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过你,麦卡林登家的小子不行。”

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的喘息掩盖了他的话。得知麦卡林登的死讯后,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办公室。文森特·汉纳威不带感情地打量着生病的父亲,不知道眼前的老人还能踏进这间办公室几次。尤斯塔斯·莱弗斯爵士最近在弃兵俱乐部的鸡尾酒会上吐露,他担心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熬不过下个圣诞节。

“值得冒次险。”

“上一个跟我说这话的客户已经被绞死了,”加布里埃尔·汉纳威说,“即使莱昂内尔·萨维尔纳克帮他辩护也没能救得了他。”

文森特暗中叫苦。那一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老人依旧沉湎于过去。人生重要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根本不相信麦卡林登干掉瑟罗和那个女孩后会自杀。这种情况只有当他是个妒火攻心的情人时才说得通。荒谬。”

“假如另一个记者——他叫什么来着,弗林特?——突然决定不去本弗利特呢?”

“他为什么要那样?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这又是他的工作。瑟罗已经喂他吃了足够多的诱饵,他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好吧,假如他无法成行呢?如果麦卡林登惊慌失措……”

“他会寻求进一步的指示。不,说不通,父亲。他所谓的自杀根本不成立。”

“我们伦敦警察厅的朋友怎么说?他赞同你的观点吗?”

文森特点了点头:“不到一小时前,我找他聊过。整件事让他震惊不已。仿佛事情还不够糟糕似的,通知派辛丝·多德这个消息的警官报告说她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他现在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帮她摆脱痛苦。他突然很焦虑,当初打算牺牲瑟罗时,他就忧心忡忡,现在仿佛一瞬间,这家伙和那个姑娘都白死了。”

“他俩已经活得够久了。至于她母亲,没有能支撑她再活下去的理由。”

“除了杜松子酒。”

“愿它赐福于她。”老人大手一挥,打断了关于多德夫人的话题,“或许弗林特很聪明,出其不意地袭击麦卡林登,然后将其反杀。”

“诱使麦卡林登落入他自己的陷阱?”文森特冷哼一声,“他没有那个身手。昨晚的事确实不同寻常。”

“新的介入因素?”老人大声地咳嗽,“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有人取代了弗林特的位置。”

“或许吧。”

老人阴冷的眼睛打量着年轻人:“我知道,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时,其实并不赞同我的看法,我的孩子。那么你又如何解释这种该死的状况呢?”

文森特用笔尖戳了戳吸墨纸:“干掉麦卡林登的家伙十分强壮,能够制服他;非常残忍,敢于近距离射杀他;同时又极其狡猾,懂得如何制造自杀的假象。”

“哦?”

“我心里有个接近的人选。”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那个手下?”

笔尖折断了。愤怒的文森特一挥手,把它摔下桌子。

“还能有谁?”

“我告诉过你,她会惹出麻烦的。我从没见过脾气像她父亲那么暴躁的人。她简直如出一辙。”

“未来儿媳的完美人选。”文森特惯于讥讽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怨恨。

“比起你胡搞的那些贪得无厌的妓女,她显然更有个性,也更养眼。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猜是已故的西莉亚·萨维尔纳克。”文森特嘀咕道。

“不,不,不是她母亲。”老人摇摇头,“想不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大不如前。”

不只是你的记忆,文森特恶狠狠地想。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说道:“我们都不再年轻。”

“这就是我想在临走之前看到你安定下来的原因,我的孩子。”

“我永远都不会跟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结婚,父亲。”

“你可真傻。当然,这是你的决定。我知道还有一个女人值得你爱,经济独立,不再指望不切实际的恋爱关系。”

“风韵犹存的寡妇比安奇?”文森特冷笑道,“眼下,我的首要任务是收拾这个烂摊子。自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来到伦敦,我们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祸患。林纳克、帕尔多、基尔里,现在轮到麦卡林登。”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人梦呓似的问。

文森特猛的一拳砸向桌子:“我来告诉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忘掉那些关于结婚的鬼话吧。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只有躺在冰冷的坟墓里,一切才能结束。”

“你没让弗林特盘问那姑娘的母亲。”特鲁曼说。

雷切尔和特鲁曼夫妇坐在客厅里喝茶,她一边往松脆饼上涂黄油,一边说:“为什么浪费他的时间?多德夫人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理由很充分,因为她几乎一无所知。”

“埃德加·多德是大法官的会计。”

“他算不上是加布里埃尔·汉纳威那样的密友。尽管他的老朋友们保障他的遗孀免受经济拮据的困扰,换取对方不定期的效力,但是真正有价值的是她的女儿。”

特鲁曼夫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瑟罗的妻子呢?瑟罗会跟她说些什么吗?”

雷切尔摇摇头:“当他跟伊莱恩·多德保持不正当关系的时候?我对此表示怀疑。”

“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特鲁曼问。

“我们要去一趟伦敦警察厅,”雷切尔说,“不过首先……再来块松脆饼。”

“感谢你抽时间来见我,”开朗的女服务员端来二人的茶后,奥克斯探长开口道,“尤其是你这么忙的时候。”

他和雅各布再次约在斯特兰德大街的莱昂斯角楼见面,二人又一次坐在镜厅里喝茶。返回《号角报》大楼后,雅各布得知奥克斯探长来过电话。电话打回去,探长要求见面,而且越快越好。

“很讽刺,是吧?”雅各布的笑容苍白无力,“我荣升首席犯罪调查记者的第一天,甚至不能报道昨晚的案件。考虑到麦卡林登涉案已经很具挑战性,而伊莱恩又是他的受害者之一,我与案件当事人牵连过甚。”

“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

奥克斯的语气生硬而正式,二人之前谈话时那种放松亲密的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似乎睡得比雅各布还少,衬衫熨得也不如往常那般平整,甚至领带看起来都像随手打了个结。究竟什么原因令他夜不能寐?

“谢谢你的关心。”雅各布缓缓搅动茶汤,他要小心措辞,但是又必须说些什么,“伊莱恩是个……好伙伴。”

作为墓志铭,它称不上有诗意,却发自肺腑。他很享受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二人紧贴彼此时,她身体传来的那份温热依然停留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即便雷切尔·萨维尔纳克说的是真话,伊莱恩也玩弄了他的感情,然而不知何故,他却无法鄙视她的口是心非。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不该落得丧命偏僻小屋的悲惨下场。

“你们很亲近吗?”

“只是好朋友而已。她母亲似乎觉得我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但是我从没想过要伊莱恩嫁给我,而且我肯定她是只顾活得开心的那种人。”

“而且她已经和别人搞在一起了,”奥克斯说,“你不知道吗?”

“我隐约察觉有个男人一直躲在背后,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但是她从未提起过他,我也从没问过。”

“稀奇。我以为你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呢。”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我情愿假定这段关系已经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奥克斯感到局促,雅各布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暗自责备自己,作为一个靠文字为生的人,他的措辞简直毫无同情心。

“所以你并不知道那个人是斯坦利·瑟罗探员?”

“他们告知我时,我才知道,”落入陷阱之前,雅各布拉住了自己,“今天早些时候,我无比震惊,直到现在依然无法接受。所有人里偏偏是斯坦利。”

“世界真小啊!”奥克斯又点燃一根香烟,“你认识两名受害者,同时也认识杀害他们的凶手。”

“是啊!”雅各布如履薄冰,小心说话,“这不仅仅是一场悲剧,更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请原谅我心烦意乱。直到现在,我依然没能完全消化这个消息。”

“关于麦卡林登,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雅各布急忙回答。

“你觉得他是个同性恋吗?”奥克斯问。

“我不在意。这不关我的事。”雅各布忍不住回敬一枪,“他的举止有时似乎有些古怪,但是我觉得是由于他在公学所受的教育。”

奥克斯怒目而视:“碰巧的是,他曾先后两次在不利状况下被捕,然而因为他父亲从中牵线搭桥,他从未遭到起诉。”

探长酸涩的语气令雅各布抬起头,“他跟伊莱恩有一腿吗?”

“或者至少是单恋她,是的。看起来是这样。”

“听起来你不是很确信。”

“我的观点无关紧要。我来这儿是看看你能为这出悲剧提供什么线索?”

“我已经协助你的手下录了一份口供。一个叫多宾的家伙,脸像……”

“老多宾?没错,我看过你那份口供。”奥克斯靠进椅子背,“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或者说,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告诉我的。”

雅各布选择以进攻作为最好的防御方式:“我只能说,瑟罗让我很惊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好警察,但是我喜欢他。你可能知道,我们曾一起喝过一两次酒。”

“是的,”奥克斯说,“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跟伊莱恩搞在一起。我想,我太天真了。”

“或许这就是他找你做伴的原因,”奥克斯不留情面地说,“然后在背后嘲笑你。”

“这件事在警察厅众所周知吗?”

奥克斯皱了一下眉,这给了雅各布一丝安慰。也许只是因为奥克斯疲倦而困惑,但无论如何,雅各布确实对他造成了些微伤害。

“谈不上。他煞费苦心地……保守秘密,而且理由充分。如果警局听到风声的话,他早被开除了。”

“他想必很受器重,”雅各布说,“否则也得不到晋升。”

“晋升?”奥克斯气势汹汹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他即将晋升侦查警长。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器重他。”

“就我而言,”奥克斯生硬地说,“斯坦利·瑟罗距离晋升差得还远呢。你肯定误会了。”

“当然没有。他说得很清楚,而且相当高兴。”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雅各布意识到自己必须小心说话:“就是昨天,我们最后一次聊天的时候。他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也提到了自己升职的事。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庆祝一下。”

“没有这回事。”

“当然,现在永远不可能了。”雅各布长叹一口气,“奇怪的是,你说没有提拔他的打算。他虽然不是大学毕业,但是也绝不会弄错这种事情。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什么?”

“我不想提这个,”雅各布仿佛佛里特街白发苍苍的老媒体人,语气透着伪善,“但是,他有没有可能……仰仗了伦敦警察厅的某位当权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奥克斯面红耳赤。雅各布从没见过他如此恼怒,“营私舞弊的高层朋友?”

“对不起,”雅各布说,“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心知肚明,彼此都有些难听的话没有说出口。

返回《号角报》大楼的途中,雅各布忍不住为自己感到庆幸。倘若奥克斯的目的是诱骗他认罪的话,那么谈话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雅各布相信他已经尽力了。

他关于伦敦警察厅的那一击确实击中了要害。奥克斯的不安或许源自他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如果是的话,奥克斯心里是否已经有了嫌疑人?

路过编辑部时,雅各布看见波泽正在同印刷商开会。泡泡眼举起手跟他打招呼。

“乔治,有人采访过多德夫人吗?”

波泽点点头:“我亲自去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杜松子酒暂时给了她安慰。她并未责怪你没有赶回去。”

雅各布心情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没考虑过如何安慰一个失去独生女儿的女人,注意力全用来思索伦敦警察厅的腐败问题。奥克斯听闻瑟罗即将晋升时的震惊看起来极具说服力,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瑟罗得到了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许诺。

雅各布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虚空剧院的某个场景:灯光渐暗,演出开始之前,他瞥见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坐在雷切尔对面的包厢里。多莉·本森遇害后,《号角报》采访警察厅时,汤姆·贝茨嘲讽过马尔赫恩的无能。在贝茨看来,马尔赫恩代表了警察等级制度的问题所在;他曾是名军人,对刑侦工作知之甚少。战争期间,他曾是领导众多雄狮(其中也包括雅各布战死于法国的父亲)走向死亡的笨驴之一。

可是,战争是一回事,冷血杀戮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吗?

正当他纠结这个问题时,办公室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绰号“特里特米乌斯”的托斯兰跑进来。他双眼放光,异常兴奋。

“解开了!”他气喘吁吁,“事实上,这密码非常简单,只要稍加思考,谜底昭然若揭,不过我得做一些研究敲定细节。”

“非常感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字条隐藏了两个人的死亡信息。”

“两个人?你确定吗?”

“当然。”托斯兰摸了摸鼻子,“请相信特里特米乌斯。”

“我全身心相信你。”雅各布夸张地说。

“别急,老伙计。不能忘乎所以,尤其是麦卡林登出事之后。很糟糕,嗯?”

“骇人听闻,”雅各布赞同道,“现在——说说密码?”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提到了绞刑场(Gallows Court),所以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

“你去了?”雅各布想象不出托斯兰匆忙赶往什么地方的画面,“你发现什么了?”

“那儿有个叫冈特律师事务所(Gaunt Chambers)的地方,门旁边竖着的铭牌写着‘弃兵俱乐部’(Gambit Club),这样我们就能解释密码的前六个字母。三对完全相同的首字母简单地颠倒过来。”

雅各布点点头。截至目前,一切顺利。

“如果我们倒着读这串密码,还能截取出‘愿灵安息(RIP)’几个字,以及日期1919年1月29日。”

“是的,我也这么想。”

“既然那样,”托斯兰故作严肃,“你应该亲自去趟萨默塞特公爵府,帮我省点力气,而不是把所有累活都留给我这个老实人。”

“对不起。你说得对。”

“我查阅了所有在那天去世的人。花了些时间,不过有两个名字符合条件。查尔斯·布伦塔诺(Charles Brentano)和伊薇特·维维耶(Yvette Viviers)。”

“没听说过这两个人。”

“这两起事件的死亡地点都在林肯律师学院,所以一定有关联,这串密码肯定跟他俩有关。”

“是的,我想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至于他们是谁……”

“我对另一个女人毫无头绪。根据名字来看,她应该是个法国人。但是,《泰晤士报》登过布伦塔诺的讣告。”

“真的?”

“是的,他出身于一个富裕家庭,伊顿公学、牛津大学,诸如此类的描述,战争爆发前没做过什么值得关注的事。然而,后来他荣获了杰出服役勋章,以及英勇十字勋章。相当了不起,不过德军的轰炸也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战争的最后几个月,他一直待在一家军医院里接受治疗。”

“他是由于伤势过重而死吗?”

“显然不是。死亡证明记录的死因是心力衰竭。”

“他有家人吗?”

“讣告没有提及妻子或者孩子。措辞相当戒备,出乎我的意料。”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讣告字面内外所蕴藏的信息通常一样耐人寻味。对于某些终身不娶的单身汉而言,字里行间会暗示这样的潜台词。更常见的情况是粉饰文字。”

“我明白了。”

“伊薇特,也是同样的死因。”

“他们俩同一天死于心力衰竭?”

“奇怪的巧合,对吗?”托斯兰咕哝着朝门口走去,“希望这些能帮到你。不管怎样,我得走了。忙了一天,我觉得有点儿饿。”

“谢谢你,托斯兰。感激不尽。”

“别想了,老伙计。这些天来刺激接踵而至,不是吗?起初,我们失去了可怜的贝茨,紧接着,麦卡林登了结了自己。据说他卷入了一段三角关系,难以置信。如果不是从《号角报》上读到这篇报道,我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雅各布笑笑:“那么,一定是真的。讣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讣告很简短。还有一点你或许感兴趣。布伦塔诺的父亲是一位柏林外交官,他来到这儿,爱上了一个英国姑娘。那姑娘出身名门,萨维尔纳克家族。她的哥哥正是臭名昭著的绞刑法官,莱昂内尔·萨维尔纳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