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回目是“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孙吴盘踞的地方古称江东。因为从湖口到南京这一段长江是向东北方向斜流,所以这一段长江两岸不称江南、江北,而称江东、江西。古时以左为东,以右为西,故江东亦称江左。三国东吴所据江东,主要指江东六郡,亦即会稽、吴、丹阳、庐江、豫章和庐陵,大致包括今江苏南部、浙江、福建大部、安徽长江以南、湖北东南长江以南部、江西中东部等地区。

《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云:“吴孙策以会稽为根本,大帝嗣立,稍迁京口,其后又尝住公安,又尝都武昌,盖往来其间,因时制宜,不得不尔。”的确,在孙权掌权的前期,江东的大本营总是沿着长江上下来回迁移。赤壁之战前,为了巩固长江下游的江东根据地,把大本营设在京口(今江苏镇江)一带。建安十七年(212),孙权把大本营迁到了秣陵,在石头山上修筑了石头城堡,并将秣陵改名为建业,亦即要建立一番事业之意。重占荆州后,孙权于黄武元年(222)把统治中心迁到鄂州,并改名为武昌,意思是说东吴“以武而昌”。孙权在此建都,不仅因为这里龙蟠凤集,风景优美,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军事要冲之地。鄂州地理形势险要,是长江南岸的重要渡口,西面有长江支流,可以停泊水军船只。鄂州的樊口是东吴最重要的水军根据地,四周皆山,南有洋兰湖,西南有较大的三山湖和梁子湖,富有铜、铁等矿藏,可铸造兵器、钱币和高级日用品。也就在黄武元年农历八月,孙权修筑了武昌城,亦即俗称的吴王城。

到了黄龙元年(229),孙权即帝位后,随即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将首都从武昌搬回建业。

建业即今南京,地处长江下游,东距入海口约三百公里,西为皖西丘陵,北有江淮大平原作屏障,南有太湖水网作后盾。境内绵亘着宁镇山脉的西段,长江横卧于北,秦淮蜿蜒于南,形成了古人所说的“龙盘虎踞”的优越地势。此地原名越城,春秋时越王勾践所建。战国时楚威王因此地有王气,埋金以镇之,故称金陵。秦始皇也认为此王气妨碍他的统治,下令凿断山脉,以泄王气,改名秣陵以抑之。后来,孙权还都建业,先是住在孙策旧邸,后来拆除武昌宫殿的旧材,由长江顺流而下,运抵建业,建成太初宫。

孙权之所以还都建业,有内因,亦有外因。

内因是东吴政权的支柱江东大族强烈要求定都建业。当时有一首民谣流行于建业一带:“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这首民谣反映出以建业为中心的长江下游人民,不愿用大量的人力和物资,逆流而上供应武昌的东吴朝廷。而作为东吴政权支柱的江东大族,如吴郡的顾氏、陆氏、朱氏和张氏,阳羡(今宜兴)的周氏,吴兴(今湖州)的沈氏等,也不愿离开他们的势力范围过远。这样,举国上下,强烈呼吁还都建业。

外因,是智者从风水学角度的力荐。这一点现在视为迷信,当时则视为雄辩的定论。如相传著名政治家诸葛亮过此,不胜艳羡地对孙权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金陵有以钟山为首的山脉像龙一般地蟠绕在东面,又有石头山像猛虎一样地雄踞在西面,是一处理想的政治军事中心。据考证,诸葛亮本人并没有到过金陵,但是刘备在前往京口(今镇江)途中,确曾留宿于金陵,观察过地理形势,他到京口后,便力劝孙权徙都金陵。(《晋书·王导传》载王导云“古之金陵,圣皇所居,孙仲谋、刘玄德皆言王者之宅”可作参证。)东吴的谋士张纮也进言:“秣陵是楚国所置的金陵邑,石头山一带岗阜相连,秦始皇东巡会稽时过此,认为有王者之气,宜为都邑。”

这些话,都极大地增强了孙权还都建业的决心。更何况当年石头城紧靠大江,江水直抵城下,形势特别险要。靠水军起家的孙权见此赞叹道:“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军,当移据之。”于是决定还都建业。

孙权定都建业是影响深远的。毫不夸张地说,定都建业开启了一个新时代,那就是六朝时代!

张敦颐说得好:“(孙权)及东南已定,遂还建业,保有荆、扬,而与魏、蜀抗衡,其宏规远略,晋、宋而下不能易也。”(《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从孙吴开始,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以建业为首都,历史上合称“六朝”,时间跨度大约是222年至589年,计三百六十余年。

为什么东晋和宋、齐、梁、陈均建都于建业(东晋后改称建康)呢?

建业当然是当时我国最繁华的都市,在西晋左思令洛阳纸贵的《三都赋·吴都赋》中,作者追忆道:“开市朝而并纳,横阛阓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衣服,杂沓傱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帆而过肆。”建业繁华,活色生香!我以为除了建业是当时我国最繁华最巨大的城市以外,除了世家大族(中原士族与本土士族)多聚居于此以外,地理环境的险要应是一大原因。

建业紧邻长江,在靠舟楫划渡的古代,长江是大部队难以逾越的天险。前叙《三国志·吴主传》载建安十八年曹操军迫濡须却见春水而撤军,以致南宋词人姜白石在《满江红》中冷峭地指出:“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按《三国志·吴书·魏文帝传》载,曹丕有渡江之志,吴将徐盛从建业筑土围,上设假楼,江中浮船。曹丕军马到广陵,远远望见围子感到惊愕。当时只见江水盛长,弥漫数百里。曹丕叹道:“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也!”于是命令撤军。又按《江南野史》云,周世宗向孙忌打探江南虚实,孙忌回答:“长江千里,险过汤池,可敌十万之师。”世宗听了很忌惮。(见《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正因为此,《六朝事迹编类》卷一云:

故孙皓舍建业而之武昌,吴因以衰;梁元帝舍建业而守江陵,梁遂以亡;李嗣主舍建业而迁洪府,南唐遂不能以立。王导断然折会稽、豫章之论,而以建业为根本,自晋而下三百年之基业,导之力也。

从正反两方面纵论建都于建业之得失,也是从军事防务上着眼的。

唐代伟大诗人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开头六句云:“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四十余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我以为,可以作为对孙权定都建业的礼赞。书末所附《六朝年表》,也正是以孙吴始,以陈朝终,我正是怀着对历史的深深的敬畏而编撰的。

谈到这里,附带说说正朔问题。因为《六朝年表》遭到几位专家的质疑,而他们正是拘泥于对正朔的理解。

所谓正朔,就是一年的第一天为正,一月的第一天为朔。中国上古时期改朝换代时,新王朝常重定正朔,表示旧朝的结束,新朝的开始,所谓“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初始,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史记·历书》)。至此正朔超越了制定历法的本义,演变为合法政权的代指,有正统、正宗的意思。而且,正朔观念是汉族政权特有的,是指汉族政权的合法性和对汉族文明的继承。如东晋朝廷与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并存,而唯一自认为和被后人认为是正朔的只有东晋。这当然反映了汉族封建士大夫偏执、狭隘的历史观,是不符合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的。

然而,就算是执传统正朔观看历史,到了三国也会眼花缭乱的。

三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分裂时期,魏、蜀、吴三个国家都是汉族政权。曹魏政权从名义上说是汉献帝自动禅让的,有理由被认为是正朔,而且晋代在魏后成为当时的唯一政权,从这种传承关系上,也可以把曹魏视为正朔。而蜀汉政权的建立者刘备是中山靖王嫡派子孙,自认为是汉室的当然继承人。于是三国正朔之争围绕着魏、蜀而缠斗。如西晋陈寿《三国志》以魏为正朔,而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则以蜀汉为正朔。后来,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以曹魏为正朔,南宋朱熹《通鉴纲目》则以蜀汉为正朔。对中国社会各阶层影响巨大的《三国演义》也以蜀汉为正朔。

孙权既非汉室血统,其帝位又不是汉室禅让,所以,历来谈三国正朔,都没有东吴孙权的份。

我以为,在三国中强定正朔是荒诞不经的。从汉族文明的传承上来看,魏、蜀、吴都是地位相当的,它们共同继承发扬了这一时期的汉族文明。只要考察此一时期的学术、文学、艺术,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此其一。另一方面,就江东这一区域而言,开启六代豪华的孙吴与其后的东晋、宋、齐、梁、陈文明上是一脉相承的。宋朝张敦颐考察了六朝旧址后,发现“六代宫室门墙虽时有改筑,然皆因吴旧址”,就是一个虽小而信实的例证。(见《六朝事迹编类》卷一)

基于以上考证,我的《六朝年表》就是以孙吴领起的,这不是表示正朔,而是从地域文化的角度考虑的。

清代词人黄仲则《满江红·吴大帝庙》下阕说得好:“垂珠冕,翘华履。睛点碧,髯掀紫。问生儿谁道,不应如是?半壁江山成夜火,一生事业凭春水。小朝廷血食尚千秋,谁能此?”以学者之隽思,借诗人之才华,肯定了孙权继业之艰、守业之苦,是足以引人发千秋之浩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