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觉得有人想杀你?”雅各布开口的一刹那,苍白的太阳仿佛羞愧于自己的暗淡,躲进乌云里。

“威廉遇害后,我也遭遇了两次袭击。”她压低声音,雅各布不得不靠近些才能听清,“我担心第三次还能不能那么走运。”

“发生了什么?”

莎拉靠过来时,他闻到一股栀子花香。“我必须告诉你全部事实。上次见面时,我暗示过我坎坷的过往。我曾经做过一些自己深感羞愧的事。”莎拉说。

他清了清嗓子,希望给对方留下一种没什么能令他震惊的世故印象。

“我不会给你讲细节,太丢人了。可以这么说,我和威廉是在一次……商业交易中碰巧相识的。其他男人以折磨人为乐,他很温柔,而且他……嗯,他对我有好感。”

雅各布把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

她垂下眼睛:“像其他人一样,威廉也有他的缺点。但是,他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只是……嗯,享乐的工具。他答应帮我过上更好的生活。许多人面对我这种不幸的家伙时总愿意轻许诺言。但是他不一样,他说话算话。多亏了他,我才得以摆脱过去肮脏的生活,重新开始。”

“我明白了。”

“真的吗?”她摇摇头,“我怕你瞧不起我。”

“没有的事。”

“我成了威廉的情妇。我并没有以此为傲,沾沾自喜。如你所知,他有家室,妻子是上议院议员的女儿。”

雅各布点点头。威廉·基尔里死后,他做过调查。

“几年前,他妻子精神崩溃,自那之后,她一直住在私人疗养院里。我知道威廉永远不会跟她离婚,无论法律是否允许,而他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哄骗过我。我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结束,没有撕破脸。他反而保证我衣食无忧。我摇身一变化身虚空剧院的头牌明星,住进他在摄政公园附近为我准备的公寓。他不是要讨我欢心,也不是要收买我。他只是为人慷慨,于是我也欣然接受。”

“我明白了。”她多天真啊,雅各布心想。

“我们一直很亲近,从未起过争执。妻子去世后,他并没有回到我身边,而是又迷恋上一个美丽的意大利女人。奇亚拉·比安奇是一位富商的遗孀,如鱼得水地混迹于上流社会,这一点我永远都做不到。不过我很清楚,他并不快乐。”

“因为那个叫比安奇的女人?”

“哦,不是。因为他的一些伙伴,例如林纳克那样声名狼藉的家伙。”

“还有事务律师,汉纳威?”

她扬起下巴:“是的,汉纳威父子,他们同属一个小圈子。威廉逐渐开始厌恶他们,林纳克谋杀多莉·本森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然而对方并不是能轻易怠慢的那类人。自那时起,他们便开始寻找机会惩罚他鲁莽的背叛。”

“你之前认为他们威胁到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安危。”

“我确信,雅各布。她父亲曾经是他们兄弟会的一员,渊源很深,能追溯到很多年前。我相信大法官是他们的领袖。”

“直到他的精神状态越发不受控,搬回家族小岛。”雅各布喃喃道。

“然而,雷切尔不知怎的激怒了他们。她来到伦敦,搞砸了他们的计划。”

“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每次我问威廉时,他总闭口不言。他显然觉得我知道得越少越好。”

“雷切尔有性命之虞吗?”

“自她来到伦敦便一直如此。”尽管外套很暖和,她仍然不住地颤抖,“我没想到威廉也有危险。”

他眨眨眼:“你认为是这些人教唆巴恩斯杀人的吗?”

“还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吗?”

“巴恩斯或许只是一时发狂。”

“犯罪经过精心策划。有人替他购买了那辆开往克里登的汽车,帮他安排了飞往法国的航班。巴恩斯自己根本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即使这些人确实谋害了基尔里,也想要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命,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除掉你呢?”

她低沉的长叹有多少是由于疲倦,又有多少是出于恼怒呢?“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知道得太多了,至少他们这么认为。他们不能冒这个险。”

雅各布握紧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刚刚经受过一场严酷的考验。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

“这不是我的臆想,雅各布。”她快要哭出来了,“我已经搬出摄政公园的公寓,在莱顿斯通无人问津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但愿没有人能找到我。并不是只有我害怕,威廉的情人——那个意大利女人比安奇——已经逃走了。”

“她不会被人杀了吧?”

“我不知道。她原本住在威廉位于凯里街的房子里。我本想跟她谈谈,但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没人见过她。那儿有个女佣是个中国女人。威廉带我去她家时,我认识了她。她告诉我那个叫比安奇的寡妇带走了一个手提箱,还有她的珠宝。我猜她已经出国了。毕竟她原本就很有钱,不需要依靠威廉。或许她吓得躲了起来。”

“有人想要你的命?”

“昨天,莱顿斯通地铁站,人群中有个男人想把我推下站台。”

“你认识对方吗?”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要不是有个年轻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我就完蛋了。对任何不知情的人来说,这都像是一场意外,我也假装它是。但是,我确信这是蓄意谋杀。”

他呼出一口气:“你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悲剧。”

她拔高声线:“或许我弄错了,但是今天早上,我往霍洛池塘方向散步,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突然有辆汽车好像失去控制似的疾驰而来。我躲开了,但是好险啊!我距离死亡只有几秒钟。”她顿了一下,“怎么看我都像个神经病。但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我,”她说,“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我把你的口信儿转达给她了。”

“她说什么了吗?”

“她似乎并不惊慌。我没见过如此胆大的女人。”

莎拉凝望着他的双眼,仿佛窥探锁孔一般:“我相信你被她迷住了。”

“根本没那回事儿。”他在对方的注视下挪动了一下身体,“她很迷人,是的——我不能否认。她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女人。说实话,她更像一只螳螂。她好像继承了她父亲的冷酷无情。”莎拉不住地战栗,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

他沮丧地呻吟:“莎拉,我以为你信任我。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眼泪蓄满她的眼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我小时候见过萨维尔纳克大法官。”

“你还没告诉我你对弗林特的看法。”雷切尔说。

她和特鲁曼坐在冈特公馆地下室小型摄影实验室的暗房里。特鲁曼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手里摆弄着刚洗出来的照片,一首苏萨的进行曲被他演绎得支离破碎。

“我行我素、不顾后果的家伙,不要相信他。”

“因为他是记者吗?”

“不仅如此。他太年轻,又任性。”

“比我小不到十二个月。”

“住在岛上的那些年,你始终在学习。”

她耸耸肩:“书本不能教会你一切,你告诫过我很多次。教育帮你为生活做好准备,但是它不能替代生活。我的阅历不如弗林特。没错,他很天真,不过我倒挺喜欢他这一点。”

特鲁曼指着他放在小木桌上的照片。照片中,雅各布·弗林特俯身注视着仰躺的斯坦利·瑟罗,镜头从他身后取景,这个角度看不出雅各布已经失去意识,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以免瘫倒在地。它似乎记录了一位凶手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要太喜欢他。或许有一天你需要牺牲他。”

“我不记得我的父母,”莎拉说,“最初的童年记忆始于孤儿院。那里管理严格,但是我们衣食无忧,接受过正规的基础教育。女孩的数量远远多于男孩,但是这并不重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家孤儿院,”雅各布说,“是不是恰巧在牛津?”

她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劳伦斯·帕尔多杀害的那个女人曾供职于牛津孤儿之家。”

莎拉双手抱头:“哦,天哪,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断你。请继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掏出一小块蕾丝手帕,轻轻擤了擤鼻子:“时不时地,某个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女孩就会突然消失。孤儿院会告知一些缘由,解释她们为什么不辞而别。诸如,失散已久的亲戚突然出现,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家。或者某个条件优渥的家庭提供了一份需要立即到岗的工作。我并没有多想过,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一个好朋友身上。我关系非常亲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有人告诉我,她的叔叔和婶婶突然从澳大利亚回来了,但是我根本不相信这个解释。我提出异议,于是女舍监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里,用笞条鞭打我。”

“曼迪夫人?”雅各布问,她微微点头,他说:“我见过她。”

“见过?”她眨眨眼,“你调查得很深入,弗林特先生。”

“我说过,叫我雅各布就行。”

“谢谢你,雅各布。终于能跟人聊起这件事,我好像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她又摸出手帕,擤了擤鼻子,“那次挨打之后,我不再大惊小怪,假装忘掉了朋友的事。自那天起,我成了一名演员。我留心观察,渐渐地搜集到一些线索。”

“关于你朋友的失踪?”

“是的,还有其他姑娘。类似的事情似乎总发生在开完理事会之后。这家孤儿院由一家慈善机构管理,负责人是萨维尔纳克大法官。”

“我明白了。”他并非完全懂了。雅各布觉得自己仿佛罹患了视觉障碍,透过乳白色的镜片模糊地看见了一个曾经熟悉的世界,“这是战争爆发前不久的事吗?”

“是的。大法官和其他理事曾跟我们这些孤儿谈过一两次话,据称目的是确保我们得到妥善的照顾。虽然这么说纯粹出于偏见,但是我不喜欢大法官。他理应是那种高尚之辈,然而每次他看我们的眼神都令我感觉毛骨悚然。有时候,他会邀请我们中的某个人上楼。他称之为会面。我恍然大悟,那些孩子——也并非都是女孩——都是在那之后不知所终的。起初,我以为他是来宣布失散已久的亲戚认养他们的消息,诸如此类。后来,我就没那么确定了。”

“他叫你上去过吗?”

“没有,感谢上帝。”她的声音逐渐激动,脸颊涨红,“我断定他在撒谎,曼迪夫人和孤儿院的其他人都在撒谎。当然,我永远也无法证明这一点。后来,某次开理事会时大法官没有出席。我没有问他去哪儿了,只是很高兴他没有出现。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你后来怎么样了?”

她垂下眼睑:“我不想谈细节。我只能说,我接受了新任理事会主席所谓恰当的牛津教育。”

他咬着嘴唇:“我懂了。”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后来有一天,他通知我会面。你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劳伦斯·帕尔多先生。”

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凝望着伦敦的屋顶,仿佛希望那些锯齿状的瓦片能神奇地变幻出一种完美的图案。

查德威克警司翻阅笔记,清了清嗓子。

“当地警方负责调查,这合乎常理,长官,而且……”

“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我们正在提供适当的协助,长官。”查德威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把这起案件移交给我们,哪怕只是为了帮埃塞克斯的纳税人省点儿钱。初步调查显示麦卡林登认识跟瑟罗约在本弗利特见面的那个女孩。或许他暗中监视过他们,发现二人在那间小屋幽会。”

“那里距离伦敦很远。”马尔赫恩爵士嘟囔道。

“旅行的目的很简单,如果你不想别人发现你在做什么,出城是最明智的选择。昨晚,瑟罗开车把那个女孩接到了小屋。”

“小屋是谁的?”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长官。”

“我想案情已经很明晰了。”

纪律不允许查德威克在助理警务处处长面前耸肩,不过他的微表情依旧泄露出这位职业警察对眼前这位空降兵的不屑。

“总有值得怀疑的地方,长官,即使不一定是合理的怀疑。目前,我们推测麦卡林登谋杀了瑟罗和那个姑娘,然后开枪自尽。”

“我猜法医的证据支持这一推断。”

“我们很幸运,鲁弗斯·保罗先生刚好有空出现场。现阶段,他似乎认为这起案件证据确凿。”

“我想这是一种慈悲吧。”鲁弗斯·保罗的结论是出了名的准确,“但是警方的声誉……”

“瑟罗当时已经下班了,”查德威克说,“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证明他同那姑娘之间的肮脏勾当影响他执行公务。”

“感谢上帝。”马尔赫恩爵士细细咀嚼了一番,“当然,道德败坏也有轻重之分。”

查德威克绕过话题的雷区,仿佛年轻时他站在拳击台躲开对手的拳头一般:“福祸相依,您或许可以这么说,长官。《号角报》的编辑原本免不了要趾高气扬地指责警方无能。不过,如果他们雇用了双重谋杀犯的话,事情就要另当别论了。至于佛里特街的其他媒体,他们能从麦卡林登的死中挖掘出更多的内幕,而不是紧盯着伦敦警察厅的失职。长官,就一件肮脏、不幸的案件而言,我得说这一切尚算差强人意。”

马尔赫恩爵士鼓起双颊:“我们要心怀感激。”

“当然,长官。”查德威克警司说。

他们走出花园,一阵狂风吹起落叶,沿着小径上下翻飞。天色阴沉,乌云暗合了雅各布的心境。莎拉羞愧于自己的过去,但是雅各布则认为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她是个受害者。谢天谢地,她逃脱了孤儿院的魔爪。威廉·基尔里赋予她新生的机会,不过他的社交圈里仍有帕尔多、林纳克和大法官之流。基尔里之前的朋友们会觉得他扫了他们的兴,于是煽动精神错乱的舞台工作人员报复他吗?

雅各布隐约猜到了玛丽-简·海耶斯谋杀案背后的真相。他推断帕尔多在伦敦无意中结识了玛丽,并对她萌生出些许好感。作为牛津孤儿之家的主席,他最关心的是满足朋友和同僚们的异国情趣。于是,他打定主意招募沉默寡言、看似顺从的玛丽-简,接替曼迪夫人的工作,对方受宠若惊地接受了邀约。雅各布猜测当她意识到这家孤儿院并非它表面看起来的样子后,她立即提出辞职。帕尔多杀害她究竟是因为自己遭到拒绝,还是因为她发现了太多真相?这其实无关紧要。总之,最后他把她骗进考文特花园的房子里,勒死她,又把犯罪伪装为杀人狂魔的杰作。

曼迪夫人表现出的义愤填膺其实是为了掩盖自身罪行的虚张声势。她应邀现身富勒餐厅时穿的那件皮毛大衣或许根本不是赝品,而是价格高昂的真货。孤儿院为有钱有势的家伙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女孩和男孩,满足他们最卑劣的欲望。长期而忠诚的效力,尤其是她的谨慎,势必为她赢得了丰厚的报酬。

“我必须回莱顿斯通了。”莎拉说。

“你认为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有危险是因为她知道孤儿院里发生的事吗?”

“老实跟你说吧,雅各布,我已经毫无头绪了。”

他没有告诉莎拉他在冈特公馆过夜的事。信任一个人固然好,但是凡事都有限度。一想到其他人发现他昨天晚上曾现身本弗利特,雅各布便一身冷汗。

二人走到罗素广场地铁站的入口。他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对方却抢先一步,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乐意之至。”他说。

“请不要试图找我。我想我得不停地搬家,不过我很快就会联系你。谢谢你,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

困惑不解的雅各布发出一种含糊、尴尬的声音。

“你给了我希望。”说完,她混进排队买票的人群。雅各布很高兴她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丝毫没有暴露自己脑海中闪现的疯狂念头。

假定萨维尔纳克大法官领导了一群自称“天谴会”的堕落分子,他们剥削牛津孤儿之家的孩子们,纵情享乐。也许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决心守护大法官的秘密,发誓铲除任何阻挡她的人——帕尔多、基尔里,以及……天知道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