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之初,人心尚未稳定,前骑都尉桓彝,亦投奔建业,见司马睿孱弱,退语周道:“我因中州多故,来此求全,乃单弱至此,怎能济事?”周听了,也未免唏嘘。等到桓彝去拜见丞相王导,与王谈论时事,王导口讲指画,议论风生,顿时令桓彝心悦诚服,于是他对周说:“江左有管夷吾,我不必再担忧了。”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贤臣,富于谋略,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确,由于司马睿一向缺少才能和声望,从移镇建业到建立东晋,都依靠王导的支持。借用一副旧日戏台对联:一部西游全凭大圣翻跟斗,半场三国多赖孔明用计谋。王导是东晋王朝的首任宰相,司马睿病死后,又经历明帝、成帝两朝,皆为佐命辅政之重臣,是东晋政权的实际创造者和管理者。从一定角度说,谣谚“王与马,共天下”正是当时东晋政治格局的真实反映。

东晋王朝内外交困,北方面临异族入侵,南方隐伏士族争权,主政的难度是很大的,而丞相王导“阿衡三世,务在清静,使朝野倾心”。人谓其为“愦愦之政”,愦,糊涂也。应该说,王导的施政方略直接汲取了江南名士顾和的经验。

《晋书·顾和传》说,东晋建国之初,各地豪强猖獗。有一次,石头城官仓一万斛稻米被盗,窃贼都是豪强出身的将领。当局不敢查问,却把看守仓库的仓吏活活打死交差了事。不久,王导派八部从事巡视各郡县,从事们回京后纷纷向王导汇报郡县长官的得失,唯独顾和一言不发。王导问:“你听到了什么?”顾和对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王导闻之大加赞赏,诸从事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察察,意为明察秋毫,其对立面当然是愦愦。当时确实有不少人怀疑乃至反对王导的“愦愦之政”,如庾亮以风格峻整出名,一年夏天,王导至石头城看望他,见他正在处理政务,王导说天气太热,办事可稍微简要些,庾亮却反唇相讥道:“公之遗落世事,天下未必以为允当。”责难之意,溢于言表。按之史实,其实王导并非识见糊涂,而是善于为政,善于在特殊的时势下争取达到最好的结果。《世说新语·政事》记载,王导在晚年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可见他对自己的主政能力与效果是十分自信的。

首先,王导在处世上,随势沉浮,不计名位。司马睿建朝之前,王导就与他“雅相器重,契同友执”(《晋书·王导传》)。元帝还是琅琊王时,曾对王导说:“卿是我的萧何。”王导却答道:“大王要建立不世的功勋,一统天下,需要管仲、乐毅那样的大才,臣下怎能比拟前人。”王导从兄王敦因军功被封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领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当时,江东一带,内依王导,外恃王敦,王氏势力达到极盛。以至元帝登基之日,百官依次俯伏,三呼万岁之后,元帝毕恭毕敬地对王导说:“仲父,我一个人坐那个位子,心中忐忑,请跟我一道上去好不好?”他命王导同升御床,以酬谢开国之功勋。然而王导辞谢说:“如果太阳与天下万物等同,怎么能俯照苍生呢?”当时朝野都称之为“仲父”,对他十分尊重。

建朝后,元帝为了削弱王氏的势力,任用善于逢迎的刘隗和酗酒放肆的刁协作为心腹。同时,暗中作军事布置,名为讨胡,实则防备王敦。另外,对王导也有些疏远。对于晋元帝这种变化,王导尚能保持常态,士族一般都同情他,刘隗、刁协反而陷于孤立。在上游手握重兵的王敦则愤愤不平,酒后常吟魏武帝《短歌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边唱边用铁如意击打茶壶为节拍,茶壶边都被打成缺口了。永昌元年,王敦以讨伐刘、刁奸佞为名,在武昌举兵二十万,阴谋篡夺。事前,他请郭璞卜卦,郭璞告以“无成”。王敦大怒,斩杀郭璞而大举起兵。元帝闻王敦兵将至,命戴渊、刘隗领兵保卫都城建康。刁协惊恐万状,上奏元帝,请“尽诛王氏”,先诛杀王导等族众,杜绝内应,然后再以兵迎击王敦。王导为了求得皇帝的宽容,率领从弟中领军王遂、左卫将军王廙、侍中王侃及诸宗族二十余人,每天凌晨待罪于宫门外。这当然是一场迫不得已的作秀,但旧日之情,诚炽之心,加上周等人的说情,终于感动司马睿,不忍心“尽诛王氏”,才使这个著名的江南文化士族免于一场大难,得以瓜瓞绵延。(当然,如果当时“尽诛王氏”,恐怕东晋王朝的末日也就不远了。司马睿的“仁慈”实在是聪明之举。)不仅如此,元帝还放心地还给王导朝服,走下御座亲执王导之手说:“朕方欲寄卿重命,何烦多言。”于是下诏书任命王导为前锋大都督,征讨王敦乱军。

后来朝廷兵败,王敦把持朝政,诛杀大臣,益发作威作福。元帝积郁成疾,卧床不起,弥留之际,又嘱授遗诏,令王导辅佐太子即位。

明帝即位之后,依然重用王导。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导得悉王敦即将再次作乱之阴谋,权衡利害,分析形势以后,他毫不迟疑,立即禀告明帝,加以戒备。《六朝事迹编类》卷一说,王敦举兵内向后,明帝乘巴滇骏马,趁夜秘密观察王敦的营垒。王敦梦见在自己的营垒上有太阳照耀,醒而大惊,说:“此必鲜卑奴来!”因为明帝的母亲是鲜卑人,明帝须发金黄,故王敦称他“鲜卑奴”。这也说明王敦起兵,心理压力极大,以致身心交瘁。未几,王敦病倒在乱军之中。王导提议“不如诈称敦死,嫁罪其军师钱凤,振作士气,免生畏心”。于是,率子弟为王敦举哀丧,并命令尚书省颁诏讨伐乱军。这样,诏书传到乱军,王敦非常懊恼,怒侵病体,不能支持,仆倒在地,越宿即死。乱军不久即败,叛乱平息。晋明帝司马绍在如何处置王彬等人的诏书中,褒扬王导说:“司徒导大义灭亲,应宥及百世……”既而再叙前勋,升王导为太保,兼领司徒。

应该说,王导在这一非常事件中使出了极其高明的手段。第一,首先将叛乱的消息禀告了明帝,从而巩固了自己的地位,避免了政敌的借机攻击。第二,王敦当然是怀有不臣之心的。据《魏书·司马睿传》载,王敦此次起兵时,“清君侧”的口实已不存在,部下钱凤请示王敦:“事克之日,天子云何?”王敦答复:“尚未南郊,何为天子?”古时天子登基,都必须南郊祭祖,晋明帝还没有来得及举行南郊祭祀,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承认晋明帝,起兵的目的就是废帝。这一点王导当然心知肚明,但他料知王敦的力量还不足以代晋自立,于是机智地抓住王敦重病于军中这一偶发事件,诈称敦死,嫁罪钱凤,巧妙地将叛乱罪从王敦身上解除,保护了王氏家族。第三,从某种角度而言,实际上是运用了心理战,沉重地打击了王敦,从而使叛军军心涣散。牺牲王敦,以换得王氏家族的平安。我以为,这些分析都可以说是王导“愦愦之政”的“偶尔露峥嵘”。

其次,王导在处事上,策略灵活,政令宽和。诚如《晋书·庾亮传》所说:“时王导辅政,主幼时艰,务存大纲,不拘细目。”换句话说,即是求得大的原则上的一致,在小的枝节方面,只要不妨碍大局,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晋初年,江东豪族多为私家佃客藏匿户口,不向国家纳税服役。王导一般不加追究,从而赢得了世家大族的普遍好感。他甚至还常常不打开文书就签字画押。《世说新语·政事》注引徐广《历纪》云:“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当时东晋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南北士族之间、士族与士族之间、庶族与士族之间种种微妙复杂有时甚至是激烈的矛盾,当务之急是社会局势的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为政方针是正确的,相反,观之东晋一朝,凡是为政苛刻、躁动之时,都出了乱子。

326年,明帝暴病身亡,年仅二十七岁。王导、庾亮等七大臣并受遗诏辅佐太子。太子司马衍继位,是为成帝,年仅五岁,不能亲政,于是尊母后庾氏为皇太后,垂帘听政。庾亮是太后亲兄,太后十分倚重,王导又素尚宽和,遇事退让,所以军国重事,全归庾亮一人裁决。

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苏峻之乱,在王导的灵活处置下,东晋这艘艟舰才不致颠覆。

历阳内史苏峻讨王敦之乱有功,威望素著,兼之甲仗精锐,招纳亡命之徒,渐渐轻视朝廷,肆意忿言。庾亮专擅国政,本来就褊狭,闻此当然忌惮,因此一面调前将军温峤为江州都督,据守武昌,又调王舒为会稽内史,以为后援。一面加固石头城,作为防备。这一系列的军事调动当然使苏峻警觉。此外,庾亮还准备修建江北涂溏,以防胡寇入侵。这样一来又使豫州刺史祖约产生疑心,遂与苏峻密谋抗命,互通消息。庾亮察知后,认为苏峻、祖约二人勾连,必为祸乱,拟下诏书征苏峻入朝,以便控制。当时有识之士如丹阳尹阮孚就私下对人说:“江东创业未久,主幼时艰,庾亮轻躁,德信未孚,恐祸乱又将发作了。”

司徒王导劝阻庾亮,说:“苏峻好猜疑,必不肯奉诏,不若姑示包容,待后再议。”另一佐命大臣卞壶亦支持王导意见,建议说:“(苏)峻外拥强兵,逼近京邑,一旦有变,朝发夕至,现在都下空虚,还请审慎为是。”庾亮根本不听,还召集群臣扬言:“苏峻狼子野心,终必作乱。今日颁诏征峻,即使彼不顺命,为祸尚浅;若再经岁月,势且益大,就难以控制了。这就像汉朝时的七国一样,削亦反,不削亦反。”

苏峻得到消息后,遣使入朝与庾亮婉商,又上表请求到青州界。表文有这样的话:“昔明皇帝亲执臣手,使臣北讨胡虏,今中原未靖,臣何敢自安?乞补青州界一荒郡,使臣得效鹰犬之劳,不胜万幸。”

应该说,事情发展至此,还是可以挽回的。但庾亮置之不理,反而急催苏峻入都,以致酿成叛乱。苏峻因求得到一荒郡,尚不见许,就对朝廷使者说,台下(庾亮)说我欲反,我怎得再活呢?“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于是,苏峻联合祖约,起兵共讨庾亮。

庾亮本来就兵微将寡,当然不经一打。第二年春天,庾亮战败,逃到浔阳。苏峻攻破建康,朝廷百官四处逃散,王导却急驰入宫,抱着幼小的皇帝,出登太极前殿,与近侍大臣陆晔共登御床,将士站立两旁,簇拥护卫。因为苏峻素来敬服王导,不敢加害,才得避过乱兵之祸。

苏峻之乱平息以后,京师曾经战火,城垣残破,国库空虚,较之王敦乱时更为凄惨。于是许多人建议迁都,有的主张迁到豫章(今江西南昌),有的主张迁到会稽(今浙江绍兴)。对此,王导一方面大力提倡节俭。《晋书·王导传》说:“导简素寡欲,仓无储谷,衣不重帛。”《晋书·王导传》又云:

时帑藏空竭,库中唯有练数千端,鬻之不售,而国用不给。导患之,乃与朝贤俱制练布单衣。于是士人翕然竞服之,练遂踊贵。

练是粗葛布,开始士人耻于穿着,由于王导提倡并带头服用,于是练价升高,缓解了国家的财政困难。另一方面,王导认为建康龙盘虎踞,自古就是帝王之都,诸葛亮所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确是帝王之宅”,不必为一时的残破而迁都,关键是要发展生产。而且,北方胡人虎视眈眈,迁都等于示弱。当年在匈奴的打击下,西晋局势一溃千里,而立都建康,表明了狼狈退到江南的司马氏政权的立国底线。首都绝对不可以一迁再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导提出基本方针:“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力排众议,一锤定音,坚持不迁都。此后,南朝宋、齐、梁、陈的首都都定在建康,才有六代繁华、秦淮之胜。应该说,王导还是有贡献的。

据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一文载,广州河南敦和乡客村曾发掘一晋墓,有砖铭云:

永嘉世,天下灾。但江南,皆康平。

永嘉世,九州空。余吴土,盛且丰。

永嘉世,九州荒。余广州,平且康。

这就说明了,东晋开南朝三百余年局面,民族得以独立,文化得以续延,长江流域得以开发,王导作为主政者厥功甚伟,这是不言而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