有花开满枝,那寒意,还是凉凉的在窗外的。
此时冷心向暖,望梅思寒,那是怎样的思绪?心思怅然说与谁呢?赵明诚已经有了官差,去处理公务了,而那傻傻地说那“海棠依旧”的丫鬟,也不在身边了。最是这样的愁啊,无人说,无处说。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这励志的诗句,倒也宽慰人。李清照也有心做这样的梅,但终究是没有人甘心经历这样的磨砺的。一番寒彻骨也就罢了,若是一番又一番,就是梅,也都憔悴了。李清照也是怕的,复归京城的小暖,有欢喜,亦有担忧。
谁的生活不是如此呢,不仅仅有傻傻的欢,也有怯怯的忧。一路花开到天涯的人生,实在少之又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把四季说得如此分明着实美好,可日子又哪会如此循规蹈矩?南枝早有花开,北枝仍清寒。这就是事实。古人张方注有言:“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何尝不是同样的暖开冷落之理?
那时的京城,就是如此冷暖不一。就似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虽回归政坛,但也不过是小小官阶,更何况还有很多人仍被放逐远方,还未得如他们感觉像春色一样的诏书的召唤。而赵明诚的父亲,花开正艳,似也颜色向暗。也真是南枝北枝的开落之叹。
得失方是时光,宽窄就是命运,黑白才是岁月。
人生沉浮,草木荣枯,没什么逃得了这自然法则。海枯石烂都有,还有什么来应对这光阴的潮汐?
李清照冷静了,懂得了冷暖自知,可又忐忑于当下的时节。回到了赵明诚身边固然好,可也不是曾经的样子了,一切都不再是那清清亮亮的好,让他们来不及有些许的叹息。
可没有谁能回到最初的明媚,因为哪怕短短的行走,心也已经沾染了无法擦拭的尘灰。我们总用世故或者老练安慰自己与别人,其实那些都是渐向老迈的皱纹。鼓起的风帆,也意味着渐去的青春,意味着一路缝补的年华。
既然不肯倚阑干,也没有阑干倚,那就小酌一杯吧。这让人不禁想起白居易的那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窗外,真的“天欲雪”吗?李清照陡然有了酒意。可李清照已然不是那个嗅青梅的女子了,那酒,也不再是映了桂花枝的酒。原以为她对梅成唱,把酒言欢,却不想,饮一杯,只求万事皆休,没歌没唱,只有一声叹。
赵明诚呢,若是他知了,该是许多的疼怜吧,只是他不在身边。其实在了又如何呢,他也不再是那青葱少年,徒惹了彼此的心碎。
荷一样的李清照,桂花一样的李清照,我们还没有读够,我们还没有爱够,她却已经这样憔悴地在窗前叹梅花了。世间真是有太多的无奈和遗憾,她叹梅花,世人也只能叹她了。
叹是心头的挣扎,叹是命运的雾霭,或许,叹就是明日的惊雷。如若你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叹息多了,那时你也再无力意气风发。
低头于岁月,是因为岁月将你逼进了低矮的门楣。
窗外的花,窗内的酒,词人又是一句“未必明朝风不起”,生生地把最后一点念想都吹得七零八落了。
半开半含的梅,是多好的期待啊,词意最后却是如此的凄凉。也许,那时的李清照,心也是乍暖还寒。说好了“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挽一帘幽梦,许一世倾城”,却经历了那样的别离,未来还有许久的日子,那该是怎样的暗礁处处?她怨世事无常,怨人心不古,怨良辰难在。
怨又有何用呢,奈何愁意难消。谁又解那狂风折梅,冷雨欺花。再一杯,更是新愁,南枝花未开遍,北枝又是何等的落寞?想起那两年她和丈夫汴京明水南北相望,一枝如锦,一枝沐雪。如此,她是否有些怨了赵明诚呢?上上下下的词句,少有半字说到丈夫,初回归,她也是心已漠然了吧。
不说,未必没有这样的心事,有时候心遮盖的,却是真实的。独自小酌,怎敌了那二人的明月清风?她却偏偏独斟了这酒,独自的时候,最孤独地喝,那是怎样的寂寞心事?
花,要在适宜的季节开,她,也要用恰当的温暖来一点点复苏自己。此时,她却半是期待,半是忧患。
街上那卖花的唱卖是听不到了,自是不可能买一枝,更没了簪花问郎意的心。幽幽地叹一句:也许明天真的要起风了。
那将会凉了谁的窗?又惊了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