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苻坚建元十九年,383年)的淝水之战在中国历史上绝对是意义重大的。东晋成功地阻止了一场大灾难,北方却陷入了大动乱。对于苻坚,则更是命运的分水岭。战前意气豪迈,“投鞭断流”,孰知兵溃如山倒,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战后每况愈下,一年后被姚苌所擒杀。

大多数论著却认为淝水之战在前秦方面是不正义的民族征服战争。在这种观点的主宰下,总是几句挞伐、几句讥讽就被当成了对苻坚的“盖棺论定”。谁让你是战败者呢?“成则王侯败则寇”,于是“投鞭断流”演绎的不是豪气干云,而是骄横狂妄;“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更成了其兵败的专用描绘。

我以为,这实在有失史家的公允。淝水之战具有两重性质,从东晋方面看来,是一场异族入侵战争;而从前秦方面看来,则是一场统一战争。苻坚在决意南下之初,就认定这是一场与灭吴之战相同或相似的“平一六合”的统一战争。正由于此,他是一位悲情英雄。

从前秦方面看来,淝水之战是统一战争,其理由荦荦大者有三。

其一,淝水之战从地域性上说,是一次南北战争,而在汉末分裂后以迄隋统一之前四百年中,较大的南北战争除淝水之战外有四次。早于淝水之战的,有建安十三年(208)的赤壁之战,太康元年(280)的灭吴之战;晚于淝水之战的有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的瓜步之战,隋开皇九年(589)的灭陈之战。其中灭吴之战和灭陈之战当然是成功的统一战争,就是曹操发动的赤壁之战和拓跋焘发动的瓜步之战,其目的也是为了一统天下。这五次南北战争都是由北方发动,其中的两次都是北方胜利地统一了中国。(使我颇感兴趣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南北统一战争,北方都是赢家。)既然承认了赤壁之战、灭吴之战、瓜步之战与灭陈之战是统一战争,为什么独独看不到淝水之战的统一性质呢?我极为欣赏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的论断:“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统一了北方的人迟早都要发动南进战争,这主要是统一的历史传统对人们所起的强制作用。”(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第195页)淝水之战无疑也具有了这种历史的共同性。人们总把“不以成败论英雄”挂在嘴上,为什么在淝水之战这个问题上又未能免俗呢?

其二,从苻坚发动战争的动机和部署看,他是有明确的统一意识的。

晋太和五年(370)秦灭燕,燕主慕容暐降;咸安元年(371)仇池氐主杨纂降,吐谷浑入贡;宁康元年(373)秦取梁、益二州,以杨安镇成都,毛当镇汉中,姚苌镇仇池,东晋军只得退据巴东。至此,北方统一之势已成。这一点,前秦君臣都已看到。宁康三年(375)七月,秦丞相王猛在临死前,语重心长地对苻坚说,东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不要图谋攻打。正是看到了“以晋为图”之势已成。而苻坚三次前往痛哭王猛之死,则实话实说:“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夺吾景略(王猛字)之速也!”换言之,苻坚认为王猛如不早死,终将助己灭晋以“平一六合”。

太元七年(382)十月,苻坚在太极殿召见群臣廷议,说:“承大业已经快三十年了,四方大致平定,只剩下东南一隅还没有接受王道的教化。”他迫不及待地说:“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尝不临食辍哺,今欲起天下兵以讨之。”

秘书监朱肜趁机拍马:“陛下奉行上天的惩罚,肯定是有征无战,晋朝皇帝不是投降,就是出逃,葬身江海之中。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苻坚兴奋地说:“你跟我想的一样!”

尚书左仆射权翼说:“过去商纣无道,只因朝中有微子、箕子与比干三位仁人,周武王尚且回师,不去讨伐;如今晋朝只是衰弱,没有作恶。况且谢安、桓冲又是江南出类拔萃的人才,君臣和睦,内外同心,不可图谋。”

苻坚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默然不语。

太子左卫率石越马上说:“陛下,如今岁星镇守斗宿,这是福临吴地的征兆,讨伐他们,必遭天祸。况且晋朝占据长江天险,百姓归附,恐怕不宜讨伐。”

苻坚反驳道:“天道幽远,很难说清楚。周武王伐纣,也是迎着岁星的方向,也违背了占卜的结果。夫差、孙皓都占据江湖之险,也未能逃脱灭亡。”这里,苻坚所举的伐纣、伐吴,都是统一的大战。对于“天险论”,他豪迈地说:“我有雄师百万,即使投鞭长江,也足以断流。他们又能依赖什么天险!”

石越说:“陛下说的这三个国家,国君都**虐无道,所以容易攻取。晋朝并无大罪。希望陛下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群臣争论得十分激烈,除鲜卑将军慕容垂和羌族将军姚苌支持外,大多数人都反对南进。苻坚叹口气说:“古语云,‘筑舍道旁,无时可成。’看来我必须自己决断了。”

散朝后,他单独留下阳平公苻融,对苻融说:“自古决定大事的人,不过一两个臣子。廷议莫衷一是,我和你决定吧!”

苻融是苻坚的弟弟,也是前秦的谋主,他恺切陈词:“讨伐晋朝有三难,一是天道不顺,二是晋朝无隙,三是我们征战频繁,百姓有畏敌之心。反对伐晋的人都是忠臣,希望陛下能听他们的意见。”

苻坚脸色一变,生气地说:“你也这么说,我还能指望谁!”

苻融见他如此固执,便流着泪说:“晋未可灭,是极明显的事实。而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信鲜卑、西羌,让他们散居在京师周围。陛下一旦出征,后方空虚,只怕变生肘腋。”最后苻融甩出了“王牌”:“陛下常把王景略比成诸葛武侯,难道忘了他的临终遗言吗?”

这一席话的说服力够强了,提醒苻坚回忆王猛的话,更是有力,但苻坚根本听不进去。

苻坚最宠信一个名叫道安的僧人。当年前秦攻打襄阳时,道安正在城中。苻坚对权翼说:“朕以十万大军攻取襄阳,只为得到一个半人。”权翼问是指谁,苻坚说:“道安是一个人,习凿齿是半个人。”可见道安在其心中的分量。群臣就委托道安劝说苻坚。

十一月的一天,苻坚与道安同车游览东苑。苻坚兴致勃勃地说:“朕要和道安公南游吴越,泛舟长江,亲临北海,那该多快乐啊!”

道安趁机进言:“东南一带低洼潮湿,瘴气弥漫,虞舜游而不归,大禹往而不返。这种地方有必要劳动御驾亲征吗?”

苻坚微微一笑,说:“上天养育了万民,并给他们确立了君主,确立了君主就是为了统治万民,朕怎敢怕苦呢?像道安公说的那样,古代帝王都不用征伐了。”

他宠幸的张夫人和最心爱的小儿子苻诜都劝他不可伐晋,他都拒绝了他们的劝告,一心一意地准备南进。

以上这些材料都来自于《晋书》本传及其他列传,也就是说都源于正史,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正是“平一六合”的坚定信念和胜利渴望,促使苻坚力排众议,坚决发动这场南北战争。

其三,苻坚为南进所做的军事部署,都是师法西晋灭吴战争的调度。当年西晋以征南大将军羊祜镇守襄阳,筹划攻吴。羊祜以王濬为益州刺史,密令修舟楫为顺流之计,并设计了五路出兵的方略。苻坚则在太元七年改授苻融为征南大将军,以苻朗为使持节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镇东将军,青州刺史,并以裴元略为巴西、梓潼太守,命他密具战船,作顺流东下之计。这些部署透露了在苻坚心中,此战即是西晋灭吴的翻版。

淮南战役打响以后,苻融受命督益、梁诸军事。《晋书·姚苌载记》记载苻坚对姚苌说:“朕本以龙骧建业,龙骧之号未曾假人,今特以相授,山南之事一以委卿。”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语重心长,苻坚的潜台词是:西晋王濬以龙骧将军率水师为奇兵,“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今天你姚苌受龙骧之号入蜀,希望能效法王濬,建功立业。太元八年,苻坚下诏宣布南征时,还郑重地说:“战胜后任司马昌明(东晋孝武帝)做尚书左仆射,谢安做吏部尚书,桓冲做侍中。可先为他们造住宅。”这些话丝毫也不是嘲谑,而是表现出对人才的尊重,流露出一代雄主的博大胸怀。

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指出:“直到20世纪初年为止的中国皇朝历史上,在分裂时期,不管局势中是否掺杂民族因素,也不管民族矛盾是否十分严重,重新统一的任务总是由北方当局完成。即令南方经济力量与北方趋于平衡甚或超过北方,这一事实也不曾改变。”(《东晋门阀政治》第196页)苻坚发动淝水之战,从以上三个方面考察,应该是以统一南方为目的的统一战争。试想如果淝水之战以苻坚的胜利而告终,那么也就没有以后的宋、齐、梁、陈,南北分裂的局面将提早二百年结束。可是,苻坚输了。

苻坚是一位悲情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