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名士相聚的地点在山阳,时间在魏末正始、嘉平之间,相聚后主要的事情便是肆意畅饮。当时司马昭权势益盛,阴谋篡窃,剪除异己。《晋书·阮籍传》说:“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嘉平之后,竹林名士各奔前程,结局非常不一样。嵇康龙性难驯,反抗司马氏而被杀;阮籍韬精酣饮,委蛇自晦;向秀逊辞屈迹,以求避祸;山涛、王戎依附司马,坐致通显;刘伶、阮咸与政治关系较疏,而心绪接近阮籍。尽管他们的政治态度及应付环境的方法不同,但在山阳聚饮时,都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行为方式,且都以谈玄酣饮相友好,这当然是一段美好的人生岁月。山涛酒量很大,“饮酒至八斗方醉”(《晋书·山涛传》),在任荆州刺史期间,他经常去“高阳池”喝酒,每次皆大醉而归。为此,当地人还编了一首歌谣描述了他的醉态:“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骑骏马,倒箸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白接篱”是一种白色便帽,歪斜地戴着,还问并州籍的部下葛强,自己像不像并州的乡亲?是“真名士自风流”。阮籍听说步兵营有人善酿酒,就求为校尉,“纵酒昏酣,遗落世事”(《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阮籍邻家有美妇人“当垆酤酒”,他与王戎便常到妇家饮酒。阮籍喝醉之后,就在美妇人身边睡觉,以致引起她丈夫的怀疑。有人责备他不合礼教,他反而说:“礼岂为我辈所设也!”刘伶喝酒更加狂放,喝至高兴处,衣服裤子全脱光。有人忍不住笑。刘伶说:“你们笑什么?我是把天地当作房屋,把居室当作衣裤,你们怎么都钻到我的裤中来了?”(《世说新语·任诞》)刘伶喝酒太多以致病了,其妻哭着劝他不要再饮酒,刘伶要妻子准备酒肉,他要敬祝鬼神,自誓断酒。然后他跪着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能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又饮酒吃肉酩酊大醉。阮咸与酒友们以大瓮盛酒,围坐畅饮,有时群猪上来争饮,人猪共食,阮咸也不在乎(《世说新语·任诞》)。向秀与吕安在山阳以灌园所得,供酒食之资。嵇康是竹林派中唯一服药而又饮酒较少者,但他醉时,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高大白皙的身躯摇摇晃晃,煽情得很!在这以前,人们虽然也饮酒,但由于文学尚未独立,酒也没有被当作手段似的大量醉酣,所以酒与文人并没有特别的因缘。汉末,随着文学逐渐独立,名士纵酒者日多。如孔融经常感叹:“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甚至写有《难曹公制酒禁二表》为饮酒辩护,措辞激昂,终致弃市。八俊之一的刘表,专为饮酒做了三种酒爵,大号七升,中号六升,小号五升。客如醉酒卧地,就用带针的棒子去刺,看其是否真醉(见《全三国文》卷八魏文帝《典论·酒诲》)。如果是伪醉,则拉起来罚饮。但在程度上,饮酒还没有成为他们生活的全部,还没有成为他们的最主要的特征。只有在竹林七贤的酣饮论道之后,酒才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酒也才成为封建文人的标志。
因为竹林名士的文辞谈笑、举手投足都带有浓郁的酒香,我们尽可以将他们追谥为“饮酒派”;然而,“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竹林名士纵酒的目的何在呢?
如果说,正始名士服药的目的是追求生命的长度,是为了长寿,那么,竹林名士饮酒的目的则是追求生命的密度,是为了享乐。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饮酒与宴乐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商纣造酒池肉林,就是一个证明,曹植《与吴质书》更直率地宣称饮宴弦乐为“大丈夫之乐”:
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巵;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
但是,考察竹林名士的酣饮,透过一派杯觥交错、长啸高谈,我们见到的只是一种巨大的悲哀。魏晋时儒学独尊的地位已经崩溃,儒教礼制逐渐解体,这种思想的解放的局面带来了人的觉醒。人们意识到自身的存在价值,就愈益热恋宝贵的生命,而愈益感受死亡的悲哀。死到底是什么?至今仍是一个千古之谜。因为任何其他的人生难题,都可以通过科学的不断进步获得解决,而我们却无法让死者复生,回答人类关于死的疑问。六朝知识分子对此亦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魏晋六朝名士们是深情与智慧兼具的。他们的深情偏重于悲哀,嵇康《琴赋》说:“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而这种悲哀总是与人生、生死的思考相交织,从而达到哲理的高层。这种对生死问题的思虑,在正始名士则体现为服散修炼,祈求生命的长度上。然而道教的服食求仙,并不能使所有的名士都接受。曹操说:“痛哉世人,见欺神仙。”(《善哉行》)曹植说:“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赠白马王彪》)又作《辩道论》,大骂方士。向秀就对嵇康说过,人说导养得理,可以活到几百岁到几千岁。这种说法如果可信的话,应该就有这样的人,但“此人何在?目未之见”。(向秀《难嵇叔夜养生论》)对服食求仙的怀疑,促使人们转换思考的角度。《列子》是晋人所伪托,《杨朱篇》中有段话,可视为时人对生死问题的反思: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显然,这种反思是成熟而痛苦的。这时,佛教已在中土传播,佛理也逐渐与玄学相融合。竺佛图澄的高足释道安《二教论》云:“寿夭由因,修短在业。佛法以有生为空幻,故忘身以济物;道法以吾我为真实,故服饵以养生。”佛教承认人的肉体是迟早会死亡的,但学佛可使灵魂超度,从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必聚必合”的希望和信仰,减轻了对死亡的恐惧感。这一套神不灭的报应说,给予当时的世人对于生命的无常以一种心理上的解脱,迎合了他们的需要。前已叙说,“富贵菩萨”维摩诘那智慧的神情、绝妙的辩才、飘逸的风姿、鲜美的服饰、珍贵的酒食使魏晋以来无数士人为之倾倒。我以为,这种倾倒就自竹林名士始。
在“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教训面前,在佛学思想的影响下,竹林名士采取了“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态度。他们诅咒服食求仙,“春酿煎松叶,秋杯浸**。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范云《赠学仙者诗》)他们放弃了对生命长度的追求,转而追求生命的密度。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追求的悲观情绪大大超过了服药派。张翰**不羁,有人问他,你难道不为身后的名声着想?张答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刘伶常常乘着鹿车,携着一壶酒,使人荷锸跟随,说:“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毕卓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任诞》)既然无论贤愚善恶,无论贵贱美丑都难免一死,那么还有什么必要计较事业声名呢?还有什么理由来控制、压抑血肉之躯的欲望呢?因此,竹林名士饮酒是为了享乐,其享乐观又由惨痛的教训和悲哀的理论积淀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