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大逮捕和自杀风

气象博士荒川俊彦像是鬼魂附体一般,在弹坑遍地,一片废墟的东京大街上游来**去。他搞不清楚自己现在要到哪里去?其实,夜里他是决定了的,机构已经撤销了,被美军占领了,他要到下目町去,他要去找心爱的枝子姑娘,为了制作汽球炸弹,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同她见面了。下目町侥幸还没有被美国飞机夷为平地,想来艺妓馆还在;艺妓馆在枝子也就在。

他要去同枝子姑娘作一个短暂的告别。 东京已被美军全面占领,他接到通知,他作为战犯,明天就要去东京鸭巢监狱报道。他又气又怕又恨。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气象学家竟会被远东军事法庭列为战犯?虽然他这个战犯属于三等。

以美中英苏等国法官组成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规定,犯人在接到入狱通知以后,十天之内必须去鸭巢监狱报道。与他同时接到通知的一批人中,好些人都自杀了;全日本迅速刮起了一股自杀风。在听到天皇宣读投降诏书当天,草场将军夫妇双双自杀。陆军大臣阿南惟几自杀。前首相兼陆相东条英机自杀末遂 ,被捕入狱。三任首相的近卫亲王服毒身亡。帝国参谋总长杉山元自杀。驻守日本本土的东部军区司令官田中静一大将自杀。前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大将等十数名高级将领自杀。在中国各个战区自杀的有:安藤利吉大将、中村次喜藏中将、城仓义卫中将……但是,他不会自杀。神思恍惚中,就像自投罗网一样,荒川俊彦不知不觉走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来了――这是原日本陆军省的旧址。大门前,一溜排开两行美国宪兵,他们个个牛高马大,头戴白色钢盔,身穿黄哗叽卡克军服,腰别手枪,气氛肃穆,显然在等候着什么。两边街上,站着一些日本人像在等着看什么,个个神色忧戚,有的在一边指点着悄悄地议论什么。这时,一长溜美式敞篷吉普车在春天阳光照耀下,顺着一片樱花林,很威风地开过来了。

前面那辆吉普车尚未停稳,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长腿一踮下了车。在他后面下车的有,美国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前中缅印战区司令官史迪威将军和继任司令魏德迈等一大批美国高级将领。接着下来的是中国代表徐永昌上将和英国、苏联、澳洲、法国、加拿大等同盟国的代表;大都是将军。

两边夹道的宪兵立正,向这些步入国际军事法庭声名赫赫的将军们举手敬礼。走在最前面的盟军总司令、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举手回礼。站在人群中的气象学家荒川俊彦注意到,高级将领们簇拥中的麦克阿瑟有种玩世不恭的美国西部牛仔味。在这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身材高大结实的麦克阿瑟好像很经冻,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黄色衬衣,而且还敝开领子;腰上斜挎子弹带,弹带上斜插一把左轮手枪;嘴里叼根玉米芯烟斗。他举起一只手向宪兵们回礼,另一只手握一根像征权力的黄锃锃油汪汪的曲柄手杖。荒川俊彦觉得,麦克阿瑟目光如鹰如炬,大盖帽下那一双目光犀利的灰褐色的眼晴好像剐了他一眼,让他陡然一惊,情不自禁往后一退。

麦克阿瑟等一大批高级将领陆续走进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大门后,一批日本甲级战犯押到。美国宪兵摆出了戒备森严的架势,如临大敌。

“哐啷!”一声,一个美国宪兵走上前去,打开一辆军用大客车的铁门。先是从车上跳下几名头戴白色钢盔,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宪兵作好警戒。然后,战犯们鱼贯而下,他们一共十来名,都是元凶。

最先出现在面前的是东条英机!家伙一照面,连围观的日本人都骂他,对这个一手将大和民族推进了战争深渊、继而推进民族刼难的“铁血首相”,日本民众心里没有一点同情,而是大都充满了对他的仇恨和怨恨。东条英机不敢下来,他先是畏畏怯怯地在车踏板上站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气象博士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东条英机,这个家伙身量不太高,身着一套没有徽章的黄呢将军跟,蹬一双黑皮靴,头上没有戴帽子,脸色苍白。初春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让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知他是因开枪自杀未遂枪伤未愈很疼,还是想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最后用右手按着枪伤未愈的肚子跳下车来,向前蹿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看围观他的人们。人们对他切齿痛恨,他看到这些,脸上肌肉绷得很紧,唇上一撇黑黑的仁丹胡微微颤抖。他似乎想对愤怒的人们解释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摇摇头,像一只受了伤、受到惊吓的狼,大步蹿进了门去。

接着下来的甲级战犯们神态各异。陆军大将南次郎,个子墩实,身穿和服,满头白发,连下巴上脸上杂草似的白胡须都没有剃,他两眼望天,故作沉稳,迈着鸭步,缓缓进了大门。曾经作过首相的广田弘毅一脸颓丧。陆军大将灿俊六摘下军刀,脱去军服就是一个无精打采、干巴瘦削的小老头。大特务、陆军大将土肥原贤二穿一身整洁的西装,强作镇静。前首相小矶国昭和十天前还在相位上的铃木――这两个政坛上的冤家,这个时候了,都不愿走在一起……

气象学家荒川俊彦对小矶国昭有特殊感情,在他研制汽球炸弹期间,小矶国昭曾接见过他,对他、对汽球炸弹的研制不遗余力竭尽支持。因此,混在人群中的他,对落魄的小矶国昭打了个招呼,而小矶国昭居然也看见了他,在向他挥手致意时惨笑了一下。尽管气象学家荒川俊彦明天也要进监狱了,但此时此刻,看着自己尊敬的首相即将受审入狱,他还是心疼得掉了泪。接着而上的有,在中国制造了“九一八事变”,过后阴谋炸死张作霖,建伪满洲国,立溥仪为帝的前陆相板垣征四郎大将。有指挥日本大军杀进南京,置国际法于不顾,用30万南京人1200吨鲜血洗去了六朝故都锦绣,造成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的陆军大将松井石根。板垣征四郎是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杀人如麻的松井石根手里竟捏着一串佛珠,一边走着,一边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样子。走在他们后面的是衣服穿得皱巴巴,满脸颓丧的的梅津总参谋长,还有病病歪歪的海军大将永野修身……

气象学家荒川俊彦看着他们走进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觉得一座大厦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了,一种悲凉感在心中油然而升。他想象得出,这批帝国栋梁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被审判时的狼狈,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判绞刑。

神思恍惚的气象学家荒川俊彦,跌跌绊绊来到了皇宫外面。檐角飞翘,风铃呜响,玉砌雕栏的皇宫就在眼前。门岗已经换了人,已由头戴白色钢盔,腰别左轮手枪或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宪兵守在宫门外。气象学家荒川俊彦不由得站了下来,他现在最大的担心是天皇的命运天皇的安危!天皇是日本民族的心理依赖精神领袖,是日本民族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只要天皇的地位不动摇,只要天皇制不废止,日本帝国就可以在这片废墟上重生。他觉得,此时此刻,处于太平洋中的日本列岛,就像一艘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军舰,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载浮载沉。而天皇,就是中国古代传说中填海的精卫鸟。只要这只精卫鸟还在,还在翩翩飞翔,还在填海,日本就能重生,就有希望!

一时,一副奇耻大辱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现。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日本这艘处于太平洋中的战舰,真正是在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

1945年9月2日清晨,日本重镇横滨。以盟军总司令、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为首的多国政要,在停泊在横滨海上的《密苏里》号军舰上接受日本投降。《密苏里》号军舰,以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继任总统杜鲁门的故乡命名。这艘军舰是艘巨舰,重4.5万吨,长800英尺,装16寸大炮9门,各类小型炮几十门,火力范围达20里,是强大的美国海军力量的象征,是世界上最大的四艘战列舰之一。

清亮的晨曦洒在这艘战列舰上。上午九时,按照规定的时间,日本新任外长重光葵,拐着一条腿和日军总参谋长梅津,乘小汽艇而来。他们下了汽艇,沿船上放下的舷梯登上高大的密苏里战艘。军舰上,猎猎的军旗迎风招展,多门巨炮指向在晨光中渐次展现的横滨。上千名身材高大的美国海军官兵,各就各位,非常威风。在列队的麦克阿瑟等各国高级将领面前,拐着一条腿的重光葵和梅津来在麦克阿瑟面前,双手递上投降书,接受“羞辱的五分钟”。

之后,日本占领军最高长官麦克阿瑟讲话。他说,今天,我们各交战国的代表聚集在这里,签署一个庄严的协定,从而使和平得以恢复。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识形态的争端,正在战场上见分晓,因此我们无需在这里讨论或争论。作为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代表,我们也不是怀着不信任、恶意或仇根的精神相聚。

“……我本人真诚地希望,其实也是全人类的希望:从这个庄严的时刻起,将从过去的流血和屠杀中产生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产生一个建立在信仰和谅解基础上的世界,一个奉献于人类尊严能实现人类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

麦克阿瑟讲话之后,命令俯首帖耳的重光葵、梅津在投降书上签字。

重光葵代表日本政府签字。

梅津以日本大本营名义签字。

接着,各国代表依次上前签字。第一个是五星上将、日本占领军最高军事长官麦克阿瑟签字,第二个是美国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签字――他们二人代表美国签字。接着是中国的徐永昌将军、英国的布鲁斯.弗雷泽将军、苏联的杰列维扬科将军、澳大利亚的托马斯.布莱梅将军、加拿大的穆尔――戈斯洛罗夫上校、法国的雅加.勒克莱尔将军、荷兰的赫尔弗里希将军、新西兰的艾酉特将军,他们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日本的投降书上签字……

这时,下目町艺妓馆的鸨母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让气象学家惊喜莫名,“啊,是妈妈呀!”荒川问鸨母,枝子好吗?

“枝子一直在等你!”下目町艺妓馆鸨母向他深鞠一躬后,迈着碎步向皇宫走去。看她穿一身崭新的和服和脸上的决绝神情,荒川明白了,这个下目町艺妓馆鸨母是专门来为天皇尽忠、杀身成仁的。

“妈妈,你别这样!”气象学家高喊,可鸨母头都不回,鸨母走到那座玲珑剔透,玉砌雕栏的二重桥下,和一个相识的年轻陆军少佐相约似地点点头,说了些什么,二人不能上前了,他们向幽禁在宫中的天皇顶礼膜拜之后,不容那些守卫皇宫的美国宪兵上前制止便开始自杀。只见寒光一闪,那个陆军少佐已经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下目町艺妓馆鸨母将一把毒药塞进了自己嘴里……两个人很快死在了皇宫前的草坪上。美国宪兵报告了,很快一辆救护车开来,穿白衣服的医护人员将他们的尸体抬上了车,救护车呼嘨而去。他知道,这样的自杀,在东京、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是。

气象博士荒川俊彦在去下目町的路上,只见到处风声鹤戾,一派愁云惨雾。到处都有美国兵在逮人,到处都有人自杀……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恍恍惚惚来到下目町艺妓馆的。

丧魂落魄寻故园

神志有些恍忽的气象学家荒川俊彦,一踏进大体完好的下目町艺妓馆,人就清醒了,心蹦蹦乱跳。马上就要见到心爱的枝子姑娘了!久违了,像有尖刀从心上划过,仗打得这个样子,日本就要亡国了!他觉得有些羞愧,没有尽到责任。虽然他在谴责自己,但真要他去为天皇而死也不可能。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也下不了手。

明天就要进监狱的气象学家在下目町艺妓馆门前春天明媚的阳光下抬起头来,惬意地眯缝起眼晴。多么好呵、春天!多么好呵,生命!多么好啊,下目町艺妓馆。

这家熟悉的艺妓馆毕竟与战前还是不一样了,往昔的灯红酒绿不再,大红大紫的艺妓馆变成了一个空壳,一路走去没有人。沿着一条两边有冬青树的小路,他向纵深走去。来在当中那个熟悉的假山前时,与突然蹿出的龙本太郎撞了个满怀――他是这个艺妓馆的男主人。

荒川连连向龙本太郎鞠躬致歉。

“荒川先生,你终于回来了!”身穿和服的龙本太郎对于他的到来,似在意料之外,又在盼望之中。龙本太郎是鸨母丈夫,参加过日俄战争,年届花甲,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份子,满头白发,身体矮小却很精绷。

“对不起。”气象博士难过地对艺妓馆男主人说:“刚才妈妈在皇宫前为天皇殉忠了。”

“我已经知道啦。”太郎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难关,他语气平静,神情向往带有几分骄傲:“妈妈她不愧是大和民族的女人。不愧是堂堂下目町艺妓馆的妈妈。她同我艺妓馆里的好多姑娘都到天国去会聚啦!我已经接到美军管理所通知,我这是去收捡她的遗体。”

“那么说,馆里现在还剩下几个姑娘呢,枝子呢?”气象博士急切地问。

“除了枝子,姑娘们都走了,大都去为天皇杀身成仁了。枝子就是因为等你,才没有去呀!”精瘦的太郎说这话时,语气中有一分自豪,又有一分遗憾。好像枝子姑娘不该沉醉于男女私情,为等待、迎接气象学家而苟且偷生;应该像鸨母、像艺妓馆中众多的姊妹那样去为天皇献身、杀身成仁。

确信自己一直想念中的姑娘还在,气象学家还是忍不住地高兴。

“枝子等着你啦,快去吧。”龙本太郎扔下这话后,匆匆去了。

气象学家匆匆朝老地方走去。他要去告诉枝子不要自杀,自杀的人够多的了。他要枝子等着自己,他是三级战犯,很快会出狱的。而且他这个战犯寃枉,他不是军人,军人才能谈得上战犯。他不过就是个气象学家,到了狱中他要尽力洗刷自己的罪名,喊寃,估计会尽快释放,而一出狱,他就娶枝子为妻!

“你回来啦!”做梦似的,他刚刚走到枝子的堂舍前,身着和服的枝子已经看见了他,轻轻推开推拉门,一声熟悉的好听的问候传进耳鼓。荒川只觉眼前一亮,门开处,盛妆的枝子姑娘跪在屋内榻榻米上,双手伏地,向他行九十度鞠躬礼。

“我回来啦。”荒川很高兴,一种终于回家的感觉,让他幸福得头昏脑涨。枝子为他宽衣解带。

“对不起。”荒川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枝子跪在他面前,双手将一个翠绿色的凝脂似的瓷杯缓缓举至眉际,轻语道,“这个时候,只能用这种粗茶招待你。” 她那双好看的星眸和光滑的额头上都闪着圣洁的光辉――日本女人在男人面前的那种温驯、体贴是世所公认的,这些特征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荒川满意地从枝子手上接过茶杯,一仰脖子,将一杯茶水灌下肚去,舒服极了。

枝子从他手上接过杯子时,柔声问,“你饿了吧?”

“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吃的?我知道你们也很困难,我带有几块压缩饼干来。”荒川说时,从身上搜出两块压缩饼干,放在身边的矮几上,示意忙个不停的枝子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享用。

“请等一下。”枝子说,“我马上来。”说着,动作麻利地穿上木屐,出去了。很快,当她进屋来时,双手捧着一小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米饭,她在荒川的面前敬了敬,“请用吧!”她将那碗米饭曲身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欣喜。说时,变戏法似地,又递上一个碟子。碟子两格,里面盛一块咸萝卜干和一块咸鱼。在这种兵荒马乱、物资极为匮乏的年代,能吃上这种饭食,殊为不易,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荒川并不问她是怎样搞到这些东西的,体会到的是枝子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喜好中国文化,看过一些中国古典名著的他,不由得想到中国24孝中一个《卧冰求鱼》的故事,想到中国“以身饲虎”这个悲壮成语的含意。枝子给他奉献的这些美味,简直就是卧“卧冰求鱼”而来的,枝子对自己的奉献,是全部的,是她的整个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无异于“以身饲虎”!他能认识到这些,但他毕竟是个大男子主义很强的日本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感动,只是对枝子说,“那么,我们一起分着吃吧?”

“听话,快吃下去。”不意年纪将近比他小一半的枝子,对他却是一副妈妈似的神情。她装出生气的样子,“你吃,要不,等会我不理你。”说着,拿起他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一块压缩饼干吃了起来,她说,“我吃压缩饼干了,你快把饭吃了吧。”

“枝子,你已经瘦了。”为了不拂枝子的情意,也是为了掩饰自己难过的表情,荒川不再客气,端起碗举起筷子呼呼大吃,边吃边看久违的枝子。

她看着他呼呼大吃的样子,很满足,俊俏的脸上现出两个笑涡,犹如挂起了两朵好看的梨花。绒绒的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晴,渐渐噙满了泪水。枝子明显比以往瘦损了些,然而越发显得清丽可人。她稍高的个子,穿着和服,淡淡妆天然样。二十岁刚出头的她,犹如一根带露的春笋。她很文静地盘腿坐在他面前,微微含笑看着他,一头丰茂的黑发往后梳过去,挽成左右两个对称的髻。她的颈子长长的,皮肤又白又嫩又细,凝脂似的。鹅蛋形的脸上,有棱棱的鼻、小小的嘴。她浅浅的笑,很动人很真诚。那笑,是从心里涌出来的,带有某种献身意味。

中国有句俗话:久别当新婚。他吃饱了,欲望大增。她明白他的欲求,关上推拉门,睡在榻榻米上,将自己打开。

当他闭上眼睛,用一双渴望的手,对她从下至上摸索时,摸过她一双丰腴的大腿,就要往下时,她却一下紧紧按着他的手,低声抽泣起来。

“枝子,你怎么了?”荒川惊讶了,停止了动作,注视着枝子。

“馆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妈妈姐姐们都去了,我觉得我不该……”荒川一听,一下性味索然, 心情沉重起来。他停止了在她身上的动作,把他今天早上在皇宫门前见到“妈妈”为天皇殉身的经过,还有刚才遇到龙本太郎去给妈妈收尸的情况都给她讲了一遍。

看气象博士一下变得心情沉重,想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明天就要进监狱,今天是来向自己告别的,枝子向他道歉。“对不起!”她跪在他面前抽抽泣泣地说:“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起这些,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说着,跪着过来,一下伏到他的怀里,仰起头看着荒川,像一只依人的小鸟,“荒川君,你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我完全是为你活着的。”

“真的吗?”

“真的。”

“那你可要等着我啊!”

“我一定等着你!荒川君,请坚强些!”枝子跪在他面前,星泪闪闪地看着他。

他心中大为感动,说,“我现在要你!”

“好,我立刻就给你,都给你!”

欲火再次烧身的他不管不顾给枝子扑了上去。

“你以往在我这里睡,睡得很粗。”枝子笑道,“今天我们细一些好吗?”

“好的。”荒川大动起来。

到了后半夜,虽然几经折腾的他们都很疲倦,可是毫无睡意。很是满足的荒川博士睁着两眼,望着黑绒似的幕布,用手抚摸着猫似倚在他身边**的她说,“明天我就要入狱了。你一个人在目前状况下,可怎么生活下去啊?”

“我的生活能力是很强的,荒川君,请不用为我担心,你一定要多加保重!”枝子用她柔若骨的纤手轻轻抚摸他,好像一个年轻的妈妈在抚慰骇子,她对他再三嘱咐:“你可要多多保重啊!我会来鸭巢监狱看你的。”听到这一句,荒川身心又如大潮猛涨,再次伏上她美妙的身子。

他们天亮以前才睡着了一会。起来后,枝子服伺他穿好衣服,洗了脸,去厨下弄来了两个饭团。他们就着粗茶吃了饭团后,太阳升起来了,照得院子里明晃晃的。

“太郎没有回来么?”临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地问

“太郎像猫一样,常常是一夜不归的。”

“那么,我就告辞了。”

“你多保重。我等你回来。”身穿和服踏着木屐的枝子姑娘将他送至门外作别,深鞠一躬。

气象学家是个心细的人,临别再三嘱咐自己心爱的女人,太郎不在家时,你可得把太郎养的那只大狼狗放出来看家啊,以免外人进来!

“哈咦”枝子对他连连鞠躬,气象学家走了。“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荒川渐渐走远了,不见了。他万万想不到,他刚才那一句嘱咐,竟让他心爱的女人死于非命。

上午十时。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下目町艺馆一带还在沉睡。大街上也没有车过,好像这一带没有了人似的,静极了、静得怕人。只有街两边蓬蓬的绿油油的塔松,绵延而去的林带,茵茵草地和花丛中带着倦意的采蜜的蜜蜂,还有忽然窜上天去的鸟儿露出一些生机,传达出这个住宅区曾经有过的温柔幽静富贵的气息。这时,跌跌绊绊过来一个身穿和服,身板精瘦的老人,不用说,他吃醉酒了,他就是下目町艺妓馆的男主人龙本太郎。昨天,他奉命去美军的下目町管理区,在老妻自杀书上签了字后,因心中苦闷,去附近一家全天服务的酒馆饮酒,饮得烂醉如泥,糊里糊涂伏在桌上睡了一夜,天亮了才回家。

“枝子、枝子!”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太郎用手捶门,捶得山响。可是,枝子没有应,按说,如果这样,枝子早就给他开了门。龙本太郎隐隐听到院子中他养的那只平时拴住的德国大狼狗“比特”低沉凶狠的咆哮声。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比特是只性情凶猛的雌性大狼狗,他是将它买来看院的,原来很乖。最近下了一窝崽,因为人都缺吃的,他便悄悄将比特的崽处理了――吃了。比特似乎知道是人干的似的,由此开始,时时兽性大发,不时想对自己下嘴。昨天他临走时,好不容易才将它哄来锁在了后院的一根铁柱上,可是没有给它留食物。肯定它饿极了。看样子是枝子放了它。放了的比特会不会出什么事?龙本太郎经这一吓,酒完全醒了。

心中忐忑不安的他,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脚跨进去,顺手关了门。“比特”见了他,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似的,泼刺刺往假山后跑去,表现得非常野性。它跑到假山前,却又掉过头来,龇牙咧嘴地看他,不怀好意,一双眼睛红得像对小红灯笼,这哪里是只狗?分明就是只狼!龙本太郎直觉不妙,一颗心就要蹦出嗓子眼来。因为,他分明看见了它糊了一嘴的血。

“嗨!”龙本太郎大吼一声,双手握着拳头,直向比特冲去。牛犊似的大狼狗毕竟作贼心虚,在发怒的老主人面前,一溜烟跑了开去。龙本太郎冲到了假山后,“啊!”地惊讶得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

枝子死了,死得惨极了。她满身是血,枝子被该死的“比特”吃了――她被畜生掏光了肚腹。

龙本太郎放声大哭,蹲下身去,口中喃喃:“枝子,你怎么能这样去死?你应该像妈妈和你的姐妹们一样,到皇宫前去死,去为天皇尽忠,去为天皇死呀!” 龙本太郎恨极了凶残的比特,决定要它以命抵命。毕竟是参加过日俄战争的武士,他霍地直起身来,跳着脚,对近在咫尺毗牙咧嘴的大狼狗挥起拳头。他很快就意识到,凶残的“比特”早有准备,如果真让他与这只德国大狼狗单独过招,他肯定打不赢!他心生一计,进了房间,出来时,左手举块香香的薰肉,右手悄悄握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藏于身后。

“比特、比特、来,来吃!”龙本太郎举着喷香的薰肉走了过来,甩它熟悉的惯常的亲呢声音呼唤它。喷香的薰肉对饿极了大狼狗,有无可抵御的诱感力。不过,它还是警惕着,用狼一样的的眼睛,紧盯着太郎举在手中的肉,磨磨蹭蹭地渐渐挨了过来。

沿袭以往的惯例,龙本太郎将手中那块喷香的薰肉高高地抛了起来。薰肉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就在“比特”一下高高跳起,尖尖的嘴刚刚叼着空中那块薰肉时,只见龙本太郎迅速出刀。就在他的脚步轻轻往外一纵间,当年日俄战争的老英雄来了个漂亮的挥刀大劈――雪亮的刀锋从上而下一闪,一道寒光从“比特”右前胯斜斜地射进去、从后胯出来,该死的恶狗猛地一抖,被龙本太郎挥刀劈成了两截,一股臭哄哄的狗血喷出,喷得假山上到处都是。

隐瞒和狡辩

囚室里,盘腿坐在榻榻塌米上看报的荒川感到有些累了,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从铁栅栏里望出去。狭长的走廓里不断游动着美国宪兵的身影。他们牛高马大,头戴白色钢盔,身穿黄哔叽卡克军服,腰上斜挎着插满黄澄澄子弹的子弹带,弹带的右边插着左抡手枪。他们手握红白相间的警棍,用警惕的目光沿狭长的走廓,在一间间毗邻的牢房间来回梭巡。

气象博士荒川俊彦入狱的东京鸭巢监狱,里面关的犯人,大都是战犯。一间间囚室,长约八英尺,宽五英尺,高十英尺。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一盏100瓦的大灯昼夜不熄。室内有厕所,有桌凳,每室关二至四人,隔壁的甲级战犯每室关一人。

被高墙挤压得变了形,变得窄窄一条的蓝天上,有朵朵鸭绒似的薄云。南飞的大雁,排成整齐的一字形一闪而逝。虽然看不见外面如火的枫叶冉冉飘落,但过去的候鸟显示,己经是秋天了。他从入狱到现在,快四个月了。可是,自己却像被军事法庭遗忘了似的,没有提审过他一次。与他同关一室的那个戴副哈蟆镜的家伙,是关东军731部队的少佐军医,因为在伪满洲国用中国人做“木头”,进行过残酷的细菌实验,也同他一样是三等战犯。但这家伙上过一堂军事法庭后,因中国大法官梅汝敖的强烈要求,被引渡到中国接受审判去了。去中国那就更好不办了!现在,这间牢室就只他一人,整天除了看报就是寻思。他很多时间都在想枝子,枝子是他现在唯一的念想。

他觉得他的罪轻,冤,入狱后,他已经用书面作了申诉。已经入狱四个月了,按说,枝子早该来看他了,却一直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狱中的生活,今天是昨天的翻版。就在他百无聊赖,寻思过来又寻思过去时,一个美国宪兵按例给他送来一份《基督教箴言报》,他鞠躬致谢后,将报纸拿在手中展读。这份报纸是全英文的,十二个版面,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报道内容也还算及时,客观、公正。

他先开始浏览大标题。头版头条通栏大标题一下引起了他注意,这是篇“头号战犯东条英机”自杀未遂的通讯,写得很生动。“东条英机自杀未遂”,对他来说,已经是旧闻,但这份英文报纸,不仅有现场感,主要的是,他可以从这篇通讯看西方人如何看待其人其事。

通讯写道,东条英机可谓日本的希特勒,不过模样不像。他长得矮小精干,嘴上护一撮仁丹胡,目光灼灼,野心勃勃,他还有一手凶狠凌厉的好剑法,行动如风,霸道果断。

东条英机的父亲东条英教。在新兴的日本帝国打清廷、掠朝鲜、以及日俄战争中,东条英教都是积极参与者,而且在军中有相当地位。他受过伤,战功累累,受过天皇嘉奖。“光荣退休”后,他把全部精力用于栽培儿子东条英机上,对儿子要求严格。在东条英机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就请著名武士日比野雷风教授儿子“卷天挟地”剑法……东条英机15岁后,依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学习。1935年,陆军大学毕业的东条英机被派到中国东北,任关东军宪兵司令官兼警务部部长。在他父亲**过的东北,东条英机像一把浸透了毒汁的利剑,闪着寒霜,脱颖而出。他比他父产更狠。上任不到一年,死在他手上的中国爱国志士、抗日英雄达5999人,被逮捕入狱、伤残的难计其数。1936年,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大佐调回东京大本营,遗职由东条英机接任。由此,东条英机成了日本陆军少壮派鹰派人物代表。1937年,入阁后的东条英机,在掌了各部实权的鹰派人物支持下,一步步将日本推向灭亡的深渊……

文章说,当时,在日本决定是否对中国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御会上,时为关东军参谋长的东条英机的发言起到了决定作用。他看出天皇有些犹豫,这就将日中两国的军力情况作了一个详尽对比。

1、 从人数上看――

中国陆军180个师、46个独立旅、9个骑兵师、6个骑兵旅、4个炮兵旅、20个独立团,总兵力不过200万。

日本陆军常备21个师团,40多万人。战争爆发后,初期即可在常备兵的基础上,组织起35个师团,大约可达90万人。作战第一年,可以武装250万人,把其中的100万人拉到前线作战不成问题……而在军队素质上,尤其是在火力上,中国和日本相比更是天渊之别。

2、 从装备上看――

中国军队装备很差,一般部队只有步枪、轻重机枪,炮很少,坦克更是微乎其微――这还是中国的中央军。地方杂牌部队装备更差,连步枪的型号都不统一,国内汉阳造步枪就算是好的。即以装备比较好的,属中央系列的新编步兵师来看,每师官兵10923人,步枪、骑枪3800余支,轻重机枪328挺,备式火炮、迫击炮43门,掷弹简243具。缺乏重武器,炮弹子弹都不足,后勤支援能力极为薄弱。

日本陆军平时一个师团的配备是四个步兵联队,一个骑兵联队,一个山炮联队,一个工程兵联队,一个辎重联队。一个师团一般是22000人,战马5800匹,步骑枪9500余支。轻重机枪600余挺,各式大炮108门,战车24辆。战时,每个师团可补充战车、高射炮、探照灯,电讯设施等。还可以得到空军的有力支持,伤员可得到及时护理、战斗人员可增至30000人。

3、海空军比较――

这方面中国完全无法同日本相比。中国的海军总排水量只有59340吨,而且大多是些小型兵舰。吨位最大的只有3000吨,最小的300吨。鱼雷快艇12艘。而且,这些极为有限的兵舰大都不适应作战要求。

日本海军总排水量190多万吨,仅次于美英,居世界第三位,且舰种齐全。

日本空军更是无论战机、飞行员的量和质都名列世界前茅,中国空军则几乎为零……

听东条英机如此一说一比较,天皇点了点头,不过仍不放心,他问:“若苏联大规模援华怎么办?”

这时,地位非同一般的日军参谋总长闲宫院参言了,他是天皇的亲弟弟。他要天皇放心,他说:“据可靠情报,苏联要对付德国可能发动的战争,不会大规模援华。”

与会的重量级人物杉山元等全部支持东条英机意见,赞成立即发动对中国的全面侵略战争,于是天皇不再犹豫,批准了参谋总部拟定的对华作战计划。1937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芦沟桥事变”之日,东条英机亲自指挥关东军最精锐的察哈尔兵团向中国军队进攻。在攻占承德、张家口、大同等地后,他又指挥部队,在重炮、坦克和飞机的协同下,向南口镇发起凶猛异常的攻击。一天之内发射炮弹近万发,一个团的中国守军连同全城百姓无人幸免于难……

历史上,东条英机就是用中国人的鲜血染红了他加官晋爵的“顶子”。1940年,近卫第二次组阁时,东条英机升任陆军大臣,1941年10月18日,东条英机逼退近卫,兼任首相,同时兼任了外务、军需、商工、文部大臣及日本三军总参谋长,大权在握,咄咄逼人,甚至连日本至高无上的“神”天皇都感到了他的威力和压力,曾经不无担地问属下,“东条的权力太大了好吗”?

东条英机在他当首相时,有过一篇施政演说,谓:“以日本为工业国,以其他各国为资源国,则举东亚共存共荣之实矣。完成中国事变,确立大东亚共荣圈,以贡献于世界和平,为帝国既定的国策……”这是说得好听的。军国主义的代表人物,也是核心人物东条英机,为了将日本三军变为杀人机器,亲自拟定《战阵训》,规定:“皇军军纪精髓,存于诚惶诚恐大元帅陛下之绝对精神”,“处于生死困苦之间,命令一下,欣然投身于死地……生当不受囚虏之辱”…… 就是这样,东条英机将日本民族全面绑上了战车。

美军逮捕东条英机,是在日本投降后的第九天,南京受降式后的第二天,即1945年9月11日。在全世界各国人民和政府的强烈呼声要求下,盟军驻日最高统帅、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这天签署了对他的逮捕令。

那天中午时分,一溜军车驶到东条的宅邸前停下后,车上跳下约四十名荷枪实弹的美国宪兵,还有大批记者。在盟军总司令部美军少校克劳斯指挥下,宪兵们包圃了东条的宅邸――这是在东京近郊的濑四区,是一片高档住宅区。他家是幢一楼一底木质结构的别墅式建筑,具有浓郁的日本民族风格。

东条英机家关门闭户。宪兵们把门敲得山响,然而,东条英机就是不开门。唇上留着一撮仁丹胡,身穿黄军裤、白衬衣,脚蹬一双黑统靴的东条英机故作镇静,他坐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额上却是虚汗长淌,神色紧张。

楼下敲门声敲来越响,竭力沉住气的东条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大声喝道,“你们闯私宅,这是犯法的。”

克劳斯将手中的逮捕令晃了晃,喝道,“开门,我们奉命前来逮捕你。”

东条英机说, “没有日本政府的命令,我不与你们接触。”

“这个刁顽的家伙!”克劳斯忍无可忍了,将握在手中的左轮手枪一挥,示意部下砸门上楼捕人。宪兵们一涌而上,砸开了门,这时,楼上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东条英机开枪自杀了,不过他并没有死,子弹离他的心脏差那么一分。当满身是血的东条英机被送上汽车,去医院抢救时,面对一群记者,他竟硬撑着说:“我之所以没有对着头开枪,就是希望死后不至于血肉模糊,要你们认出我来。”东条英机死到临头也嘴硬。

荒川俊彦放下手中的报纸,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木然地跟着宪兵走去。

气象学家荒川俊彦站在了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席上。

他的前面是审判席,来了好些各国的记者。不一会,法庭开庭铃声长长地响起。随着铃声,十一名头戴方帽,身穿黑色法官服的各国大法官依次而入落座,荒川不禁大吃一惊。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由十一名大法官组成。他们是:美国前陆军军事检查长少将克拉麦尔,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少将法官扎亚里诺夫,中华民国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梅汝敖,英国最高法院法官派特立克,法国一级检查官贝尔纳尔,澳大利亚昆士兰州最高法院院长韦伯,荷兰乌德勒支市法院法官乌德勒支大学教授洛林,印度大学法学教授巴尔,加拿大最高法院法官马克都哥尔,新西兰最高法院法官诺尔斯克诺夫特,菲律宾最高法院法官扎斗尼拉。

一般来讲,除非审判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这样的甲级大战犯,十一名大法官是不会到齐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审判他这样一个普通“战犯”,气象学家,会有这么大的阵势?大法官们入坐后,那位端坐审判席中间,面对自己,高鼻深眼,担任主审的首席大法官韦伯问他姓谁名何?

一般的程序性过后,大法官用他那目光锐利的蓝眼睛,看着他问,“你知道你所犯罪的严重性质吗?”

“我犯了破坏和平罪。”荒川在坐牢期间,经过学习,已熟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中规定的审判三种战争犯及量罪尺度。第一等罪为甲,为破坏和平罪;二等罪为乙,为违反战争法规及惯例罪; 三等罪为丙,是违反人道罪。国际军事法庭以审判甲级犯罪为主,另两种罪可由受害国主庭审理。荒川俊彦当然不担心把他押到中国去审,但是怕到美国受审。因此,他声称自己犯的是第一等罪。这点,主审大法官没有驳他,只问他服役的单位?

“我没有应征入伍,我不是军人。我是一个气象学家。”荒川俊彦的这一辩解,引起了场上不明究里的记者对同行小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国际军事审判法庭吗,怎么把一个气象学家也押到这里审判来了?”……

法官摇了摇铃,法庭上安静了下来。

“不错,你是一个气象学家,但你不是一般的气象学家。”大法官一针见血,“你是个军事气象学家。你被日本海军雇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参加了战争。而且,你在战争中的破坏作用,远胜于一个凶悍的师团。”接着,大法官让检查官宣读对荒川俊彦的起诉书。起诉书说,荒川俊彦一手制造了汽球炸弹,之后,在近八个月的时间里,对美国西海岸施放了9001个汽球炸弹,对美国造成了重大损失。

当两方的律师按例行公事,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后,真相大白。气象学家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的汽球炸弹制作、飘炸美国的基地瓜儿岛被炸没之后,他们继续对美国施放的汽球炸弹,对美国西诲岸的破坏仍然相当惨重。如果不是新任首相下令中止,那么,给美国的破坏还要大。为此,他心中暗暗惊讶不己,也失悔不已。

最后,大法官韦伯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我认罪服罪。”荒川狡猾,他态度很好,说他没有意识到他犯的罪有这样大,他只是战时按草场将军的指示研制出了汽球炸弹而已……其中,他隐瞒了很多关键的事实,而这些要紧的事实,是大法官们无法掌握的。法庭上,他竭力做出一副不知究里,楚楚楚可怜的样子。

在对他作出宣判前,韦伯大法官宣布短暂休庭,法官们要下去商讨对他的量罪。

当他被重新带回法庭后,大法官韦伯宣布全体起立。

“现在,宣布对荒川俊彦的判决结果!”全场鸦雀无声。

“鉴于罪犯荒川俊彦犯罪事出有因,且认罪态度好。经本庭合议、现宣布:判处荒川俊彦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退庭!” 荒川俊彦一颗悬起的心,在咚地一声落进胸腔的同时,暗暗庆幸。法官们依次而去,人都走光了,荒川俊彦有些发楞,还一直站在被告席上。他恍然若梦,原先认为自己不判个无期徒刑就是万幸,万万没有想到竟判得这样轻?实际上等于是当庭宣布释放。看来,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自己善于掩饰隐瞒,二是鸭巢监狱里关的战犯实在太多,而且这些战犯的罪也太大了。

“快走吧,法庭要关门了。”直到一个年轻的狱卒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清醒过来。

“多谢关照。”荒川俊彦向让他走的狱卒鞠了一躬,慢慢朝外走去。这会,他像一只被关久了的鸡,一旦放出笼子,不敢放开步子。出了堂皇庄严的东京国际军事法庭,陡然置身于灿灿的阳光下,他不禁眯起眼晴。

生活又回到眼前,尽管是战后的东京。当一辆载客的破旧的三轮车,从他眼前过时,他招手要住这辆机动三轮车去下目町。他要急着去找枝子。机动三轮车虽然破旧,但开得飞快,像一条春天发了情,勇敢往前冲的黑乌棒鱼。战前,东京少有这种落后的载人工具,现在到处都是。

“枝子,我回来了,我自由了!”荒川在心中高兴地呼喊道:“战争结束了,我们现在就结婚,立刻结婚。”他的思想上出现了幻觉,似乎枝子正向他走来。在这春天的阳光下,枝子身穿和服,体貌姣好,白嫩的脸上堆着两个酒窝,像挂着两朵梨花。一双大眼睛里汪着露水,眉似远山含情。

“枝子,枝子,你在哪里?”荒川俊彦着急万分,呼喊着枝子的名字,急得在地上跺起脚来。

“啊,是荒川君呀!”艺妓馆的男主人龙本太郎来在他面前,弯下腰去,头久久没有抬起,一副谢罪的姿势。

“枝子呢?”一丝不详的阴影在荒川俊彦心中一闪,“她不是说过要等我的吗,她在哪里?”

“对不起,荒川君,艺妓馆已经全部换了人,没法子呀!” 艺妓馆男主人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的,说出来的话,也言不及义,显然在回避什么!

“我在问你,枝子呢?”荒川直截了当地问,语气很冲,声音大得惊人。

“真是不幸得很。”太郎似乎中了枪弹似地一楞,慢慢地说起枝子惨死的全过程,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凄切。

听完枝子惨死的全过程,荒川两眼一翻,口吐鲜血,站立不稳,晕倒在地。