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立论的精确,首先在于对宋、齐、梁、陈统治者社会阶级的分析。概略言之,宋武帝刘裕是北府兵的将领。齐高帝萧道成和梁武帝萧衍原籍为东海郡兰陵县,萧衍为南兰陵中都里人,其父萧顺之是萧道成的族弟,齐、梁二萧都是过江居于晋陵武进,被《晋书》称之为“晋陵武进楚”,并不是庶族、寒人。刘裕、萧道成、萧衍的先后称帝,表示晋朝由中州一流文化士族所独占的皇权,到南朝转入了次等士族即拥有武力的淮北流民集团之手。
陈霸先(503—559),字兴国,他的祖上是南渡长江的侨民,到霸先时家境已是破败了。不过,因为他是陈朝的开国皇帝,史书对其当然加上了五颜六色的光环。《陈书》说他是汉太丘长陈寔之后,他的祖上有叫陈达的,为长城令,治地山水佳丽,陈达说:“这个地方山川秀丽,应该有帝王兴起。二百年后,我的子孙一定会交上这运气。”陈霸先“身长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生就一副帝王相。他游历义兴时,夜晚梦见天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有四个穿朱衣的人捧着太阳来到他面前,要他张口吞下去。他惊醒后,还感觉胸口热乎乎的。显赫的渊源已十分久远,就连世数也不能记清,吞日的传说也是荒诞不经,当然,这都是撰史者的妙笔生花,大概是上古中国巫史不分的胎记吧。其实陈霸先出身寒门。按梁时北来上层士族多聚居在建业附近,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中层阶级或次等士族则多来自江淮以北,避难南来,多居住在地广人稀的江陵一带。陈霸先为吴兴郡长城县人,据《陈书·高祖记》:“咸和中土断,故为长城人。”所谓“土断”,用现代话解说,就是临时户口转正。这个政策的产生源于永嘉之乱后大量中原流民涌入江东地区。至东晋年间,政府为了安顿流民,采取了侨置州、郡、县的手段。后来,由于侨民太多,东晋政府为了简化管理,于是推行“土断”,逐步撤销侨置的州、郡、县,让侨户直接并入所在地的州、郡、县,与土著居民一样缴租纳税,同等待遇。既然陈霸先祖上在咸和年间经土断为长城人,据此可知陈家已住长城县二百年,早已和吴人同化,家世寒微,不在士族之列,甚至也不属于淮北流民集团。而只是经土断后被列为吴人的低等北人。他的妻子章要儿也是吴人,史书上并没有出身名门的记载,当亦为寒人。陈霸先早年当过里司、油库吏、传令吏等微职,因为他从小就“倜傥有大志,读兵书,多武艺”,加上家贫,就走上了从军的道路。后来得小军职,以军功逐渐成了梁朝吴兴太守萧映手下的悍将。再后来萧映被任命为广州刺史,陈霸先作为亲信也随同赴任。梁大同初年(535),梁朝新州刺史卢子雄讨伐叛乱失败,被朝廷下诏斩首。卢子雄的儿子和部下心怀不满,纠集人马进攻广州。危急之际,陈霸先带着三千精兵直扑叛军,兵锋所至,“贼众大溃”。捷报传到建康,梁武帝知道了陈霸先的威名,命画师赶赴岭南,画下了陈霸先的画像,再送回建康供自己观赏,遥解渴识。并加封陈霸先为直阁将军,封新安子,邑三百户。破落子弟陈霸先终于凭借着自己的战功成了梁王朝的官场新贵。
梁太清二年(548),爆发了侯景之乱。时陈霸先任高要(今广东肇庆)太守。土豪侯安都看准了陈霸先是个人物,就全力帮助他招兵买马。陈霸先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之后,立即带着南方精兵三万、战船两千艘沿赣江而下,至湓口(今江西九江)与萧绎大将王僧辩会合。王僧辩的荆州军缺粮,陈霸先接济他三十万石米,军威因之大振。平定侯景后,梁元帝以陈霸先为司空领扬州刺史,镇京口,以王僧辩为太尉,镇石头城。王、陈两家过从甚密,并做了儿女亲家。
梁太清三年(549),西魏趁火打劫,对孱弱的梁朝发动进攻,江陵陷落,梁元帝被杀。绍泰元年(555)王僧辩、陈霸先在建康拥立萧绎之子萧方智为梁王。这时,北齐派兵南犯,并送回被东魏俘虏的萧渊明,要立为南朝皇帝。在军事行动尚未开始的时候,往往先进行的是政治赌博。王僧辩戎马一生,是攻城拔寨的勇将,在政治上却非常短视。他被北齐的军威吓破了胆,居然废掉自己确立的梁敬帝,迎接北齐的军队和萧渊明进入了建康城。这么一来,王僧辩就从万人景仰的平乱功臣,变成了人人唾骂的卖国奸贼,其政治生命实际已经完结。而陈霸先得知王僧辩的所作所为后,审时度势,决定讨伐王僧辩。这当然是深孚民心之举。同年九月,陈霸先从京口发兵,一举攻入建康北门,抓住了王僧辩和他的两个儿子。陈霸先怒斥王僧辩,说:“武帝子孙甚多,只有元帝能复仇雪耻,其子何罪,而忽然废之;我和你都处于托孤的地位,现在你忽然改变主意,外依北齐戎狄,迎立萧渊明,这是想干什么呢?”于是绞杀了王僧辩父子,废萧渊明,重新拥立萧方智。陈霸先这一行动赢得了政治上的胜利,使梁避免成为北齐的附庸,深得江南人民的拥护。
王僧辩死后,他的党羽任约等起兵讨陈霸先,北齐也出兵南下,两方势力联合起来进攻建康。黑云压城城欲摧。江南人民为了保家卫国,坚决支持陈霸先。陈霸先军粮食不足,江南人民用荷叶裹饭,里面夹鸭肉,慰劳军队。经过一场大战,陈霸先大破北齐军,继取得政治胜利后又取得了辉煌的军事胜利。后来,陈霸先即帝位,建立了陈朝,既保存了南中国的华夏文明传统,又结束了士族统治江南的历史。
陈霸先匆匆称帝,由于不断的忧患和战争,他精疲力竭,即位才两年就因病去世,时年五十七岁,葬于江宁县万安陵。陈亡后,仇家王僧辩之子就纠集旧部,夜掘陈武帝陵,剖棺焚尸,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并引起后世的无限感喟。清代文人陈文述《陈武帝万安陵》云:“无复万安陵寝在,空余石马势腾骁。”一代枭雄死后陵毁尸焚,只剩下孤独的石马(石麒麟)守护着残破的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