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我曾经在青州古老的街道上,苦寻李清照的足迹,却怎么也寻不到。李清照的青州,有怡然,有欢愉,有学术,却不见文学。在这段安然的时光里,她几乎不着笔墨于诗词,不吐快乐,不说惆怅。一个少小就才藻出名的女词人,却为何就荒了这平仄之趣呢?着实让人疑惑丛生。于是,更多的人都在史册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苦苦寻找着答案。
也许太多的欢娱和忙碌,让她真的无暇于诗词。的确,青州是齐国要地,远近文物不计其数。当下的青州市博物馆,就收有赵秉忠状元卷等国家一级文物二十余种,为馆藏最丰富、规模最大、收藏文物最多、门类最全的县级博物馆。时年,闲居青州的李清照夫妇,就在这里得到了《东魏张列碑》《北齐临淮王像碑》等众多碑刻拓片资料,收藏的书画古玩更是不计其数。书房堆满了,客厅堆满了,甚至连卧室里也堆了不少。无奈,他们又另造了十几间房子,将文物分门别类,一一登记在册,并详细地记录在《金石录》中。
如此浩繁的工程,实在是够李清照夫妇忙碌了,况且赵明诚常常四处游走搜寻所爱,家中大量的工作也就几乎累于李清照一人身上了。搬搬挪挪,下人也许可以,但鉴定查证,归纳抄录,李清照却不得不亲力亲为。这般的忙碌,也着实让她生不出做诗词的心来了。
清代文学家张潮曾在他的随笔格言小品文集《幽梦影》中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因了赵明诚,李清照也就有了金石之癖。汴京新婚那时,她还不过是小生喜欢,还没入心。青州,与赵明诚朝夕相处,她是真心地爱了,成痴,成癖。一书卷、一碑拓、一文玩、一古物,她都用心对待,恭敬摆放,无时不巡视探究。有时候她真如痴了一样,在一屋子文物面前,静静地说着些什么。
李清照越来越感觉到,这些旧物,只要用心拂去表层的尘灰,它们就会鲜亮起来,就会有了生命,就会让人回到那遥远的以前;静静地,就可以听到后宫的欢声和幽叹,听到沙场将士们的呐喊和其间隐隐约约对家乡的依恋;能听到先民在草木间的歌唱,诗人在山河间的行吟。每一件旧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只有痴了的人才能听懂。
明末清初学者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此时的李清照真真是一个痴人了。她重情于赵明诚,深情于金石,淡了诗词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或许就算是她这段光阴的“疵”,但这也是让人们更喜欢的缘故。不管是文物的收集,还是《金石录》的顺利撰写,李清照都功不可没。这里,有她一生当中最美的真情在。
人常说:“愤怒出诗人。”其实,从李清照的诗词人生来看,也是如此的明显。一寂寞,就“天上浓愁”;一悲伤,就“断香残酒情怀恶”;而欢时,却少了笔墨,淡了心绪。青州为此事忙碌,情安逸,诗词寥寥似正在情理之中。然闲居的最后两三年里,她却又重拾格律,也弄平仄了。这微妙的变化,似乎透露了些什么。
初到青州的时候,赵明诚二十七岁,是人生最鼎盛的年华,理当豪情万丈,志存高远。然父亲的罢职、亡故,自己和兄长们的无端被捕,让他难免张皇,对仕途风雨多有忌惮。于青州痴心于金石,的确出于他的真心喜欢,但也有借此镇定安慰自己的目的,再加上李清照专情相伴,相扶相佐,更有“赌书泼茶”的笑闹,他是生了全心全意安守这片宁静的心。可不管是“归来堂”,还是“易安居”,更多是李清照的心意。对于就这样安于陶渊明式的归隐,他还是稍有忐忑的。的确,赵明诚也“癖”于金石,但他并没完全专心于此。最初是如此,最后更是如此,但之间的时光里,他倒是痴怀过。
宁静是一种美,在于内心的纯洁,若有郁结,则成寂寞。
三十而立,如果说赵明诚还可以用文物的收集、《金石录》的编写来宽慰自己的这个年华,然而四十不惑,他便忽然生出了许多慌乱。回头看看,那一屋屋的金石,那一卷一卷的《金石录》,这些他引以为傲的所谓成就,似乎是夫人李清照的功绩更多一些。他突然感叹,十年青州,于他,却是一个空城。他的不惑,是悔恨于对仕途的淡漠,对前途的不作为。
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蔡京被诏令辞官退职的时候,赵明诚兴奋起来。“人生虽残局,明世犹未迟。”芳华十年,一个相门公子,他如何甘心于素淡平生。特别是四十岁,他终于“不惑”了。他开始向自己的近朋远亲,向父亲生前的故交好友,打探着那座让他又爱又恨的汴京城。
那座荣辱之城,的确令他“可畏,亦可怀也”!
渐渐热衷于政事的赵明诚,也就淡寡于金石,薄凉于李清照。没有什么比女子的心更敏感、更细致,如此,李清照的情怀里也就渐起了寂寞,笔端的词,也就稀稀落落地多了一些寂寥。
宣和三年(1121)春天,一骑皇城的快马在赵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杏黄的诏书让赵明诚心头霍然明媚起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与妻子打个招呼,更没有说一句带她一起走的呢喃之语,就打马而去。莱州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城!
世间多少男人,为了自身的荣华权贵,恼了窈窕花枝。那湮灭在都市、沉没在荒野的点点红颜自不必说,得了倾国之爱的杨贵妃,最后还不是只得三尺白绫。能同守一春的男人数不胜数,若得痴痴傻傻守一生的男子,那将是几生几世的福?
天地悠悠,古今无数人泪眼婆娑听离歌。
马蹄声哒哒远去,一路向东,去逐那艳阳,却在李清照的心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印痕。
说好了一起“着意著今春”,他却独自赴他春天的盛宴去了。虽说最近几年,赵明诚总是心神闪烁,言词无意,但毕竟卧同榻,餐同桌,闻有声,见有影。如今他却走得狂歌纵马,只顾得意地走了。她心里说,他若回头,她会朝他笑,可他没有回头。春天,温暖而美丽,于她却感觉到了深深的凉意。
李清照叹了一口气,转念一想,一个男人,也许权重一方才是他应有的志向。赵明诚这个相门之子,如此冷冷清清十年已经很难为他了,如若籍籍无名一辈子,也许实在有点辱没了这堂皇的门楣。
走吧,只因你是男人。
赵明诚欢走莱州,李清照百无聊赖,只得时不时打开库房的门看看那些文物,可那些宝贝上早已经没有了丈夫掌中的余温,触手处,是沁心的凉。李清照的手一抖,一个瓷盘竟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得那样彻底。
一些破碎也许是注定的,就像新婚后她退走家乡,那时候一些细细的碎纹,其实已在心上。只是重聚京城、屏居青州这些暖暖的依恋遮盖了这些伤痕。如今,她忽然发现,这城竟然只是她自己的城了,那个男人竟然越来越远了。
那些碎碎的纹,正窸窸窣窣地裂开来。
“很开心你的到来,不遗憾你的走开。”这话虽洒脱,但也只能停留在嘴边。没有谁面对情感能如此的释然,李清照也不能。秋天本就是凉的,而在那花荫里,更是凉了一层。她醉心于这片阴凉,更醉心于酒。
日子的愁,是瑞脑香燃不去的,半夜的秋是更凉了,犹豫了好久,还是拿起笔来。书桌的墨磨得太久了,竟然有些浓稠,犹豫了好久,笔走起来也就有点涩。可这正像秋风慢慢地从纱窗上滑过,无痕无恨,只有愁。谁能知道这帘内的人儿,比那黄花还要憔悴呢?
这一声叹,让人费了思量。让世人仰望的美神,也就只剩形单影只了。“此花不与群花同”的傲气,“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烂漫,“徒要叫郎比并看”的娇憨,都在西风里一一散去了,在那个酒后独自愁的夜里,是“更一杯”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