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之战的过程已在前文中叙述,所据材料全部来自《晋书》谢安、谢玄列传和苻坚、苻融、慕容垂等的载记,应该说是可信的。本文对苻坚发动战争的动机及该次战争的性质已有叙述。从以上两个前提出发,自信当可窥见不同俗论的败因。

前人多认为淝水之战失败的主因是苻坚没有处理好北方诸民族的关系,没有强大的统一的政治力量。产生这样的误识主要根源有二。一是看到淝水之战前前燕宗室将军慕容垂对南进的支持,还有后来慕容垂的立国,羌人的反水,乃至苻坚最后被羌帅所擒杀。此外,苻坚还定有一项常受人指责的措施,即将氐人十五万户,使宗亲率领,散居方镇。当时即有歌唱道:“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论者认为此举分散种人,产生了削弱国力的后果。二是注意到苻坚的乱性。苻坚厚待慕容垂,看重其文武兼材,这是对的,然而同时把慕容的段夫人引做情妇,则又与上述目的背道而驰了。后来反叛的慕容冲刚到前秦时,还是个十二岁的俊俏少年。苻坚把慕容冲的姐姐清河公主纳入后宫,对她非常宠爱。而且,苻坚对慕容冲又有龙阳之宠,这当然是恶德。当时姐弟俩专宠,引起朝野上下的纷纷议论。长安城流传的歌谣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深宫。”丞相王猛听到后急忙劝谏苻坚,苻坚这才让慕容冲离开长安。其后,慕容冲反叛,自立为西燕皇帝,算是恶德的报应。后来,苻坚的乱性愈演愈烈,甚至荒唐到“使宫人与男子裸交于殿前,引群臣临而观之”的地步。

其实上述两点都不是淝水之战的败因。众所共知,苻坚统治北方的二十多年(约占十六国时期的五分之一),是十六国时期最好的一个阶段。苻坚度量宽宏,采取民族绥抚政策,不滥杀被征服民族人民,还尽量礼遇优容他们的统治阶层人物。在此同时,他还抑压氐族不法豪强,重用汉人士族,崇尚儒学。这些措施,对于稳定前秦统治,统一中国北方,促进氐族社会的进步,组织大规模的南进战争,无疑都起着重大的作用。至于将本族人分驻要地,从苻坚的角度看来则是一项加强统治的措施,与后来清代八旗驻防并没有区别,不能用“成则王侯败则寇”的眼光看待。乱性当然是恶德,亦是历代帝王的通病。但综上两点,至少从淝水之战之前、之中考察,前秦的力量是统一而有效的,羌和鲜卑均臣服苻坚。战斗中苻坚身中流矢,逃到淮北,身边只有千余骑兵。当时,只有慕容垂一军三万人没有溃散。苻坚投到他的营里,慕容垂念苻昔日的恩惠,不听子侄辈请求趁机杀苻自立的建议,把全军交还给苻指挥。至于羌和鲜卑的反叛都是淝水之战以后的事。换言之,因淝水之战失败,苻坚一蹶不振,羌和鲜卑才反叛。

还有不少人认为,淝水之战失败的主因是苻坚兵力分散,军事调度失误。诚然,苻坚南进之军有前后脱节之弊。苻坚发全国之兵南进,全军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声势极为浩大。九月,苻坚到了项城(今河南沈丘),凉州的兵才到咸阳,幽、冀二州的兵才到彭城,只有阳平公苻融的部队三十万人到了颍口,即颍水进入淮河之口,在今安徽颍上县东南。参加淝水之战的秦军,实际上只有苻融军,约当全军的三分之一。其余或在遥远的后方,或在没有积极行动的西线。这当然是一个失误,但是也不是战争失利的主因。试想:苻融军三十万,而谢石、谢玄军才八万,军事对峙中秦军仍占绝对优势。

那么,导致苻坚在淝水之战中崩溃的主因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以下两个看似甚微的因素。就是这些“小因”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是秉宽容之性,偶尔用人不当,以致犯了致命的错误。苻坚自幼诵读儒家经典,向慕圣贤,因此他待人宽容。苻坚即前秦王位后,王猛劝他杀掉苻生的五个兄弟,但苻坚不听,反将他们封为公爵。晋太和二年,诸苻果然一齐造反,苻坚击斩苻双、苻武、苻柳,最后擒获了苻廋,责令其自杀,却赦免了其子。行事留有余地,这是他为人宽厚之处。

太和四年,前燕慕容垂来降,苻坚高兴地亲自到郊外迎接。王猛说慕容垂是龙虎般人物,不如趁早除之。苻坚哈哈一笑说:“我正招揽各路英雄,准备廓清四海,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况且我已经接纳了他们,怎能自食其言呢?”

他没有采纳王猛的意见,反而任命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对慕容垂的亲属也都给以优厚的待遇。等到灭燕后,对慕容暐和燕的后妃、王公、百官都不斩杀,只令其迁居长安。

前秦围攻襄阳,从太元三年(378)四月打到四年二月,达十个月之久,战斗十分惨烈。东晋襄阳守将朱序的母亲韩氏亲自上城巡视,见西北角不很坚固,就率领一百多个婢女及城中妇女在里面加筑新城,后来果然靠新城才守得这样长久。襄阳人因而都把这座新城叫作夫人城。最后,督护李伯护降秦做内应,秦军才打破襄阳,擒获朱序。苻坚最恨不忠之臣,他杀死李伯护,用朱序做度支尚书。苻坚重用被俘之人,而且盲目信任,实在是很不明智的宽宏。后来两军对峙时,又让朱序去晋营劝降,则更是犯了兵家大忌。就是这个朱序,“身在曹营心在汉”,将重要的军事情报告诉了晋军,又在临阵时制造混乱,最后还是回到了东晋的怀抱。朱序在淝水之战中是一粒重要的棋子,几乎左右胜利,而这枚棋子不是谢安所投,恰恰是苻坚自己“误投一子”。

二是临阵应变失之大意。前文已分析,即使与后军脱节,以三十万之师对付八万军队,应该还是稳操胜券的。但两军隔淝水列阵,谢玄要求秦军略为后移,让晋军渡河决战,而苻坚允许,打算让晋军渡到半途,用铁骑摧击。此计本来不错,半渡而击之,历史上用这个策略取胜的战例很多。问题是这是临时决定,而不是既定方针,“时间差”让三十万大军前后混乱,加上内部有奸细(朱序等)捣乱,中间、后面的队伍误信谣传,狂逃急奔,乱作一团。加上北府兵快速渡河以后,“置之绝地而后生”,如猛虎般扑杀上来,狂追三十里,前秦军全线溃乱,苻融战死,苻坚也带箭而逃归。阻击渡河战役的失败,结果却是整个军事系统的土崩瓦解。这也不是谢安的“神算”,而只能归咎于苻坚自己的疏于细节。

此外,对主将苻融的任用也不适当。苻融虽然忠于苻坚,而且文采出众,但军事经验欠缺,没有指挥过前秦“平燕定蜀,擒代吞凉”几个大战役中的任何一役,淝水之战充分暴露了前秦主将的无能。当然,前面所叙两点是苻坚的主要败因。

淝水之战后,北方大乱,相继出现了后燕、后秦、西秦、后凉,加上西燕和前秦,同时并存着六七个小国。太元十年(385)战败且受伤的苻坚带几百名骑兵与张夫人出奔到五将山(今岐山县东北),被后秦姚苌所擒。八月,姚苌派人将他缢杀,张夫人自杀。苻坚时年四十八岁,他与东晋谢安死在同一个月里,可谓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