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六朝士人留给后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他们所特有的才情风貌了。其中,一些人的癖好极具特点,充满了“六朝人物”的强烈魅力。只要翻阅《晋书》《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及《世说新语》,就不难发现,魏晋六朝士人的癖好花样百出且惊世骇俗。如著名书法家王羲之长子子献对俗务漠不关心,而对自然山水却充满喜悦,尤其醉心于猗猗摇曳的绿竹,自诉“何可一日无此君”,人称“竹癖”。此外,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杜预有“《左传》癖”。这是以“癖”名而见之于典籍的。癖者,《辞海》解释为“积久成习的嗜好”。那么,魏晋六朝士人有这种积习者就举不胜举了。如嵇康喜欢锻铁,夏天盛暑时,引渠水环绕庭院,他则在柳树下挥锤打铁,邻里中有谁看上了他打造的农具,尽可以拿走;何晏好穿妇人的衣服,“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晋书·何晏传》);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子叫,他死之后,魏文帝到坟上去凭吊,让手下人各学一声驴叫以表哀悼,墓地上一时“驴声”大作(《世说新语·伤逝》);晋文帝喜欢察看鼠迹,床榻上的灰尘不能让人擦去,只要看到上面增添了老鼠行走的新爪迹,当天他的心情就特别舒畅;王子敬兄弟喜欢穿高齿的木屐;谢玄“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世说新语·假谲》);宗炳喜欢躺着观画,名曰“卧游”。种种奇好怪癖,不一而足,构成了魏晋六朝三四百年奇异的社会生活风景线。
顾恺之无疑是一个有鲜明癖好的人,不过,此公之癖是“痴癖”。《晋书》本传说他时有“三绝”之称:才绝、画绝、痴绝。才绝,当指他博学有才气,钟嵘《诗品》称恺之善诗,“文虽不多,气调警拔”。画绝极好理解,前文已介绍,顾恺之是六朝第一流的大画家。谢安说:“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他还是中国绘画史上伟大的理论家,以三篇画论奠定了中国画论的基础。痴绝,则指他因醉心艺术而疏于世故,有痴癖。
顾恺之痴癖的故事是很多的。他的住所就在瓦官寺附近,后世称为“顾楼街”。据说,他为了专心作画,特地住在楼上,平时把楼梯抽去,经日不下楼。《晋书》说,恺之每次食甘蔗,都是自尾部嚼到根部。别人怪问,他却说:“我这种吃法,越吃越甜,叫‘渐入佳境’。”
别人知道他痴,都喜欢捉弄他。如恺之自以为有先贤风范,常自吟咏。有一次与谢瞻邻居,一天夜里,皓月当空,恺之对月吟诗。谢瞻在房子里听一首赞赏一句,恺之颇为得意。时间长了,谢瞻感到累了,要去睡觉,就叫仆人代赞,而恺之不觉,打起精神吟诵,直至天明也没发觉谢瞻已悄悄溜走了。
顾恺之有不少好画,放在一个小柜橱里。他一次出游,将那个画橱橱门贴上封条,寄放在好友桓玄家里。不料桓玄爱画心切,又贪心,竟启封后把画偷走了。后来,顾恺之取回,启封开橱后发觉自己心爱的画没了,而橱门上的封条却完好无损,他不急、不怒、不气,也不责怪桓玄,竟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人们听了,都取笑他太痴。
还有一次,一位朋友想与他开个玩笑,就悄悄地对他讲了个“秘密”:一只蝉整日在树上鸣叫,它的天敌挺多,但哪个也发现不了它。原来是树上有一种神奇的叶子,不论是蝉还是人,只要躲到这种叶子后边,就看不到了。顾恺之听了,信以为真,因为,他就特别烦别人总是追着他。他想,如果能得到那片神奇的树叶,让自己隐藏起来,那有多好。桓玄知道恺之的想法后,笑得前俯后仰。他到顾恺之家里,故作郑重地送给他一片柳叶,骗他说这就是蝉赖以翳身躲藏的神叶,带在身上可以自隐。恺之轻易地就相信了。当他将柳叶举到眼前时,桓玄便大呼小叫,说看不见恺之了,还故意装着旁若无人的样子对着他小解。恺之还以为他真的看不见自己,愈加珍视那片柳叶。当然,这一次又是痴名远扬,人们都笑他是个才子加傻子。
还有,顾恺之爱上一个女子,“挑之弗从”,很伤心,就绘了她的像,用针去钉画中人的心,以为“画能通神”,那个女子会心痛的。
显然,顾恺之在种种世事上的痴绝,正说明了他以全部精力投入了艺术追求。绘画如何臻于妙境,如何“传神写照”,时时困扰着他。有这样的艺术追求的人,怎么能不会痴痴呆呆地遗落世事呢?
魏晋六朝当然是一个文学艺术空前繁荣的时期,然而要形成这种繁荣局面,需要有一批热爱生活、醉心艺术、执着追求的文学家和艺术家。需要专注一物,心无旁骛,如痴如醉,醉心要醉成癖好,方有可能进入审美的境界。毋庸讳言,顾恺之以巨大的实力和魅力,统治着六朝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