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夏,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唐王朝的帝京长安,太极宫中到处闪耀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光。连日来,天子李渊一直感觉自己被灼人的热浪团团包裹着,不仅浑身乏力,而且心情烦躁。除此之外,太子与秦王的矛盾冲突似乎也在这时候进入了白热化状态,甚至出现了武力对抗的苗头。这一切,无不让李渊感到心烦意乱并且极度不安。

五月中旬,位于长安以北宜君县境内的避暑行宫——仁智宫竣工落成,李渊当即决定去仁智宫避暑散心,纾解一下连日来郁闷烦躁的心境。为此,他特意点了两个儿子的名: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让他们陪同前往,同时命太子李建成留守长安,负责处理日常政务。

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兄弟仨待在一起,否则他们准得闹事!

李渊觉得自己的安排很合理。把这几个小子分开,自己或许就能在这林木幽深、风景宜人的仁智宫过一个安心而清凉的夏天了。

可李渊并不知道,他的銮驾刚刚出了长安,有两个东宫的军官随后就押着几车“物资”悄悄离开京城,一路向西北方向急行。他们是太子手下的郎将尔朱焕和校尉桥公山,车上装的是一大批崭新的盔甲。二人奉太子之命,准备将盔甲运往庆州(今甘肃庆阳县),交给都督杨文幹。

六月初,也就是在李渊驾临仁智宫的同时,尔朱焕一行也走到了位于长安与庆州中途的豳州(今陕西彬县)。不知道为什么,尔朱焕和桥公山到达豳州时就不再往前走了,而且突然向豳州方面举报,声称有重大案情要上告。豳州地方官不敢怠慢,即刻将他们送到了天子所在的仁智宫。尔朱焕和桥公山随即向李渊面奏,指控太子李建成准备与庆州都督杨文幹里应外合,趁天子不在京城之机发动兵变!

那一刻,李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他极度震惊并且满腹狐疑的时候,又有一个叫杜凤举的人也从宁州(今甘肃宁县)赶赴仁智宫告发了太子。他的指控和尔朱焕、桥公山如出一辙。

这个杜凤举是什么角色,史书并无记载,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他和尔朱焕、桥公山的背后,一定有一种相同的力量在操纵,否则他们不太可能在同一时间对太子李建成发出同样的指控。

面对接踵而来的控告,李渊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找了一个理由,传令太子到仁智宫面圣。无论太子谋反是真是假,李渊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把他控制住。

接到天子手诏后,东宫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幕僚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献计:太子舍人徐师谟提议,干脆起兵,趁天子不在把京师占了!詹事主簿赵弘智则提出了一个比较理性的建议,他认为:太子应该贬损车服、摒弃随从,独自上山向皇帝请罪。

李建成思虑再三,最后听从了后者的建议,随即带着东宫属官前往仁智宫,在距行宫六十里外命随从们留下,仅带着十余个侍卫上山面圣。

一见到李渊,李建成立刻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极力表明自己的清白,而且“叩头谢罪,奋身自掷,几至于绝。”可李渊却一脸怒容,不为所动,一直到太子表演完了,才命人把太子软禁起来,当晚只给了他一碗麦饭充饥,并命殿中监陈福严加看管。

控制了太子之后,李渊立刻命司农卿宇文颖驰赴庆州,召杨文幹前来面圣,决定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宇文颖此行不但没有召来杨文幹,反而激起了他的兵变。

史书没有记载宇文颖到底跟杨文幹说了些什么,《资治通鉴》只有这么一句话:“颖至庆州,以情告之,文幹遂举兵反。”虽然我们无从得知宇文颖“以情告之”的“情”到底是实情还是谎言,但是却不妨设想一下: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杨文幹才会不顾一切地悍然起兵?

如果宇文颖跟杨文幹说的是实情,亦即皇帝对谋反之事只是有所怀疑而并未确认,那么杨文幹绝对不可能起兵造反。因为这么做只能在客观上证实李建成的谋反之罪,让太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杨文幹是太子死党,他们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在皇帝尚未弄清事实真相之前,杨文幹根本没有理由把自己和太子往火坑里推。

由此可见,宇文颖说实话的可能性很小。既然如此,那么促使杨文幹孤注一掷的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宇文颖捏造了某种事实。也就是说,宇文颖很可能告诉杨文幹,太子已被皇帝逮捕,随时可能废黜,谋反行迹已经彻底败露,从而让杨文幹产生绝望心理,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悍然起兵。

如果我们的推论属实,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宇文颖为什么要撒谎?

就像尔朱焕等人控告太子的动机在史书中是一团迷雾一样,宇文颖诱使杨文幹起兵的动机同样隐藏在历史的背光处。然而,只要我们换个方式来提问,那么有关“太子谋反”和“杨文幹兵变”的真相很可能就会浮出水面。

刑侦学的原理告诉我们,一起案件发生后,要锁定犯罪嫌疑人,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看看有谁会因为某人的被害而获益,那么凶手最有可能是这个人。所以,我们的问题就是:在太子涉嫌谋反的情况下,“杨文幹兵变”对谁最有利?进而言之,在尔朱焕、桥公山、杜凤举、宇文颖这几个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人背后,是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一切?

为了找到答案,我们有必要先来看看,李渊面对杨文幹兵变是如何反应的。

六月二十四日,杨文幹兵变爆发。消息传到仁智宫,李渊勃然大怒,同时也感到极度的伤心和失望。因为杨文幹的行动等于承认了他与太子串通谋反的事实。联系此前尔朱焕等人的告发,整个事件已经真相大白,似乎没必要再寻找什么证据了,李渊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所有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李建成!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渊的难过自不待言。废立太子看来是势在必行了,可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如何把叛乱消灭在萌芽状态。次日,李渊立刻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会同灵州(今宁夏灵武市)都督杨师道出兵讨伐杨文幹。

二十六日,也就是杨文幹起兵的第三天,李渊召见了李世民。

李渊首先询问他对当前形势的看法。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说:“杨文幹这个竖子,竟敢如此狂逆!儿臣以为,他很快就会被自己的部将所杀,即便不会,派遣一个普通将领也足以将他讨平。”

李渊摇了摇头,说:“不然。文幹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你应该亲自出征,回来后就立你为太子。但是,我不能效法隋文帝害死自己的儿子,所以,应该给建成留条后路,封他为蜀王。蜀地狭小,蜀兵脆弱,将来建成若能服从你,你就要保全他的性命;若不服从,你要制伏他也易如反掌。”

既然李渊因杨文幹兵变而下定了废黜太子、改立秦王的决心,那么整个太子谋反事件最大的获益者就站在我们面前了。换言之,这起事件嫌疑最大的幕后推手,无疑就是这些年来一心想要夺嫡的秦王李世民!

要验证这个结论是否站得住脚,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来考量,那就是:李建成是否真的要谋反?

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三点:

第一,虽然太子与秦王的矛盾由来已久,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李建成的储君地位始终是稳固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渊出于“立嫡以长”的原则和政治稳定的考虑,不可能像当年的隋文帝杨坚那样随意废立太子。

事实上,当秦王势强、太子势弱的时候,李渊也始终站在抑制秦王、扶持太子的立场上,否则也不会在刘黑闼起兵、河北告急时迟迟不愿起用李世民,更不会在刘黑闼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时全力支持李建成挂帅出征、建立战功。而李建成讨平刘黑闼之后,声望显著提升,势力有所增强,储君地位也随之巩固,根本无须担心被李世民取而代之。史书记载,武德中后期,李渊对世民“恩礼渐薄”,而建成和元吉则“转蒙恩宠”,只要李建成保持现状,等到李渊百年之后,天子宝座自然就是他的。既然如此,在总体形势对其绝对有利的情况下,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李建成怎么可能会谋反?

第二,就算李建成为了防患于未然,打算彻底消除威胁他储君地位的因素,那么他要对付的人也应该是秦王李世民,而不是高祖李渊。因为直到武德七年,李渊仍然是李建成最大的政治靠山,而且即便是在李建成多次违规操作被揭发的情况下,李渊仍旧一如既往地对他寄予信任,否则也不会在前往仁智宫避暑的时候命太子监国、留守长安。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李建成串通杨文幹谋反的目的却是为了篡夺皇位。换句话说,他们矛头所指正是李渊本人。试问,在明知道李世民对其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李建成怎么可能动手推翻自己的政治靠山呢?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将李渊和李世民一举翦除,否则以李世民的军事才能和在军队中的势力来看,李建成这么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第三,退一步说,就算李建成真的铁定了心要将李渊和李世民一网打尽,那么他的谋反计划也应该是首先在长安发动政变,彻底控制李渊,一举消灭李世民,掌握中枢大权后,再命令杨文幹在外围起兵响应,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可事实恰好相反,李建成偏偏是等到李渊去了仁智宫后,才让杨文幹在异地起兵,此时无论是李建成从长安发兵还是杨文幹从庆州发兵,一路上都必须经过高祖有效控制的州县,最后才能打到宜君县的仁智宫。这不但是鞭长莫及,而且是打草惊蛇!暂且不说叛军有没有能力打到宜君县,就算其占了先机,一路畅通无阻打到仁智宫,高祖和秦王肯定也早已扬长而去,并且极有可能调集了四方兵马,给他们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所以说,这样的谋反计划是十分愚蠢的。李建成纵然军功不及李世民,可他也是开创李唐的元勋之一,其政治智商和军事才能断不至于如此低下。

就算我们换一个角度,假设李建成这么做是想趁李渊离开京师、朝廷空虚的时候夺取政权,那么这个谋反计划是否就变得可行了呢?

很遗憾,这样的设想同样不能成立。道理很简单,在武德七年的李唐王朝,论政治号召力,高祖李渊依然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人物,他对政权的控制仍然是有力的;而论及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和势力,可以说整个李唐王朝无出秦王之右者。在此情况下,李建成就算控制了朝廷、占领了京师,他所得到的,无非也是一个政权的空架子和长安一座孤城而已。

而高祖和秦王就算身在宜君县的避暑行宫中,同样可以在政治和军事上牢牢把握这个帝国,照样可以在仁智宫中号令四方。而这一切,当了多年太子、长期在李渊身边协理政务的李建成绝对不可能意识不到。

综上所述,李建成谋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资治通鉴》中关于这个事件的记载也是漏洞百出,存在太多违背逻辑和自相矛盾的东西。所以,当代的一些学者在深入研究后也纷纷提出质疑,最后作出了否定的结论。

如李树桐在《唐史考辨》中说:“《通鉴》内,有关杨文幹反事连建成案的记载,必与事实不符。”牛致功的《唐高祖传》称:“事实证明,杨文幹造反与李建成没有关系。”黄永年在《唐史十二讲》中说:“李渊既然对李世民‘恩礼渐薄’,而‘建成、元吉转蒙恩宠’,建成又何必冒险用军事行动来夺取政权?如真有其事,何以第二年李渊还派建成前往幽州以备突厥,毫无恩宠衰薄的迹象?足见统统出于诬陷增饰,不是事实。”

事实上,就连《通鉴》的编纂者司马光本人,也不敢肯定太子谋反之事的真实性,所以才会在《通鉴考异》中引用刘餗(《史通》作者刘知几之子)的话,说当时这个事件的起因是有人“妄告东宫”。

所谓“妄告东宫”,关键就在于这个“妄”字。也就是说,尔朱焕和桥公山对太子的指控很可能属于诬告。那么,此二人既然都是太子的手下,又为何会胳膊肘朝外拐呢?

很显然,他们如果不是被人收买,就是受人胁迫。那么,又有谁会去收买或胁迫他们诬告太子呢?

答案只有一个——秦王李世民。

正如牛致功先生所称,武德年间,当“两大集团正在进行激烈斗争的时候,与事无关者是不会陷害太子,为李世民出力卖命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不管是尔朱焕和桥公山,还是杜凤举和宇文颖,其背后很可能都有秦王府的力量在驱使和操控。

武德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当高祖对秦王郑重作出废立太子的承诺后,李世民一定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场政治PK中胜出。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就在李世民距离太子之位仅有半步之遥的时候,忽然间梦想幻灭,一切都打回原形——太子依然是太子,秦王照旧是秦王,李世民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到底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李渊反悔了。

正当李世民意气风发地前去征讨杨文幹时,李建成施展浑身解数,动用他的所有政治力量对皇帝施加影响,其中包括齐王李元吉、后宫嫔妃群和重臣封徳彝等人,最后终于促使李渊回心转意,收回了废立太子的成命。

要说李渊是因为耳根子软,禁不住这些人的软磨硬泡才改变主意,那就过于低估李渊的智商了。就像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整个太子谋反事件漏洞百出,李渊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尤其是当太子已经被软禁、围剿杨文幹的军事行动也已展开的时候,李渊必定会冷静下来,仔细思考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时候,他自然会看出此案的众多疑点,再加上身边各色人等的解释、劝说和提醒,李渊就会意识到自己废立太子的决定做得过于草率了。说白了,整个事件中唯一能够认定的太子过失,无非就是“私运盔甲”这一条,可要说杨文幹起兵一定是太子指使,明显是证据不足的。当然,太子私运军用物资肯定也属于违法行为,但断不至于被废黜!

所以,李渊最后肯定也会意识到,这起事件很可能是有人抓住太子违法的把柄,然后精心制造了一个太子谋反的假象,目的就是颠覆储君之位。至于说这起阴谋的制造者是谁,那就不言自明了。当今天下,还有谁比秦王更具有相应的动机和强大的策划能力呢?

当然,李渊没有证据,只能猜测。但就算是猜测,也足以让他打消废黜太子的念头了。

随后,李渊就命人释放了太子,命他仍回京师留守,然后各打五十大板,责备太子和秦王“兄弟不睦”,最后从东宫和秦王府找了几只替罪羊:太子中允王珪、太子左卫率韦挺、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把他们全部流放巂州。

就在李渊作出上述决定的同时,李世民也轻而易举地平定了杨文幹叛乱。

在这场短命的叛乱中,杨文幹唯一的战绩就是出兵占领了宁州(今甘肃宁县),可当李世民率领大军进抵宁州城下的时候,杨文幹的军队就不战自溃了。七月初五,杨文幹被自己的部将刺杀,首级传送长安。

武德七年夏天的“李建成谋反案”就这样不了了之、草草收场了。高祖李渊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给这起震惊朝野的事件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之所以说它不算圆满,是因为这种“和稀泥”的处置方式即便能够勉强维系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平衡,但这却是一种极其脆弱、危机四伏的平衡。

毫无疑问,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对这个处置结果都不会感到满意。

对李建成来说,既然高祖收回了废立太子的成命,并且对太子和秦王各打五十大板,那就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太子是被诬陷的,而且肯定也意识到秦王就是制造假案的幕后黑手。按照唐律,诬告别人谋反若不属实,诬告者本人是要处以谋反罪的,这就是“反坐法”。可现在倒好,仅仅流放一个秦王府的属官杜淹,秦王本人却安然无恙,丝毫不受惩处,这怎么说得过去?这不是在纵容秦王阴谋夺嫡吗?

而对李世民来说,既然高祖已经作出了立他为太子的承诺,而且没有过硬的证据表明太子谋反案确为秦王府一手炮制,那么高祖就不应该打秦王“板子”、流放他的属官,而应该兑现承诺,立他为储君。所谓天子口中无戏言,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能信口开河、出尔反尔呢?再者说,就算太子谋反是假,可杨文幹兵变总是真的吧?杨文幹是东宫旧部也是真的吧?太子给杨文幹私运盔甲更是不争的事实吧?就冲这些证据确凿的事实,太子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怎么能不痛不痒地流放两个东宫官吏就算完事了呢?更何况杨文幹兵变毕竟是秦王平定的,到头来平叛功臣反而遭到责罚,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

所以,尽管让李渊深感不快的这一页貌似翻过去了,但是对于不共戴天的李氏兄弟而言,事情却远远没有了结。换言之,发生在武德七年夏天的这起事件,仅仅是一场悲剧的开端而已。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储位之争,终将从尔虞我诈的阴谋,演变成**裸的暴力和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