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时。
—《临江仙》
谁说岁月可以带走一切?它带走的总是欢乐,留下痛苦煎熬的众生。
他别了这座城,而她还在,在这个城里等。
赵明诚的离去,让李清照痛不欲生。她,已经没有了未来,只有过往,只有回忆。在深深的庭院里,她直把朝阳看成黄昏,直把初月看到黎明。可是这些,于她都没有什么变化,都是一样的色彩,是那无边的悲伤。云掩门窗,雾锁楼阁,春色都不会沾染这里,这深宅,这深心。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是对自己的遮挡,是对悲伤的遮挡。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李清照,不想听到人们的劝慰,不想看到别人的怜惜。憔悴不为谁,只为那个他,只求他能懂。她遮挡住世间所有人的眼睛,只为天堂的他能看见,让他恨自己怎么忍心那样离去,留下他的爱人独自凄凉。
“为谁憔悴损芳姿”,这是李清照对自顾自离去的那人的怨恨和捶打。可恨一句,又不忍心了,立即又缓和了口气。李清照就这样骂一句,唤一声地思念着。
深陷悲伤的李清照是无梦的。她多想他能给她一个梦,不要多,不要浓情,只要一个轻轻浅浅的就好。梦里,是那向阳梅花的南枝初发。半树新蕾,半树新芽,就这一树小小的安慰就好。只有这懵懂,才是欣喜,才有期待,才能看到希望。
梅渐开,那样,她就将和他踏雪寻梅了。他几句古语,她一首新词,吟风弄月,如此多好。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那深锁的庭院,楼寒树瘦人愁,春风不度。梅迟迟不开,他也不会来。南楼上,谁吹起了哀伤幽怨的羌笛?实际上,这城,这家,比那玉门关更荒凉。那戍边的兵士,历百战之苦,虽九死一生,毕竟还有回的希望。哪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也还有日夜等待的那个院落里的春暖花开。
人在,就有春天。再相逢,就是花开。
这些她都没有,只有那似梦非梦的一丝期许,可也被那声声羌笛惊碎了。伤春春更远,怜花花无言。
李清照在那笛声里泪流满面,泣不成语。她只在心中默默祈求,求那笛声能够停下来,好给她自己心中留一丝念想,留一缕春风。
停下来,停下来,可好?那笛声不知惊落了几树花,惊醒了多少人的梦。
吹笛人的南楼,那是早一步向暖的,为何那曲调却如此悲凉?是的,那个乱世,战事频频,灾祸连连,真是难免百城悲泣,万家凄凉。不管是南楼,还是北屋,哪有好歌唱春风啊。
街上,没有了卖花担;担上,也没有了一枝春,更没了那买花的人。
建康,这座六朝古都,据水陆之交,虎踞龙盘,尽得天时地利,这里曾商贾如云、繁华无边,歌馆舞台、娱池乐府比比皆是。然南宋初年,这里却百业萧条,街头巷尾,难民如潮,哀声不绝于耳。
那时江山,那个世道,南南北北,遍野都是这样的音律。
花迟迟不开,他终究没来,难不成会一下子就满园春色吗?那怎么可能,这样的锦绣,也只能是天堂里的相见了。
床边的小几上,他临终之时用过的笔还在。纸,也在,乱乱地散在一边。李清照看到这些,稍稍恢复了一下心智。因为**躺着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了。他,是真的走了,再不会回来。她觉得,该用赵明诚写下绝笔的笔,来回应一下了。
赵明诚的绝笔,是嘱托,更是牵挂。她要用这笔,写下思念和送别,送他远行,让他心安。
让他心安,他岂能安呢?赵明诚弥留之际,一定是有和他大哥同样的把灵柩运回家乡的想法。他知道,一次次让李清照将家中的金石资财独自运来运去,已经很对不住她。如果再让李清照穿过那漫漫的战火,将他送回故土安葬,那实在是太难为她了。而且,那异邦的铁蹄**的地方,还能算是故土吗?那里还能让一个宋朝臣民的魂灵安息吗?
他张了几次口,却终究是没有说。
他没说,她却懂。赵明诚最后那目光里的一丝期许,让她心如刀绞。她也想说,却无处说了,只有将千言万语寄于这支笔。
笔如枯枝,纸若落叶,墨是泪水。李清照从**挣扎起来,强打精神拿起了那笔。那笔,早已经没有了赵明诚指间的温度,只有那刺心的凉。李清照就用这凉,在那声声羌笛里,写下了《祭赵湖州文》。
这祭文,并不华美,却倾尽了李清照的爱。写罢,她已经难以自抑,笔从颤抖的手中倏然滑落,在地上滚下了一道墨痕,就像她心头不散的阴云,浓又浓。
只可叹这句句哭、字字泪的祭文全章,早已散佚在时光的尘埃里了。也许是李清照本就不想让这份“为谁憔悴”的真情示于众人,于是在赵明诚三日或是周期的祭日里,随着那些纸钱将之一起焚烧了。
给他的爱,就要让他全部带走,世间只留下一无所有的失心人。
一缕青烟袅袅,无数纸蝶零乱,向天堂传递着未亡人的心心念念。那是跨越生死的问候,那是最孤独的灵魂应答。只有至亲至爱的人听得见,听得懂。
纸钱和祭文,无声地燃烧着。如果真是这样,这篇挽词,真就成了散无可寻的烟尘。好在苍天有怜悯,不许这份真爱彻底迷失,想给世间留一个感动。那祭文的纸或许就在风中吹散了小小的一片,留下了最情深意浓的两句: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两句,两个典故;两句,一份大爱。可就这仅仅二十个字,已经足以让人心碎。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是说唐代素有“东土维摩”之称的禅门居士庞蕴,感觉自己世缘将尽,便对女儿灵照说:“今天中午,就是我的入灭之时。你在外面看着太阳,若是日至正中,就进来告诉我一声。”说罢,他就地打坐入定。
太阳到了头顶的时候,女儿灵照跑进屋,对打坐的庞蕴说:“爹爹,太阳是到了正中,但有日食遮挡,这是个什么天象?您快出去看看吧。”
庞蕴一听,很感奇怪,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也就下了蒲团出门来看。可蓝天湛湛,日光灼灼,一丝云缕都没有,哪里有什么日食呢?
他感觉是上了女儿的当,急忙返身回屋。女儿灵照满脸笑意,已经在他打坐的地方,合掌坐化了。
七日后,庞蕴也圆寂了。其子在田间劳作,闻讯后也扶锄立身化去。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典出西汉刘向《说苑·善说篇》,文载:“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是说春秋战国之时,齐国与莒国交恶,引发了战争。齐国大将杞梁在攻城之战中身亡,其妻得噩耗,悲痛欲绝,于城下大哭,哀痛之声十日不绝,闻者无不落泪,齐国的城墙也轰然倒塌。齐女哀夫之情,感天动地,传遍了世间。其实,这就是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本源。李清照在祭文中引用这两个典故,是说她对赵明诚的故去,恨不能有可替之心,遂也有追随之意。其哀伤之情,绝不亚于哭倒齐国城墙的杞梁之妻。
大文豪苏轼曾经在长江岸边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多少英雄豪杰,曾经无限风流、纵横江山,终也不过是灰飞烟灭。人生,不过是梦一场。词冠千古的李清照,对于丈夫的离去,也挽不住,留不下,更别说芸芸众生了。这种悲凉,是无可奈何的哀伤,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就算是苏轼江涛一样恢宏的情愫,也不过止于月影一般的叹息。
生离,尚可期;死别,是绝望。
二十八年的相伴之情,就在这长江岸边戛然而止。只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孤孤单单地漂泊,凄凄惨惨地老去,无叶无花无果无根。她立于江南,默默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