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想见我们?”查德威克警司重复道。

“没错,今天晚上,”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说,“反常,该死的反常,不过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反常的时代。”

“这么说,您已经同意见她了,长官?”这一次,查德威克的自制力松懈了,他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是的,查德威克。”戈弗雷爵士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非常坚持,简直不请自来,声称掌握瑟罗探员之死的关键信息。”

“哪类信息?”

“她没明说。我说警方确信麦卡林登杀害了瑟罗和他的女朋友,然后开枪自尽。这是一起嫉妒引发的简单案件,但是她拒绝在电话中进一步讨论此事。”

“我之前表达过这种观点,长官。”查德威克冷冷地说,“我不赞成鼓励业余侦探们轻率地从事严肃的刑侦工作。”

戈弗雷哼了一声。他敏锐地意识到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并非查德威克眼中唯一的业余侦探。

走廊里回**着托斯兰沉重的脚步声,雅各布突然回想起什么。记得他跟麦卡林登谈论舒梅克的死讯时,他不是刚好撞见对方从这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吗?那家伙来贝茨的办公室干什么?他根本没有理由过来。当时,雅各布并没有在意——那时他只顾着暗中调查——然而,现在他知道麦卡林登是谋杀犯。那人是不是一直在搜查贝茨的东西,寻找犯罪调查记者问询萨维尔纳克的档案?

雅各布环顾周围的杂物。如果你不知道东西在哪儿,根本无从找起。据他猜测,麦卡林登已经把这间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但它现在非但没有凌乱,反而比之前还整洁了一些。

如果真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麦卡林登势必已经带走,但是雅各布决定在动身回到阿姆威尔街之前再搜查一次。这是个拖延与多德夫人见面的绝佳理由。

十分钟后,他再次准备放弃。他找遍贝茨书柜的每个抽屉,依次翻开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笔记本,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贝茨塞在电话底下的照片里,莉迪亚·贝茨朝他仰起天真无邪的笑脸。很快,雅各布就要在汤姆的葬礼上见到另一个失去至亲的女人。又将是一次生硬、绝望的对话,他忍不住叹息。相比医院,他更讨厌葬礼和墓地。

他望着莉迪亚,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贝茨家的书架上有一本看名字就知道肯定属于汤姆的书,爱伦·坡的《神秘及幻想故事集》。莫非汤姆也像他一样,喜欢《失窃的信》这样的故事?

雅各布抽出照片,翻过来,背面是贝茨熟悉的铅笔字,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查尔斯·布伦塔诺

文森特·汉纳威

坎伯兰郡燧发枪团,第九十九师

圣昆廷堡垒

发生了什么?

贝茨的笔记仿佛爱伦·坡的线索,隐藏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尽管它并没有解决什么,反而又带来了一个新谜团。萨维尔纳克大法官的外甥查尔斯·布伦塔诺,死于绞刑场,跟在那里执业的事务律师文森特·汉纳威是世界大战期间的战友。

回到埃德加之家时,雅各布还在琢磨汤姆·贝茨的笔记。他深吸一口气,拉开前门。

雅各布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敏感的人,但是一进门,他就知道出事了。寂静中蕴含的似乎不是悲伤,而是险恶。自经历本弗利特的不幸之旅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

“多德夫人?”

无人回应。

他转动厨房的门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锁眼里塞了个塞子。他疑心重重地嗅了嗅。

“多德夫人?你还好吗?”

雅各布用肩膀抵住门,用力顶。他使出全身力气,直至听见木头碎裂的声音,最后一使劲把门推开了。

煤气的恶臭险些把他熏晕过去。水槽边堆着没洗的平底锅和盘子,紧接着,油毡地板上的惨状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派辛丝·多德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死了有段时间。

“非常感谢您能安排我们尽快见面,戈弗雷爵士。”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放下包,微笑着环顾助理警务处处长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马尔赫恩的身侧站着查德威克和奥克斯。特鲁曼坐在警司旁边,紧挨着窗户,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戈弗雷爵士指了指特鲁曼:“你没说过需要你的用人陪同。”

雷切尔的声音刺破寂静,仿佛剃刀划破皮肉:“我跟特鲁曼之间没有秘密。”

“即便如此,事关如此微妙的话题……”

“特鲁曼尽管外表……粗犷,但知道怎么处理微妙的话题。”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请便吧。”戈弗雷爵士看了眼怀表,“我今晚有个晚餐约会。如果你不介意长话短说的话……”

“开门见山,戈弗雷爵士。”她的语气非常冷淡,“我来这儿的目的是举报斯坦利·瑟罗探员收受贿赂。”

“萨维尔纳克小姐!”戈弗雷爵士紧张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同事,“我真的不……”

奥克斯打断二人的对话:“你有什么证据佐证如此严重的指控?”

“瑟罗同《号角报》的雅各布·弗林特坦白了一些很能说明问题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弗林特亲口告诉我的。”

“记者的话。”查德威克厌恶地咕哝。

“他没有理由撒谎,警司。我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奥克斯说:“今天早些时候我见过他,他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雷切尔回答,“你没问到点子上。”

“瑟罗可能有点儿感情用事,”戈弗雷爵士说,“年轻人总是这样,萨维尔纳克小姐。在朋友面前免不了要吹吹牛,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关于年轻人的评价,”雷切尔说,“不过证据清楚明白。瑟罗的物质生活远远超出他的收入水平。一辆闪亮的新车,一块金怀表……”

“那个人已经死了!”戈弗雷爵士咆哮道,仿佛又回到了阅兵场,“他无法回应这种可耻的诽谤。”

“确实很不体面,戈弗雷爵士。恐怕行为不端的并非只有他一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奥克斯嘟囔。

“他告诉弗林特他即将被晋升成巡佐。”

“匪夷所思!”戈弗雷爵士厉声呵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忠诚被收买了。”

“他虚构了所谓的晋升,一定是这样。”

“不,他深信承诺给他的报酬一定能兑现。”

“荒唐!”

雷切尔摇摇头:“你们中有个人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他不仅出卖了自己的名誉,还一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救护车运走派辛丝·多德的尸体后,一位面色阴郁的警官帮他录了一份口供。雅各布挑了几件行李塞进手提箱,步履蹒跚地沿玛杰里街行走,最后停在沿途的第一家旅馆门前。他无法想象在埃德加之家过夜的景象。

一个消瘦的侏儒站在门厅后面的玻璃前台后,仿佛蛛网密布的博物馆展出的动物标本一般。他不情愿地抬起玻璃遮板,阴沉地告知雅各布还剩一间单人房。房间脏乱不堪,窗帘布满虫蛀的破洞,床垫凹凸不平。镜子把雅各布照得像个畸形的滴水兽,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已经让他变得麻木呆滞。

墙壁很薄,他听到屋外高亢的声响。隔壁那对住户显然卷入了一桩金融交易,二人围绕着偿付的价格、提供服务的范围和价值激烈地争执。最终,这场争吵以掌掴声、摔门声和走廊里咚咚咚的脚步声告终。他听见女人的哭泣,但是几分钟后她也离开了,二楼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他仰躺着,盯着天花板,两眼发酸。天花板参差不齐的裂缝提醒着他,他所熟悉的生活正在土崩瓦解。那个在雾中和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搭讪的雅各布·弗林特仿佛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贝茨的死难以挽回,令他不知所措,而瑟罗和伊莱恩的遇害,以及随后伊莱恩母亲的自杀,却让他体会到了切身之痛。斯坦利和那两个女人或许别有用心地同他相处,但是他仍然感激他们的陪伴。

至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魅力四射,动机却深不可测。昨晚,当她询问他和警察的交易时,雅各布追问她是否相信奥克斯。

她的回答如律师一般含糊其词:“他是个罕见的聪明警察。当然,有时候过于聪明了。”

最近,奥克斯的态度变化引人注目。那家伙到底怎么了?

答案只有一个。奥克斯探长在害怕。

“女士!”戈弗雷爵士气得嗓音嘶哑,“这完全是可以提起控诉的诽谤!”

她转头看向奥克斯:“你怎么看,探长?”

奥克斯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地低下头:“很抱歉,你说得对,萨维尔纳克小姐。”

“你愿意给你的同事们一些启发吗?”

奥克斯深吸一口气:“我确信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并非巧合。种种迹象表明,一伙社会名流联手蔑视法律,诸如帕尔多、林纳克和基尔里,以及其他尚未露面的人。他们都来自同一个社交圈,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紧密得多。对方的动机和活动神秘莫测,但是我怀疑犯罪活动承蒙了伦敦警察厅的非法袒护。”

“天哪,伙计!”戈弗雷爵士嚷道,“说话当心点!”

“我本来不想说的,长官。我的调查刚刚展开,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面对萨维尔纳克小姐的逼问,我别无选择,只能摊牌。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是她说得没错,瑟罗探员并非警察队伍里唯一的害群之马。”

戈弗雷爵士怒视着他:“很好,小子。痛痛快快地讲出来,你怀疑谁?”

“允许我替奥克斯探长避免些许尴尬,”雷切尔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很遗憾,他怀疑你,戈弗雷爵士。”

助理警务处处长的脸颊不自然地涨得紫红:“女士,这……”

她抬起一只手:“我说得对吗,探长?”

奥克斯羞愧得满脸通红,什么也没说。

“这个推断是基于各种零碎的信息,戈弗雷爵士。你跟帕尔多和林纳克一样出身名门,同属有钱有势的阶层。你家同帕尔多银行有业务往来。你本人是个狂热的戏剧爱好者,经常现身虚空剧院的包厢。威廉·基尔里遇害的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

“那天是我妻子的生日!稍微庆祝一下……”

“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啰唆了。我只想说探长已经搜集了足够立案的证据。不过,恐怕不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奥克斯嘶哑地问。

查德威克站起身:“你不会想说奥克斯自己贿赂了瑟罗吧?无礼!先是诋毁戈弗雷爵士,现在又……”

“坐下,”雷切尔厉声呵斥,“我只是责怪探长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女士?”查德威克反问。

“戈弗雷爵士没有贿赂瑟罗,探长更没有。害群之马正是你,查德威克警司。”

“萨维尔纳克小姐,”戈弗雷爵士一副随时可能中风的模样,“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证实自己的指控。否则,我必须要求你收回你说的话,并为此道歉。警司——”

“……是这栋大楼里最富经验、最受尊敬的警官之一,”雷切尔打了个哈欠,“这恰恰是蒙蔽奥克斯探长的原因。一想到这样的人会为此牺牲他辛苦奋斗来的一切,他便深恶痛绝。”

查德威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种指控肮脏又卑鄙。你是女性的耻辱,正如你父亲是司法界的耻辱一样。”

“大法官?二十年前,他的野蛮让你望而却步,我不能怪你。但是,你竟然屈从于他门徒的示好,真令人失望。”

“一派胡言!你需要一个像你老爸一样残忍的律师接收我的诽谤传票。你的证据呢?”

“瑟罗问弗林特是谁送来的匿名字条,通知他去帕尔多家,他说要把这个信息汇报给你。奇怪的是,你只是个忙于案头工作的警司,他理应报告给探长吧?”

“微不足道的道听途说,”查德威克嘲讽道,“你就这点儿能耐吗?”

“瑟罗告诉弗林特,帕尔多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枚棋子。探长命令手下对这条线索保密,但是你授意瑟罗泄露给弗林特。你不断用小道消息吸引他,博取他的信任。”

“这与我无关。还有别的吗?”

“恐怕还有一大把。在列维·舒梅克被你的幕后主使干掉之前,他曾调查过你,发现你儿子一家搬进了赫斯廷斯的一栋小别墅,海边的气候有益于你孙女的病情。虽然比起你在温布尔顿置办的那套府邸,这房子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对于丈夫失业在家、孩子经常需要医疗护理的夫妇而言依旧很奢侈。单是医药费,就是一大笔钱。”

“查德威克?”戈弗雷爵士瞪大眼睛,“这是真的吗?”

“问问奥克斯吧。”雷切尔说。

戈弗雷爵士转过身,探长痛苦地点点头。

“关于赫斯廷斯的房子,我不太了解,长官,但是温布尔顿的那栋房产确实价值不菲,邻居大多是伦敦金融区的高官。我必须承认,我曾有过怀疑,不过警司打消了我的疑心。他无意中提过他姑妈留下一笔遗产,我猜他是财产受益人。”

“完全正确。”查德威克咬牙切齿,“光明正大。如果你怀疑我,看看萨默塞特公爵府的档案。”

“列维·舒梅克已经查过了,”雷切尔说,“付清你姑妈的债务后,你继承了一笔九十三英镑的‘巨款’,完全不够维持你和你家人习以为常的那种奢华、放纵的生活。”

“奢华、放纵?你好大的胆子啊!”

查德威克大发雷霆,攥紧拳头,朝她迈了一步。他曾是拳击比赛中的重量级选手,但是雷切尔毫无畏惧。

“你的赛场生涯早已成为历史,”雷切尔平静地说,“不要让你自己难堪。”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伙计!”戈弗雷爵士说,“别做傻事!”

“闭嘴,你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查德威克大喊,“你们中有谁知道,辛辛苦苦一辈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孙女绝望地挣扎,究竟是什么感觉吗?有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雷切尔说,“留着这些话,等审判时请求减刑时再说吧。”

“你这个傲慢的婊子!”

查德威克一只手伸进夹克,掏出左轮手枪的一瞬间,特鲁曼跳起来,一拳撂倒了他。长年伏案工作降低了警司的反应速度,就连肌肉也所剩无几。特鲁曼把他按在地板上,查德威克失控地咒骂,一旁的奥克斯趁机夺走手枪。

雷切尔打开包,掏出一副手铐:“对不起,戈弗雷爵士。虽然是伦敦警察厅,但我也不确定你的办公室里有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我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