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多丽》
李清照的青州,是有欢有静的青州。
辞别了汴京,一路向东,在颠簸曲折中越来越觉悟出宁静的美好。车过泰山,这座静守平安的东方高峰,让她明白“安”才是天下第一福,所以有了她的青州,既相守,又美好。
青州依水而筑,临山而起,气象不凡。在这里,他们找到了最自在的人生姿态。他们的书房叫“归来堂”,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而卧室,也在那“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诗句里,悟得了这位大隐士的心得,遂就叫“易安室”。
归来,易安,李清照的心如沐春雨,忽然就清亮了,二十五岁的她,从此自号“易安居士”。这一居,就是十年的光阴,那是她花开最盛的时节。
褪去青涩,心性饱满,与赵明诚花蝶相逗,情趣缤纷。一个字的拆解,一首诗的用典,一杯茶的浓淡,一幅画的舒卷,皆乐在其中。更得意的是,远离了纷扰,正好整理他们共同的大爱—《金石录》。许多年以后,李清照踉跄在江南各地,对这段时光更加怀恋,她在《〈金石录〉后序》里写道:“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那段时光,他们痴迷于金石之道,“竭其俸入,以事铅椠”。他们又乐在其中,常常以斗猜书中的典故为趣,指出藏于哪书哪卷哪页,败者捧茶以敬胜者先品。李清照精于文艺,自小熟读这类书籍,再加上她心思敏捷,记忆力强,这种游戏斗猜,赵明诚总是败下阵来。看着赵明诚恭身递茶的样子,李清照有时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手一抖,杯子也就滑脱了,茶水洒了一身。赵明诚见状也哈哈大笑,嘲笑李清照乐极生悲。李清照也就嗔怒地朝赵明诚翻个白眼,然后二人笑作一团。
赵明诚多专心于金石这种近乎刻板的研究,实在难敌了李清照的博学多识,但李清照玩耍这样的游戏,很有些以己之长攻人之短的意思,也有些撒娇耍赖的味道。但每每斗败,也并非赵明诚的造诣多么不堪,似也有他故意指东说西、问天言地的逗弄,给心上人一份小小的傲骄。夫妻恩爱,少不了这傻傻的应答,笨笨的调笑。
青州,何不是懂趣的赵明诚,成就了有乐的李清照?
一胜一败,一嗔一笑,看似日常之欢,其实更显最真长情。匆匆光阴里,任天高路远,它一直都在,是念想里不凋的花。
几多时光后的清朝,大才子纳兰容若写了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借李清照夫妇间的趣事来用典,怀念与妻子三年举案齐眉的短暂的美好时光。虽然是西风悲凉,却也道出了人们要珍爱那些平常相守的时日的道理。错过,便是悔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美丽的誓言,也挽回不了匆匆而过的华年。这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词中翘楚,不就在“一醉一咏三叹”的念想中随西风而去了吗?
他痴痴地念他的妻,让多少人在身后悲悲叹叹地念他。
“读书泼茶”虽是平常举止,却万般美好,是花的蕊,是果的蒂;是初春窗外的一声燕语,是**漾寂寥的湖间涟漪;是喧嚣里的草木隐逸,是尘世里诗意的栖息。
一生匆匆的李清照,唯有青州如此归来,如此易安。她懂了这美,有了这美,也爱了这美。如此一段,无枝无蔓,花一朵,叶一羽,最简单的月白风清。
李清照最擅长的是小令,可谓首首唯美,就似那简约的宋瓷,不花不艳,不巧不工。至于中长调,她着墨不多,这首《多丽·咏白菊》就是少见的长调。但词中用典之多,恰如春光扑面,一时气象万千。初时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细品,才觉次第花开。晚清玉梅词人况周颐曾评论其说:“是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俱活。”
细看词中纷至沓来的典故,的确是井井有条。不管是贵妃醉酒,孙寿愁眉,韩令偷香,还是徐娘傅粉,或女或男,都是容貌娇美,博人宠爱之事。但若以此来形容云朵一样的白菊的美,的确是太浮浅草率了。唯有屈原、陶渊明这样神清气明、儒雅高洁的品性,才与这花配得相宜,更得芬芳。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典故,看来屏居青州的李清照的确有了更多读书的时间。试想,是否为了赢得赌书斗茶这样的游戏,李清照着意下了几番功夫?这么多的引用,都与美有关。一朵**,实在是承载了太多美好。如此的信息,想来又是李清照和赵明诚来了一场关于白菊的斗猜,那样,赵明诚肯定又是输得连连摇头,一杯一杯的茶也就只好先敬夫人品尝。
秋风送爽之时,李清照又痛痛快快地得意了一回,于是洋洋洒洒写下这首长调。毕竟是秋意阑珊的时节,挥洒完她的快意,下阕便冷静了许多,于是有了“愁凝”,有了“泪洒”,有了“浓烟暗雨”,有了“天教憔悴度芳姿”,有了她许多这时节的诗词里的那声叹息。
人常说,时间是疗伤的良药。是的,京城远了,那些旧事远了,可终究心底的暗伤会在某一个潮湿的日子隐隐发痛。没有谁能彻底忘却过去,那毕竟是你到达今天的一段历程。人也许可以回避明天,但谁又能回避昨天呢?
还好,那叹毕竟是浅浅的叹,忧也只是浅浅的忧。这般的好时光,纵是我千般的爱惜,仍不知能留多久。世人若是都懂得,不知会少了多少追忆。
不管明日是艳阳,还是秋风,“让坏的不影响未来,让好的不迷惑当下”。他处都是虚无,此间才是人生。
李清照收起笔墨,软软地对赵明诚道一句:“相公,再来斗一局。”
赵明诚脆脆地应一声:“得令,夫人。”
一输一赢,万般风情。谁得输,也是爱;谁得赢,也是爱。你侬我侬中,又有谁不是赢家?
再读《〈金石录〉后序》中的文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宁可食无肉,衣无锦,发无钗,室无具,也要为爱而爱、为爱痴狂。青州故事,李清照向世人诠释了幸福的本真。让人再次想起那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花样年华,与世不争,闻鸟鸣于东窗,问斜阳于西楼。李清照和赵明诚早已故去近千年,但这段美好的时光还在青州城的一隅,如丝绸般宁静,不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