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11·1

解释 “先进”,前辈;“后进”,后辈;“野人”,乡下人;“君子”,有地位的人。

大意 孔子说:“前辈对于礼乐的态度有点像我们现在的乡下人,后辈对于礼乐的态度则像我们今天那些有地位的城里人。如果要我选用,我愿意像前辈那样。”

导读 对这段话的解释历来分歧很多,为避免烦琐就不一一辨证了。

孔子的意思是明白的,对于礼乐宁可粗糙一点,但要真诚。过多的繁文缛节表面看起来很完备,如果缺乏真诚,就缺了灵魂。这跟答林放的“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3·4)是一致的。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11·2

解释 “及门”,在门边,在门下,也就是跟着老师身边学习的意思。

大意 孔子说:“跟着我在陈国、蔡国一带(吃过苦、挨过饿)的人,现在都不在我这里了。”

导读 私人开班授徒,孔子是中国的第一人,而且前后教过的学生多达三千人,有点像我们今天私立大学的味道了。学生学成以后,离开孔子去做别的,比如冉求和子路当官,子贡经商,一定是陆陆续续都有的,当然也有新的弟子投到孔子的门下来。

孔子周游列国时,有一批学生跟着他,著名的像颜回、子路。路途中也有遭遇困难、危险的时候,其中在陈国、蔡国之间有一次遭遇最狼狈,被围了好几天,以致断了粮,学生都饿得爬不起来。前人文中常以“厄于陈蔡”指称这件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叙述此事说:“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本篇此段是孔子晚年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所发的感叹,孔子对学生的深厚感情和深切怀念如见。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11·3

解释 仲弓,是冉雍的字。季路,就是子路,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一字季路。有人把前段和此段并为一段,并认为这里讲的十个人,都是曾经跟随孔子在陈、蔡一带受过难的,杨伯峻已辨其非[76]。

大意 孔子的学生中,德行最好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最善于辞令的有宰我和子贡。在从政方面表现突出的有冉有和子路。对典籍文献最熟悉的有子游和子夏。

导读 这一段讲了孔子弟子中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个方面表现突出的十个人,估计是孔子晚年跟学生谈话时说的,后世学者称之为孔门“四科十子”。这四科的分法对后世的人材学很有影响,例如《世说新语》前四篇就分别是《德行第一》《言语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11·4

解释 “无所不说”,没有什么不喜欢的,“说”同“悦”。

大意 孔子说:“颜回不是帮助我的人啊,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喜欢的。”

导读 颜回是孔子最优秀的学生,也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十子”中排在第一位的。魏晋人称之为“庶几”,也就是说差不多接近圣人了。汉高祖起,即以颜回配享孔子,明嘉靖间封为“复圣”。颜回对孔子所说的话“无所不说”,是因为他认为孔子的话都对,而且都合乎他自己的心意,并不只是因为是老师说的话,就不表示不同的意见。孔子说他“非助我者也”,字面上是批评,实际上是赞赏,也是孔子的自谦。孔子在另外一个地方说过:“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2·9)跟这里的意思是一样的。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11·5

解释 “孝哉闵子骞”,这是一个倒装句。闵子骞名损,子骞是字,孔子称呼弟子都称名不称字,这一句话可能是记述人记错了,也有人说这一句应当作“子言孝哉闵子骞”,下面“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才是孔子原话。

“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按白话文的次序应该是“人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不间”。“间”读jiàn(见),意为“非”“非议”“不同意”,“不间”,就是没有不同的意见。“昆弟”,即兄弟。

大意 孔子说:“闵子骞这个人真是孝顺啊!人们对于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都不怀疑。”

导读 一个人的父母兄弟说他的好话,常会有人怀疑:是不是互相吹捧?真有这么好吗?但是闵子骞的孝却是远近闻名、里外一致,以至于没有人会怀疑。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11·6

解释 “三复白圭”,再三诵读白圭的诗。白圭诗指《诗经·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说白圭上的污点,还可以磨去;而一个人说了错话,就没办法收回了,所以做人、做事、说话都要谨慎。“三复”,再三,多次,多半指诵读或思考,现在有时还说的“三复斯言”,就是再三思考此言的意思。

“兄之子”,这里指侄女。“妻之”,嫁给他,“妻”,名词作动词用,读qì(气)。

大意 南容多次诵读白圭的诗,孔子(觉得他很谨慎)就把侄女嫁给他了。

导读 南容(即南宫适)多次诵读白圭诗,说明他在反复思考此诗的内容,赞成、欣赏此诗的主旨,即慎言,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孔子一向主张慎言,《论语》中多次提到这一点,例如:“敏于事而慎于言”(1·14)、“先行其言而后从之”(2·13)、“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4·22)、“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4·24)、“刚、毅、木、讷,近仁”(13·27)、“耻其言而过其行”(14·27)。孔子讨厌夸夸其谈,并认为说话要看场合、对象、地点,告诫弟子不要以言招祸。例如孔子说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14·3)为什么“邦无道”就不能“危言”(正言、直言),而要“言孙”(言语谨慎、委婉)呢?因为说了会得罪“无道”的统治者,从而招致祸害。

一个谨慎的人首先就要做到慎言,尤其在言论不自由的社会和年代,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同时保全家人,这样也才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人,把亲人嫁给他才能放心。而南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孔子多次称赞南容,说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5·2)又说:“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14·5)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11·7

解释 “孰为好学”,谁是好学的。“孰”,谁,“好学”的“好”读去声。“今也则亡”,现在就没有了,“亡”,音、义都同“无”。

大意 季康子问孔子:“您的学生中谁是好学的?”孔子回答说:“有一个叫颜回的好学,可惜短命死了,现在就没有好学的人了。”

导读 孔子说颜回好学,其他人都算不上,这一方面说明颜回最优秀,最接近孔子的教育理想;同时也可以看出,孔子讲的“学”,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学”,这个“学”是学做人,学做君子,学做一个优秀的士。孔门说“学”,都是这个意思,孔子说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2·4),也还是这个“学”。后世把“学”的范围越缩越小,到了今天,“学”差不多就只指学书本知识了。学校只是教师教书、学生读书,大学差不多就成了知识养成所、职业培训所,跟孔子所说的“学”已大相径庭。父母、家庭也推波助澜,只关心孩子书念得好不好,成绩好不好,将来能不能找个好职业。至于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一个品格正直的君子,早已乏人关心。好像这是不需要学,或不值得学的。

最奇怪的是,“**”还有人把现在这种应试教育所造成的种种恶果推到儒家身上,推到孔子身上,说这是儒家提倡的,还说孔子说过“学而优则仕”[77],鼓励大家读书,然后好当官。这些人连儒家说的“学”是什么意思都没有搞清楚,就这么胡乱批判一通,不是太可笑了吗?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11·8

解释 “椁”,外棺,古人的棺材有两层,里面叫“棺”,外面叫“椁”。

“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向孔子请求用孔子的车来替颜渊做椁,亦即卖掉车来买椁。两个“之”字,第一个是连词,第二个是代词,指颜渊。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有才也好,没才也好,但各人说的都是自己的儿子。有才指的是颜渊,不才指的是伯鱼,伯鱼赶不上颜渊,说“不才”则是孔子的谦虚。后世常用“不才”来代指自己,出此。

“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我也是个大夫,不可以徒步行走。“从大夫之后”意为“跟在大夫的后面”,是谦语。大夫不可徒行,是当时的礼制。

大意 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向孔子请求把孔子的车卖了来替颜渊办外椁。孔子说:“不管有才无才,但说的总是自己的儿子。孔鲤死了,只有内棺没有外椁,我也没卖了车步行来替他办外椁。因为我也曾做过大夫,按礼制是不可以步行的。”

导读 孔子推崇周朝的礼制,把“礼”看得非常重,在孔子学说中,“礼”的重要性仅次于“仁”,所以孔子一言一行都以“礼”为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2·1)凡违反礼制的行为,不论是谁,孔子都是一概反对而且加以抨击的,例如我们在《八佾篇》看到他对当时鲁国执政者季氏的批判,就是明显的例子。

颜渊虽然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颜渊早死孔子伤心不已。但是无论怎么喜欢,怎么悲痛,孔子仍然认为不能为了宣泄自己的感情而做违反礼制的事,正如孔子的学生有若曾经说过的:“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1·12)由此也可以看出,“礼”不仅仅具有区别尊卑上下的作用,还有节制感情,不让它过分泛滥的作用。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11·9

解释 “噫”是感叹词,“丧”,死。“予”,我。文言文中第一人称的代词有很多,最常见的是我、吾、予、余。

大意 颜回死了。孔子说:“哎!老天爷要我的命啊!老天爷要我的命啊!”

导读 这个“天”就像一个人格神的“天”了,现代汉语也还在用,“我的天”就相当于英文中的“My God”.。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11·10

解释 “恸”,非常悲伤,过于悲伤。马融说:“恸,哀过也。”(见何晏《论语集解》)

“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不为这个人悲伤,还为谁悲伤呢?“夫人”,这个人,“夫”读fú,指示代词,意为这、那。“夫人”是介词“为”的宾语,因强调而提前,“之”是宾语提前的标志,没有意义。后面“谁为”中的“谁”也是“为”的宾语,因是疑问代词而提前;“谁为”后面省略了动词“恸”。“为”读去声。

大意 颜渊死了,孔子哭得非常悲伤,学生们说:“老师您太悲伤了!”孔子说:“我真的太悲伤了吗?不为这个人悲伤,还为谁悲伤呢?”

导读 看这两段,就明白孔子不同意卖车为颜渊办外椁,不是不伤心,也不是自私,是反对违礼,再看下一段,就更清楚了。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11·11

解释 “厚葬”,办很隆重、很丰厚的葬礼。

“视予犹父”,把我看作父亲,待我如父。

“夫二三子”,“夫”读fú(扶),如上段中“夫人”之“夫”。

大意 颜渊死了,同学们想厚葬他,孔子说:“不可以。”但同学们还是厚葬了颜渊,孔子说:“颜回待我像父亲一样,我却不能够待他像儿子一样。不是我的主意呀,是你那帮同学干的呀!”

导读 孔子反对厚葬[78],尤其是违反“礼”的厚葬,颜渊虽然优秀,但家里很穷,按“礼”不应该厚葬,但学生还是厚葬了,所以孔子感叹,说如果是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来举办葬礼,我就不会这样做了。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11·12

解释 季路,即子路,仲由的别字,前面说过。

“问事鬼神”,就是向孔子请教如何服事鬼神。

“焉能事鬼”的“焉”,疑问副词,意为怎么、如何。

“敢问”,我斗胆问您,“敢”是谦词。

大意 子路向孔子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孔子说:“还没有懂得服侍人,怎么能服侍鬼?”子路又说:“请问什么是死?”孔子说:“还没有懂得生,怎么会懂得死?”

导读 孔子并没有完全否认鬼的存在,但他显然认为人比鬼重要;孔子也没有完全拒绝探讨死后的世界,但他显然认为认识生前的世界更为重要。对于鬼是否有,死后的世界是否有,孔子仍然是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总之,孔子学说与各种宗教都不同,它关注的始终是此生、此岸,不讨论他生、彼岸,这是儒家思想的特色,也是其优长所在。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11·13

解释 闵子,即闵子骞,“骞”字可能脱落了。“侍侧”,站在旁边,下辈陪长辈叫作“侍”,通常是尊者坐,卑者立。

“訚訚”“侃侃”前面都已见过,是形容讲话,这里却是形容态度,“訚訚”是恭敬正直的样子,“侃侃”是和乐自如的样子。“行行”,读hàng(沆),刚直的样子。

“不得其死然”,不得自然死亡,不得好死,“其死”,本该应有的死亡,与“不以其道得之”中的“其道”用法相同。“然”是语气词,无义。

大意 闵子骞侍立在孔子的旁边,恭敬正直的样子;子路呢,很刚强的样子;冉有和子贡,则是和乐自如的样子。孔子高兴起来了。(但是又说)“像仲由吧,怕得不到好死啊。”

导读 这几个都是优秀的学生,孔子看到他们自由自在,各自展现自己的本性,自然而然地就觉得很快乐,正如孟子说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人生之一乐。

子路性格刚强直爽,不肯屈服,这种性格在乱世之中是很难得到善终的,后来果然在兵乱中被杀。

末句与上文意思有点贯穿不起来,李泽厚《论语今读》把这段分成两段,可从。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11·14

解释 “鲁人为长府”,“鲁人”在这里指鲁国执政者,“长府”是鲁国金库的名字,“为”,在这里是翻修的意思。古文中的“为”作动词时相当于白话文中的“做”“搞”,意思非常广泛,译文要视语境而定。

“仍旧贯”,“仍”在这里是动词,有照旧、维持原貌的意思;“旧贯”,旧的样子,老样子。

“言必有中”的“中”读zhòng(仲),中肯。

大意 鲁国执政者翻修长府金库。闵子骞说:“照老样子如何呢?为什么要改修呢?”孔子说:“这个人平时不大讲话,一讲话就很中肯。”

导读 孔子称赞闵子骞的慎言,说他“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没有几个人做得到的,值得每个人好好思考,努力效法。尤其是居高位的人,说一句话,就要影响很多人,话说得好,可以移风易俗,话说得不好,可以摇动社稷,所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能不慎之又慎乎?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11·15

解释 “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为”,在这里是弹弄的意思。

大意 孔子说:“仲由的瑟干吗弹到我的门口来呢?”其他学生听了这话,就不尊敬子路了。孔子又说:“仲由嘛,已经进了厅堂,只是没有到达内室罢了。”

导读 子路尚勇,可能弹瑟的时候有杀伐之声,孔子不喜欢才说了前面那句话。学生们误会了,以为孔子不喜欢子路这个人,孔子后面的话则是纠正学生们的误会而维护子路。“升堂”“入室”后来成了成语,表示对某种学说或理论的造诣的不同阶段,“升堂”已经不错了,“入室”就更加了不起。

子贡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11·16

解释 “师”就是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商”就是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孰贤”,哪一个好。

“然则师愈与”句,“然则”,那么;“愈”的意思是更好、超过。“过犹不及”,过犹如不及,过和不及是一样的。

大意 子路问孔子:“子张和子夏哪一个好?”孔子说:“子张呢,过了一点;子夏呢,还差一点。”子贡说:“那么子张较好吗?”孔子说:“过了头和差一点是一样的(都不够好)。”

导读 “过犹不及”就是孔子对中庸的诠释。一般人都会犯跟子贡一样的错误,总认为超过比不及要好,例如,钱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吃饱一点总比饥一点好,穿暖一点总比寒一点好,激进总比保守好,左一点总比右一点好,俱如此类。但孔子却认为,超过跟不及都不够好,在不够好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孔子在这里强调的是对“度”的把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最佳状态就是“适度”,不要以为超过了“度”比不及“度”要好。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11·17

解释 “季氏”,在鲁国执政的季孙氏,冉求当时是季孙氏的家臣。“周公”,通常是指周公姬旦,但这里是泛指当时在周朝王室为官的高级官员。

“聚敛”,聚钱敛财,搜刮老百姓的财物。“附益”,增加。

“鸣鼓而攻之”,敲着鼓攻打他,意为公开声讨。

大意 季孙氏比当时周王朝的许多高级官员都更富有,而冉求还为他搜刮来增加他的财富。孔子说:“这不是我的门徒。孩子们,你们敲起鼓来声讨他都可以。”

导读 冉求是孔子弟子当中很有政治才干的人,尤善于理财,但是他的才干用错了对象,所以受到孔子严厉的批评。近代有些人动不动就说儒家为统治阶级的利益服务,这其实是不分青红皂白、不负责任的批评。至少孔子、孟子从来都是反对统治者残民以逞的。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11·18

解释 “柴”,姓高,名柴,字子羔,孔子弟子,齐国人,比孔子小四十岁(一说小三十岁)。

“参”,指曾参;“师”,指颛孙师;“由”,指仲由;前面都见过。

“愚”,笨。“鲁”,迟钝。“辟”,偏激。“喭”读yàn(彦),鲁莽。

大意 高柴笨一点,曾参迟钝一点,颛孙师有点偏激,仲由有点鲁莽。

导读 这是孔子对四个人性格的评价,主要是指出缺点。不要误会孔子不喜欢他们,或说这几个人不行,其实他们都是孔子的优秀弟子,只是各有各的缺点而已。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11·19

解释 “回”,即颜回。“其”是表示推测的语气词,相当于白话中的大概、也许。“庶”,庶几,差不多。“屡空”,常常空,“空”是空空如也的空,就是穷困、家徒四壁的意思。

“赐”,即子贡。“不受命”意为不接受命运的安排[79],“货殖”是做生意的意思,“货”,财货,“殖”,增加。“亿”繁体作“億”,通“臆”,在这里是猜测的意思。“屡中”,常常猜中,“中”读zhòng(仲)。

大意 孔子说:“颜回差不多了,可老是穷得没办法。端木赐不大安分,居然去做生意,也居然让他常常猜对了行情。”

导读 《周易·系辞下》载孔子说:“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可以与此段首句同看。魏晋间称大贤为“庶几”,即源于此。

下句说“赐不受命”,这个“命”显然还是偏向于种种因缘所造成的命运,而非已经定好的宿命,否则就谈不上“受命”与“不受命”的问题。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11·20

解释 “善人”,好人,为大家做了好事的人。

“不践迹”,不沿着前人的足迹前进。

“不入于室”,“入室”,前面已见(11·15),指没有进入“道”的深奥处。

大意 子张问善人管理国家的办法,孔子说:“如果他们不沿着古圣先贤的足迹走,还是不会达到很高的境界。”

导读 关于这一段的意思,前人有种种解释,有很多争论,我个人觉得都不大令人满意。我下面的看法不敢说一定比前人正确,只是我自认为较为妥当而已。

“善人”在《论语》当中一共出现了五次,除此处外,其他四次分别是:

1.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7·26)

2.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13·11)

3.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13·29)

4.“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20·1)

细玩文意可知,“善人”的位阶在“圣人”之下,也在“仁人”之下,功业不如“圣人”,道德不如“仁人”。“善人”是有心为善的在位者,即把国家治理得较好的人,像好的诸侯或大臣之类。这样的人对社会、对老百姓做了好事,但没有达到孔子希望达到的“仁”的高度,在这方面达到“仁”的高度并受到孔子称赞的只有一个管仲:“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14·16)孔子是主张“法先王”的,是以古圣先贤为标杆的,孔子认为他们之所以没有达到“仁”的高度,也就是“不入室”,是因为他们“不践迹”,即不沿着古圣先贤(例如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人)的道路走,所以走不远。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11·21

解释 “论笃是与”,“与”在这里是称许的意思,跟“子罕言利,与命,与仁”(9·1)中的“与”一样,是动词。“论笃”,言论笃实,“论笃”是“与”的宾语,因强调而提前,“是”是提前的标志,没有意义,现在还用的成语“唯你是问”“唯利是图”都是同样的结构。

“色庄”,脸色庄重,这里隐含着伪装庄重的意思。

大意 孔子说:“一个人称许别人言论笃实,这个人是君子呢?还是伪装庄重呢?”

导读 称许别人言论笃实,如果是真心诚意,而且自己也言论笃实,那么这个人当然是个君子。但是也有另外一种情况,一个人称许别人言论笃实,而自己言论并不笃实,称许别人只是要让其他人觉得他也是一个笃实的人,那这样的人就是伪君子了。孔子这句话也许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事情或人物而言的,现在无从考证了。其实是否针对某人某事并不重要,孔子这话让我们警惕,世间的确有一种人物,言行并不一致,有的甚至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很容易上当受骗。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11·22

解释 “闻斯行诸”,听到就做吗,“诸”是“之乎”的合音。“斯”,就,副词。

“进之”“退之”,进、退本来是不及物动词,在这里用作及物动词,使动用法,意为使之进、使之退。“兼人”,就是胜人,通常指一个人的勇气过人或才能过人。

大意 子路问孔子听到了就去做吗?孔子说:“有父亲和哥哥在,怎么可以听到了就去做呢?(要问问他们的意见,要考虑对他们有没有影响。)”冉有也问孔子听到了就去做吗?孔子说:“对,听到了就去做。”公西华问孔子说:“仲由问是不是听到了就去做,您回答说有父亲和哥哥在;冉有问是不是听到了就去做,您回答说听到了就去做。我不大明白,斗胆问问老师是什么意思。”孔子说:“冉求这个人性格软弱、遇事退缩,所以我鼓励他;仲由这个人好胜心强、勇气过人,所以我压压他。”

导读 孔子因材施教,这是最具体的一个例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点,不同的性格导致不同的优缺点。一个教育者要善于针对各人的特点,鼓励他们的长处,抑制他们的短处。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11·23

解释 “子畏于匡”,孔子在匡地受到惊吓,被匡人误为阳虎而囚禁的事情,参看《子罕篇》第五条。

“颜渊后”,颜渊后到。“女”同“汝”。

大意 孔子在匡地遇到险难,孔子脱险后,颜渊过了一会儿才到。孔子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颜渊回答说:“老师在,我怎么敢死?”

导读 孔子脱险后,担心颜渊遇害,急切之心,情见乎辞。颜渊敬爱老师,忠心耿耿之意,亦情见乎辞。《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了这个故事:“(孔子)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似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11·24

解释 “季子然”,人名,可能是季氏族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季孙。

“异之问”和“由与求之问”,两个词组结构相同,都是宾语提前的动宾结构,“异之问”就是“问异”,“由与求之问”就是“问由与求”,两个“之”字是宾语提前的标志。“曾由与求之问”的“曾”字,读céng(层),是语气词,有点疑问的味道。

“具臣”,有才干的臣子。

“从之者”,听从他的人,这个“之”代指季氏。

大意 季子然问孔子:“仲由和冉求可以称为大臣吗?”孔子说:“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原来是问仲由和冉求啊。所谓大臣,是以正道服侍国君,国君不听宁可辞职。现在仲由和冉求嘛,可以叫作有才干的臣子吧。”季子然又问:“那么他们都是很顺从国君的人吗?”孔子说:“(那要看情况)如果是弑父、弑君,他们是不会听从的。”

导读 从这段可以看出,孔子对大臣的要求是很高的,大臣对国君不是一味顺从,而是敢于谏诤,如果君王不听,宁可辞职,他们的态度是从道不从君,因为他们把道看得高于一切,道高于君,当然更高于自己一身的利害。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服从真理,坚持原则,不忘初心。只记得自己的乌纱帽的人,有资格称为大臣吗?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11·25

解释 “费宰”,费地的长官,费县县长,“费”旧读bì(必)。“贼夫人之子”,“贼”在这里是动词,由盗贼的意思引申为祸害,“夫人”,那个人,前面已经见过两次了。下面“恶夫佞者”的“夫”是语助词,还是读fú(扶),“恶夫”连读。“佞者”,强嘴利舌的人,强词夺理的人,喜欢狡辩的人。

大意 子路让高柴去做费县县长,孔子说:“你这是害了别人的儿子。”子路说:“那里有老百姓,有土地、五谷,(管理老百姓,种地,生产五谷,这也是学习)为什么一定要读书,然后才算学习呢?”孔子说:“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强嘴狡辩的人令人讨厌。”

导读 高柴比孔子小四十岁(一说小三十岁),子路比孔子小九岁,所以高柴比子路小三十一岁,子路死时六十二岁,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做季氏家臣的时候,大约五十多岁,那么高柴才二十出头。在孔子看来,高柴应该趁年轻的时候多学习,而不应该早早从政,所以孔子认为子路是害了高柴,而子路却说从政也是学习,何必一定要读书,孔子认为子路是强辩,很不高兴,乃以“佞者”斥之。

子路的说法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跟现代有人主张在实践中学习颇相似,但孔子显然是不同意的。孔子把学习摆在第一位,认为学好了,有余力了,才可以从政,所谓“学而优则仕”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理解孔子的“学”不是今天的读书,而是学做人,立德立本,那么就不会反对孔子的意见了。你自己做人都没有学好,怎么能去做官呢?怎么能管别人呢?而子路恰恰是跟今天一般人的错误一样,把“学”仅仅理解为读书,那就是根本没有懂得孔门“为学”的真正含义,怪不得孔子生这么大气。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11·26

解释 子路名由,曾皙名点,冉有名求,公西华名赤。

“一日长乎尔”,即“长于尔一日”,“乎”同“于”,“长”读zhǎng(掌),年长。“毋吾以”,即“毋以吾(一日长乎尔)”,代词宾语前置,这是否定前句。“居”,这里指平时。“则何以哉”,“何以”,即何为,做什么。

“如五六十”的“如”,意为“或”,下面“如会同”的“如”也是“或”的意思。“如其礼乐”的“如”则是“至于”的意思。“宗庙之事”,指祭祀。“会同”,指诸侯会盟。“端章甫”,“章甫”是礼帽,“端”,形容词用作动词,使动用法,使礼帽端正。“小相”,“相”就是助理,“小”表示谦虚。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句,“希”,停歇;“铿尔”,奏琴停歇前的响声,即余音袅袅之意;“舍”,放下;“作”,站起来。

“异乎”,异于。“三子者之撰”,“撰”,述、说。“莫春”,“莫”音、义同“暮”,是“暮”的本字。“春服既成”,已经换上了春装。“冠者”,成年人,已行过冠礼的人,古代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沂”,水名,在山东,离孔子家乡不远。“舞雩”,台名,在沂水边,是祭天求雨的地方,“雩”读yú(于)。

“吾与点也”句,“与”,赞许、赞成。

大意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着。孔子说:“我比你们大几岁,你们不要因此有顾虑。你们平时老说没有人赏识我,如果有人赏识你,你打算做什么?”

子路贸然回答说:“一个有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的中间,外国来攻打它,接着又发生饥荒,我来治理这个国家,只要三年,可以使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勇敢无畏,而且懂得规矩。”

孔子笑了笑。问冉求:“你怎么样?”冉求回答说:“一个六七十里或者是五六十里的小国,我来治理它,三年之后,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至于礼乐制度,那要等待君子了。”

又问公西华:“你怎么样?”公西华回答说:“我不敢说能够治理好,我只是愿意学习。国家办祭祀的时候,或者跟别国结盟的时候,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当个小小的助理。”

又问曾皙:“你怎么样?”曾皙正在鼓瑟,铿的一声停下来,放下瑟回答说:“我跟他们三个所说的都不一样。”孔子说:“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各人说说自己的想法罢了。”曾皙说:“暮春三月,大家都穿上了春装,我邀上几个成年人,几个小孩子,到沂水边去洗个澡,到舞雩台上去吹吹风,唱着歌回来。”

孔子喟然长叹说:“我赞成曾点啊!”

其他三个人退出去了,曾皙留在后边,问孔子说:“他们三个的话怎么样?”孔子说:“也不过是各人说说自己的想法罢了。”曾皙说:“那您怎么笑子路呢?”孔子说:“治理国家要靠礼让,可他的话不谦逊,所以我笑他。你看冉求说的就不是治理国家吗?哪有方圆六七十里、五六十里还不算国家的呢?还有公西赤,他说的难道就不是国家吗?有宗庙,有会盟,不是诸侯是什么呢?如果公西赤只做个小小的助理,谁能担任大的职务呢?(可他们两个说得都比子路谦逊多了。)”

孔子是不是独独赞成曾点那种陶然自乐、与世无争的态度,而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的从政不表赞同呢?我看不是。孔子一生强调“修己以安百姓”,他风尘仆仆,游走七十余国,希望能找到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感叹“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7·7)“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9·13)怎么可能只想游游泳、洗洗澡、吹吹风、弹弹琴,了此一生呢?这话明明是孔子晚年已无从政希望后,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跟“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9·9)是差不多的感慨。

但是从另一面看,孔子从政并不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而是想建设一个太平盛世,而孔子想追求的盛世不也就是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能像曾点一样,过一种无忧无虑、自得其乐,能够自由地享受宇宙天地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美好,而不受暴君暴政的荼毒祸害的生活吗?那么从这个角度看,孔子也是非常乐意享受这样一种安宁的生活的,假如大家都能过上这种生活的话。所以他说过:“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然而可惜,残酷的现实是天下无道啊,孔子能不喟然而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